「我想你啊……」上官兰容的声音再次响起。叶倾云「噗──」地喷茶,于是上官兰容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
「我和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
「你破我布在山下的八卦铜门阵,又破我九曲连环阵,为得就是上来开我一个玩笑?」
室内沉默了一下,然后上官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一次带着几分严肃。
「我是来劝你收手的,你当年怎么答应隐风的?现在全都抛在了脑后?你说你不会劫良船,为什么现在又……?」
上官兰容的话未说完,房间里传来长剑出鞘的铮的一声。
「上官,你又在管闲事了。」
「不是闲事,你是我爹的徒弟,又从我爹手里接下两淮水域。你现在这般作为,简直是在给我爹添黑抹污,我当然
要管!」难得的,竟从一向平和的上官口里听到这般强硬的语气。
书房里再次沉默,过了片刻,才听得剑归鞘的声音,然后是叶倾云开口,「等到那人肯现身
见我了,我自然收手。」
「你疯了?!两淮之上多少船只,你竟用这招来逼他现身?」
「我就等着他带官兵来踏平我夙叶山庄……」良久叶倾云才低声道,「如果他连兄弟情谊也不顾及的话。」
他听着里面人的对话,无意识地攒紧了拳头。
叶倾云为了引骆隐风现身,竟然故意违背当初的约定。他低着身子向后退开,然后一边回头看有没有人跟来,一边
向平时堆放杂物的库房走去。
因为要照料镇上的生意,库房的钥匙他也有一把。里面堆的便是叶倾云他们外出「生意」而来的物什,除却分给兄
弟手下的,剩余的就全堆在那里。
他颤着手打开库房的门,里面烟尘扑鼻。碍于这些东西的来路,他不愿意碰,所以就算钥匙在手也从来没有进来过
。
房间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有些积了厚厚的灰尘,有些则看起来刚搬进来不久,箱子上有斑驳的深色痕迹,房间
里则充斥一股铁锈的味道。
他走到最靠近门口的那几个箱子前,一一打开,箱子里皆是上好的绸缎,他随手取了一匹细细打量,布料不起眼的
地方有个印戳。
「程家的布料……」他喃喃自语,放下布匹绕开那几个箱子走到里面,打开其它的箱子,「……金玉满堂的金银器
……湘绣坊的绣品……天水阁的书画……这个……」他的视线落在手里那块明显受潮发霉的茶饼上,「若尘的茶叶
……竟然连……」
茶饼从他手里滑落,他转身看着一屋子的东西,心里一阵阵地抽痛,这些都是和他们方家一样做着正经买卖的商人
,他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甚至都能想象得出当初的惨状……
船毁人亡……
他的视线落在了墙角那里,愣了一愣,然后像发现了珍宝那样地冲了过去,甚至忘记身前的乱七八糟的箱子而被绊
了好几下。
角落里不过是个碎了的坛子,他从碎片里捡起坛底,嘴里暗暗出声,「不是……千万不要是……」他闭上眼睛,将
那块碎片慢慢翻转过来,「倾云,你不会这么做的……不会……」
他咬着牙内心挣扎了几下,然后猛得睁开眼。
视线落在那被翻转过来的坛子碎片之上,手指颤得几乎就要拿不住,他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像捧着什么稀世奇珍
那样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碎片。
碎片上有一个小小的红印,印中用篆书写了一个字──方!
25
「不!」
他将手里的碎片往地上狠狠一砸,那坛底裂成几片,他怔愣了一会儿又发疯似的将那几块碎片统统捡起来,握进手
掌中。
什么义寇?什么只劫黑船?什么不让别的江寇侵犯水域……都是骗人的!统统都是在骗他!
