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上茶水。将水壶放回炉子上,然后掩着嘴轻咳了两声。
他有些歉意地笑,「怎么会呢,为了我的事情你还被倾云重伤,说什么过意不去的都应该是我。」他说着从身旁取
出一个装饰精美的匣子,递到上官兰容面前,「山庄里别的没有,上好的药材倒是不少,你吃着不够我替你再去弄
些回来。」
上官兰容接过盒子打开,里面一根根须完好的千年野山参。上官兰容似乎很满意,微微笑着盒上盒子,示意侍女来
取走。
「以前觉得你有些呆笨,恢复记忆之后却是圆滑了不少。」上官兰容的视线落在他放在手边的帐簿上,端起自己面
前的杯子浅嘬了一口,「听说现在夙叶山庄在正道上的生意都是你在打理,且越作越好,蒸蒸日上,叶倾云可谓真
的是捡到宝了。」
「哪里。」他颔首而笑,「许久未作了,也有些生疏。」
上官兰容放下杯子,俊秀脸上凝着略显肃严的表情,垂着眼眸想了想,然后抬头问他,「你既然想起来了,为何不
和家里联系,反而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这一问,把他给问懵了。他低着头,手里玩着那茶盅,过了一会才抬头回道,「山庄里都是粗人,没几个会打理生
意,等找到能接手的人,我就和倾云说……」他越说越轻声,也知道自己这个理由不算理由。
「你是舍不得叶倾云?」上官兰容凑近了些,一语道破。
他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辩解道,「在我失忆的时候,倾云和山庄里的人对我颇为照顾,我这么一走了之,是不
是太过不义了?」
上官兰容默默替两人重新将茶水斟满,「那你有没有记起,当时在江上遇劫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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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玩着茶杯的动作停了一停,「为何这么问?」
上官兰容似不以为意道,「没什么,如果你想起来的话,可以让倾云替你去查查,两淮是他的地盘,敢在他的地盘
上抢良商的船,那些人不是胆子太大了就是活腻味了。」一番话道理十足,上官兰容说完再次端起茶盏喝了起来,
气定悠闲。
他嘴角抽了抽,扯出一抹笑,「事情过了这么久……而我确实也记不清了。」
从上官兰容那里回来,他便一直心事重重。
一直忙着山庄在正道上的生意,上官兰容不提起,他也想不起来。既然是叶倾云的水域,而叶倾云和骆隐风有君子
约定,叶倾云不能劫良商和良民的船。那么那天劫他船的人是谁?还有……黑帆黑旗!
那分明就是叶倾云的船,说明当时他也在场。
为什么呢?
想得过于投入,没有注意到眼前的门坎,一脚踢了上去,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往地上跌去。
「小心!」
有人胳膊一捞已经把他抢进怀里,还不待他回过神来便是当头呵斥,「怎么走路的?眼睛都不看的么?」
勉强站稳了,他抬头,男人眉峰微扬,无论是平时说话还是做事,骨子里都透着桀骜。
「我走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叶倾云显然不怎么高兴,将他胳膊一扯,「吃饭!」没走两步又问,「你是不是将那株千年野山参拿去给上官了?
」
他怔愣了一下,脑袋里飞速地寻着借口,但是还没有开口,叶倾云已经抢在前头了,「上官喜欢伺弄花花草草,你
身上沾了他那里熏香的味道,别以为每次偷偷去我都不知道。」
他被叶倾云拖着,小步跑着为了跟上叶倾云的脚步,听到叶倾云这么说,抬起胳膊去闻,叶倾云在前面头也不回地
说道,「别闻了,那点味道现在早就被风吹散了。」
「你把上官重伤成那样,我替你去问候一声也算是礼貌。」他轻声嘀咕。
叶倾云嘎得停下脚步,他没止住一头撞了上去,叶倾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上官的武功不在我之下,我出手的时
候心里有数,那点小伤睡上两天就好。如果他把玩阴谋诡计的心思都花在武学造诣上,早不知要比我高几个段位…
…」叶倾云停了下来,神色谨严了些,手抚上他的脑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
是交情不交心,这也是我不许现在的你多和他接触的原因。」
他点点头,「好,我以后不去。」
和叶倾云一同走进饭厅,一如往常,只要他出门,无论多晚叶倾云都会让下人温着饭菜等他回来一起吃。
两人在桌边坐下,净了手,叶倾云看到他搁在手边的帐簿,不觉赞叹的语气,「山庄里的生意你打理得越来越好了
,以后你也不必顾忌着束手束脚放不开手,大胆放心去做就好了。」话音落下,一块栗子肉被搁到他的碗上。
「商场如沙场,需步步为营,最忌急功近利。倾云,你就不担心我放手去做万一失手将夙叶山庄都赔光了?」
「只要你高兴就好。」叶倾云很随意地说,也不知是出自真意,还是随口敷衍他。
「大当家,您要的酒。」下手抱了一坛子酒来,叶倾云欣然接了过来,「隐风,你要不要喝一点?」
啪!