「你在做什么?」
叶倾云的声音在他身后蓦地响起,他被吓到「啊」的一声抛掉手里的东西,转身。
叶倾云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门口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沉默地看着来人,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决
心一样开口。
「倾云,为什么要骗我?」
叶倾云被问得愣住,「你在说什么?」
他沈了一口气,「为什么要骗我?这里堆的根本都是良商良民的货物,你却骗我说你们不劫良商良船?」
叶倾云走了进来,看看里面的东西而后解释道,「我们确实只劫贪官黑商的船,但有时候也会得到不准确的消息…
…隐风,你……?」他伸出手来要拽他的胳膊,被他身子一侧闪了开来。
「我不是隐风!」
叶倾云脸上的神情一僵,而后半眯起眼眸,眸光犀利地将他上下看了一圈,「你再说一遍。」
他被他身上那股气势微微吓住,却仍是坦然以对,「我不是什么骆隐风,我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柔和的光线里,被搅起的尘埃纷纷扬扬,然后无声无息地落下。
他心里有些轻松,而说出真相等同时也看到了他和叶倾云之间横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你我从此便如陌路之人,你不认识我,我也……
莫名的酸楚从心口涌了出来,然后漫溢到鼻尖,眼前的事物被水汽模糊,但是叶倾云的身形却依然看得清楚。
「叶庄主,多谢这些时日的照顾,日后在下定备重礼酬谢。」他忍下心里的万般纠痛,说完便提步向外走去,却被
叶倾云大手一伸拽住了胳膊。
「你上哪?」叶倾云声音沈冷地问他。
「自然是回我应该去的地方。」
话音刚落,身体便被一股大力猛得向后一拖,他没能站稳直接摔倒在那几个装着布匹的箱子上。
布料散了一地,室内尘土飞扬。他的背脊撞在箱子的棱角上,一阵椎心的痛。
「夙叶山庄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么?」叶倾云的声音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往日里对他的那些温柔软语
都是另一个人所为。
他偏着头不去看叶倾云的表情,「叶庄主只要肯放在下下山,在下决计不会将山庄内的情况告知他人,日后定重金
酬谢,在下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叶倾云缓缓走过去,在距离他颜面寸许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半俯在地上,叶倾云的靴尖就在眼前,甚至能清楚地看
见他衣摆上绣着的风形的一针一线。叶倾云的脚抬了抬,却是用靴尖抵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
阴鸷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他,「那你到底是谁?」
「你无须知道。」他淡然答道。
「呵!」叶倾云嗤笑了一声,「山庄里好吃好住,一定不会比你原来的地方差,我看你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好了。」
叶倾云说罢转身,出了门外叫来手下,吩咐他们把他送回房间,并下令,「二当家身体不适,如需外出要先征得我
的同意。」
他被进来的手下从地上扶了起来而后架走,经过叶倾云的身边他从那两个手下手里挣脱开,怒道,「叶庄主,你无
权这么做!」
叶倾云嘴角一勾,「你忘了?我是这里的叶庄主……带走!」
那几个手下上来要拽他的胳膊,被他一下甩开,「放开,我有腿自己走。」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能感觉到身
后叶倾云的视线牢牢地盯着他。
晶莹剔透的雪花自天上纷扬而下,今冬的第一场雪……他突然间觉得很冷……
『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风了,叶倾云便将变成你从未认识过的一个人。』
那些曾经过往的记忆都飘散在风中,那个深夜为他送狐裘的倾云,那个不惜千方百计也要为他治疗眼睛的倾云,那
个坐在榻边替他吹着药汤的倾云……
再也看不到了。
是他亲手断了他们之间的纠葛,是他选择恢复方孝哉的身份,但是此刻这一种心酸与懊悔又是什么?
是在留恋么?
留恋那个温柔,霸道,有些一意孤行,却把他捧在手里护着宠着的叶倾云?
明知那不是属于自己的好,偏偏他还想占为己有。
为什么他不是「隐风」?为什么……
『乱花渐欲迷人眼,水月镜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则难以自拔。』
他知道,其实他早就迷花了眼,早就深陷了下去,早就……难以自拔!
26
那日之后,他相当于被软禁在山庄里。一日三餐有专人送来,但是只要一打开房门,门口的守卫便会恭敬地「请」
他回去。
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只能从送饭的人口中听说一二,似乎官府已经派了人来,两边的人谈判不成在江上碰
头,死伤各半。他待在自己房里只能听到每天人来人去的声音,而叶倾云在那天之后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几日,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他哪里也去不了。而那一场雪也从那天开始断断续续地下着,待到
雪止,他百无聊赖地开下窗想。外头已是银装素裹,风吹在脸上如小刀割过。他想自己离开家也有大半年了,不知
道家里的情况如何……敬哉只知玩乐,他不在这么久,家里的生意也不知道是谁来打理……
越想越心烦,风吹得也有些冷,正要关窗,突然一只鸽子扑拉着翅膀落在窗台上。
他愣了一下,然后发现鸽子的脚上绑着什么。
小心翼翼地将绑在鸽子脚上的东西取下来,关上窗,他在榻上坐下慢慢那个纸卷打开。纸卷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地写着很多字,他细细地看起来。
纸笺是上官兰容写的,上面说他已经知道他被叶倾云软禁的事情,让他不要急,三日之后叶倾云和官府在江上有一
次谈判,届时只要他看准时机逃出来,他会为他在山脚下准备好船送他回去的。
信里还说,叶倾云书房的暗格里有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那里面是可以牵制住叶倾云不让他在两淮上为非作歹的东西
,所以希望他可以一并带出来。
「三日后……」他将那纸条放到蜡烛上点燃,看着烧成灰烬如枯死的蝴蝶般飘落地上的碎屑,他却是看得出神。
他想过会有一天要离开夙叶山庄,但却没想到会是用这种方法。
很想在离开前再看看叶倾云,虽然不抱什么希望,却依然每天等到深夜时分才入睡,等到外面的人声全都归于沉寂
之后才堪堪收起一天的等待。
因为他已经不是「隐风」了……所以也没有再来看他的必要了吧……
三日后,晚膳时分。
「今天……似乎比平时要安静很多……」他坐在桌边看下人收拾桌子。
「早上叶老大带了不少人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送饭来的下人收拾完碗筷,端起木盘便要转身出门。他取过
桌上的烛台朝那个下人脑后一敲。
一声闷响,下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碗筷碟子也落在地上一阵稀里哗啦。他连忙躲到门后,刚站稳便听砰的一声,
门被人推开。
「发生了什么事?」
守在门口的人应是听到里面不寻常的动静所以冲了进来,他瞅准时机对着来人脑后也是一下……看看倒在地上的人
都没什么反应,他从他们身上跨过,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尽量不发出声音惊动到别人。
叶倾云确实带走了不少人,山庄里的守备没有平时那么严,他绕开巡视的人,躲进叶倾云的书房,在暗格里找到上
官兰容在信笺里说的那个紫檀木匣子。
正要打开看看是什么东西,外面走廊有人急急走过,脚步声凌乱,应该是发现了他房里的情况。
此地不宜久留!