泥封被拍开,酒香四溢,他却是一下愣呆掉,手里筷子「啪嗒」落在桌上。
「这是……什么酒?」他的视线落在叶倾云手里那坛子上。
「二当家,我们也不知道这什么酒,就是在那些『买卖』的船上找到的,香得紧哩,就剩这最后一坛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从叶倾云手里将酒坛子取了过来。
酒液如珀,酒香甘冽……
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他眉头一紧,轻声喃道,「敬哉的桃花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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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抖得几乎捧不住酒坛,直到另一双手从他手里接下那坛子,对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上次你看到这酒的时候
也是这种反应。」
他回过神来,视线定定地落在那酒坛子上,怔怔地看了一会,然后又挪到了叶倾云身上。
「你劫了良商的船?」
叶倾云脸上的表情僵愣住,似乎是被他这话给弄胡涂了,「良商?隐风,你在说什么?」
「你没劫良商的船,那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酒?」
叶倾云的表情更加莫名,一旁的下人忙上来又解释了一遍,「二当家,那不是良商的船,我们也不做那种事的……
」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起桌上的账本便是转身,「我吃不下,你慢慢吃。」随即大步离开。
没有错,那是敬哉自己酿的酒,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才酿得出这样的挑花酿。
叶倾云他……叶倾云他……
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他背靠着门板重重地喘气。
叶倾云劫了方家的船?
这一念头一出,立时背脊上滋出一层冷汗。那么那个时候自己看到的黑帆黑旗,就真的是……?
不会的,不会的!他又开始否定。他和骆隐风有君子协定,他不会劫良船,也不能劫良船!
那就不是叶倾云了……黑帆黑旗的船也许不止夙叶山庄这一处。
想到这里,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还不敢确定,便轻手轻脚的打开门,朝洗房那里走去。
洗房在山庄少人来往的地方,外头的场地上晾着衣物床单之类的东西,还有换下修补的桅旗。夜风袭过,猎猎作响
,僻静的地方染上几分阴森。
他借着月色走到晾着桅旗的架子前,他记得,那旗上有苍鹰的图案,上一次在毒七的船上看得不真切,所以他要确
定一下。
心口怦怦直跳,努力使手不那么颤抖,捏住桅旗的底端,将旗帜拉平,黑色的布料在月华之下泛着如水的光泽,平
整如一,墨黑如夜,却是什么图案都没有。
他不觉欣然而笑,心里压着的石头彻底放了下来。
于是转身。
!!!
一声惊叫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被他生生地克在喉咙里。
夙叶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手里正拿着个碗,歪着头打量他。
「你是谁?」夙叶问道。
他吐了口气,想这夙叶夫人应该又是犯病乱跑了。其实他也分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时候算是犯了病,不把他当作「隐
风」的时候,还是一口一个「隐风」叫着他的时候?
「夫人,我是山庄里新来的账房先生。」他随便扯了个谎,反正夙叶一转身就不记得的,「夫人这么晚了怎么跑到
这里来了?让我送您回房吧。」
没想到夙叶啪地打掉他伸过去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那碗东西,「我要去找隐风。」
「二当家早该歇息了,您明天早上再去找他吧。」他想还是把她先哄回去比较好。
夙叶摇了摇头,「不要!我要去找隐风。」
「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吩咐二当家的,我也可以转告,这么晚了,您还是回房比较好,夜风大,免得受凉。」
夙叶听闻,凑近了他,神秘兮兮地悄声说,「嘘──你去不管用,你去的话隐风不会喝药的。我要让隐风把这碗药
喝下去……」
「药?」他有些疑惑,夙叶手里明明端着一碗清水,但她那样说,便好奇地套她话,「二当家最近身体健好,并不
需要喝药。」
「要!」夙叶拧着秀眉肯定道,「要喝!一定要喝!」
「为什么呢?二当家身体无恙,万一喝出事来怎么办?」
夙叶四下望了望,然后向他凑得更近了些,「不会有事哒~是倾云告诉我的……隐风有病,隐风要喝药……隐风喝了
这个药就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那样隐风才不会离开山庄!」说着捧着那碗药乐滋滋的转圈。
「隐风永远都不会走咯,隐风永远都能留下来喽~」
他僵在原地,石化了一般。
一阵烈风遽过,将晾着的东西都掀了起来,他看见那块光整墨黑的桅旗背面,金丝绢绣着风团云形,银线勾勒了一
只展翅!翔临驾九天的──
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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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把夙叶夫人哄回了房,他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
拖着脚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路上脑袋里就在思考刚才夙叶说的事情……这个世上真的有可以让人忘却前尘的药
?也许只是夙叶神智不清,胡乱说的。
但是那个桅旗……
走到门口,从房间里透出的黯淡光亮下有个人背身站着,长长的影子拖倒他身前。
他抬头,叶倾云恰好转身,手里领着一个食盒。
「你到哪里去了?没见你在房里我正要回去。」
「娘好像又发病乱跑了,我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她哄回去。」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推开门,叶倾云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
「你说你晚膳吃不下,我给你拿了点你爱吃的桂花糕来。」叶倾云径自走到桌边,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而后打
开,从里面端出一碟子糕来递到他面前,「趁热吃。」
在山庄这些时日,叶倾云早已摸清楚了他的喜好和习惯。他敌不过他的好意,更抵不过那半透明状的晶莹玉润的糕
点的诱惑,从碟子里掂了一块递到嘴边轻咬。
「这糕……」他眉头轻蹙看向手里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怎么会掺着药材的味道?
叶倾云似乎明白他的疑惑,「你大大小小的伤也受了不少,该好好养养的你也不愿意,总让你喝药你还难受,就让
厨房在糕里加了点药材,看来这法子还是不行。」说着便要将那碟子糕放回到食盒里,被他拦了下来。
「扔了怪可惜的,也不是特别难吃,多吃几口就习惯了。」
「那就好,吃完早点歇息。」
他目送叶倾云出门,然后目光又落在了那碟子糕上,心里方才淌过的那阵暖意在想起夙叶夫人的话之后顿然全消,
犹如鱼刺在喉。
药膳也不是不合理,但……便瞧那些散着诱人香气的糕点越瞧越厌恶,起身端起那碟糕全数倒到了窗外。
自己脑伤痊愈而迟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难道是因为叶倾云给自己下药?
为何要下药?
是为了让自己以「骆隐风」的身份一直留在这里?
『倾云和隐风虽是表兄弟……但倾云对他的表弟似乎并不仅仅只是表兄弟的感情这么简单……』
他想起了上官兰容曾和他说起的话。那时候因为纠结在自己的过去之上,而一直都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
叶倾云对于骆隐风如果有超越兄弟的情谊……岂不是……?
他不敢相信地捂住自己的嘴。
天朝不忌男风,大户人家眷养娈童和男宠是很稀疏平常的事情,只是……
叶倾云对骆隐风的那种感情……
喜欢?
叶倾云竟然喜欢上了自己的表兄弟……
他有些被这样的念头吓到,回想了一下,那些关怀,那带着溺爱的眼神……如若真是这样,他又把自己当作了什么
?
用以慰籍感情的替身?还是可以任其摆布的傀儡?
越想越心寒,越想越心痛。
往日共处的那些美好,此刻都成了刺痛他的利剑。
他始终相信叶倾云还是有真心实意对他好的时候,不作为「骆隐风」,而是单单对着他。但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
得离谱,错得荒唐。
叶倾云若是真的为了他,便不该把他当作「骆隐风」!
如果叶倾云劫他的船是真,如果下药让他无法恢复记忆也是真……叶倾云做的那些,根本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
自己。他要把他变成「隐风」,一个没有过去的「隐风」,一个可以任凭他使唤的「隐风」!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变成「骆隐风」……而叶倾云,显然也知道。
他在他面前千方百计要隐瞒「骆隐风」的过去……真的是为了不让他背负上「隐风」的阴影?
不,绝对不是那样!他在心里否定。
叶倾云不说并不是因为他,叶倾云不说是因为他自己!
他无法面对自己的感情,又抑制不止自己对隐风的爱恋……
所以才对他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因为他是「隐风」,不好的时候,也因为他是「隐风」……
他不觉浑身失力,然后暗暗地笑。
『乱花渐欲迷人眼,水月镜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则难以自拔。』
如何算是深陷?如何又……难以自拔?
在夙叶山庄百余个日夜,这一晚,他作为方孝哉,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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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既白,生了离开的念头。
是该离开这里了,不属于他的名字,不属于他的身份,也不属于他的……感情。
只是不知要如何开口。就这么告诉叶倾云自己恢复了记忆所以不能再呆在山庄里?不,不行,夙叶山庄不是什么人
都能随便进出的……如果不说,就这样悄悄离开?
他寻思着这个问题从走廊上走过,路过书房,听到里面传来上官兰容的声音,很轻,似乎刻意压低了嗓门说话。
「你准备骗他到什么时候?如果他一辈子想不起来,你难道让他当一辈子的『隐风』?」
上官兰容的造访让他有些惊讶,据他所知,上官兰容,叶倾云还有骆隐风虽然从小一快长大,叶倾云和骆隐风的武
艺都师承自上官兰容的父亲,但是叶倾云和上官兰容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听到似乎是在谈论他,他放轻了脚步挪到窗下。
「想不起来就先这样吧,好歹姑姑发起病来还有个人来哄哄她。」叶倾云的声音响了起来,同时还伴随着来回走动
的脚步声,「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之前几次两人见面叶倾云都是没好气的态度,这会口气听来却是温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