他连忙将东西揣在怀里躲到窗下,确定廊上没有动静了才打开门然后悄悄从后门溜出山庄。
山脚下的码头上果然停着一艘小船,和平时上官兰容接送他的那只一样,他走上船却没有看见船夫。低下腰走进船
篷,脚上突然踢到什么,低头一看,接着哇的一声叫出口,连连退了几步。
船夫七孔流血地躺在那里,显然已死去多时。
正惊愣间,身后一片沙沙的脚步声,猛地转身,只见自己被人团团围了起来,来人个个手里擎着火把,火光点点映
着明晃晃的刀,晃得他眼晕。
「看起来像是山庄里的人。」
「说不定可以从他口里套出些什么。」
「别杀,回去让大人处置。」
那些人刀指着他,听他们说话内容显然不是叶倾云的手下,应该也不是上官兰容的人,难道是毒七?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如果真是毒七,那这个东西就不能让他们拿去!
27
他被那些人带上藏在附近的小船,然后小船驶向停在江上的一艘大船。
远远的,他看见那艘大船打着官府的旗号,他想应该送饭的那个下人口中提到的和叶倾云谈判的那些人。
他没想到自己会和官府的人撞见,照理说这是最好的情况,但是身上这个东西要不要给他们?如果给的话,那么叶
倾云他……
正想着,那几艘小船已经驳上大船。船上一色都是官兵,他刚在大船的甲板上站稳,便看见有人从船舱里走出来。
那人一身绛红色的官服,手执三尺青锋,箭羽明眸,气宇不凡。他朝他这边走来,周围些人以及官兵纷纷拱手作礼
,称呼他为「骆大人」。
他姓……骆?
心里生了奇异的念头,但又很快被他否定掉,这世上姓骆的人多的是……
那位骆大人在他面前停下,朝他看了看,然后示意他身后那些人,「松绑。」那些人便乖乖替他松开了绳子,「你
是夙叶山庄的人?」他问道,声音醇厚低沉,温润清澈。
他揉了揉手腕,淡声说道,「在下确实是从山庄里出来的,但在下并非山庄中人。」对方有些疑惑地歪头,然后嘴
角微扬,弧出一抹淡笑,一脸愿闻其详。于是他继续说道,「我是被软禁在山庄里的,刚刚才逃出来就被你们带到
这里来了。」他将自己行船出事,失忆被救,然后恢复记忆却被软禁直到如何逃出来的过程讲了一遍,只是中间略
去了叶倾云把他当作骆隐风以及上官兰容为他准备船的事情。
听闻,那人执着剑向他作了一礼,「抱歉,他们当你是夙叶山庄的人所以才那样待你,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他摆了摆手,「不妨。」然后还礼,「在下方孝哉,乃京城人士。」
对方敛着眉头想了想,然后恍然,「原来是方大少爷,京城里都道你出船遇难尸骨无寻,原来你还尚在人世。」
「是的,方某命大又托祖先福萌,除却失去记忆并无大碍,现在也都全想起来,敢问尊驾……」
「在下骆隐风,是朝廷派来处理两淮江寇横行一事的官员。」
他一愣,「你说……你叫什么?」
「骆、隐、风。」他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
只觉一阵晕眩,这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才方从「骆隐风」的身份里逃开,便就遇上了真正的骆隐风。
他就是「隐风」……就是夙叶夫人常常念在嘴上的那个儿子,就是那些人口里的二当家,就是那个人……心心念念
着,不顾兄弟伦理而喜欢上的人……
他看向骆隐风,看他迎着江风仗剑而立,衣袂飞扬,淡若止水,便是对照起上官兰容曾经给予的评价──潇洒飘逸
,温润如玉……
自己却是真的比不过呢。然又一想,自己为何要和他相比?真是……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