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舍人在旁,仿佛象瞪怪物一样瞪着萧陌,问句话用的着费劲进皇宫,托太皇太后,又求皇帝陛下的吗?怪人。
叶远兮那边却柳暗花明:「你要问什么?」
萧陌仍未抬头,心中已经镜花水月,只道离别紧——叶远兮已然为帝,无论为了什么,断不会留自己陪伴。恐怕下
一刻便是分道扬镳。想至此,不免黯然神伤。纵然历尽磨难,行遍山河,饱受相思之苦,此时也不过化了一缕烟尘
,抵不过将至的离散苦闷。于是幽然道:「草民听闻西域有奇花,四季常妍,名曰含笑,绿叶素荣,其香郁然。草
民想问他——江湖一去远,花香何处翩?」
江湖一去远,花香何处翩?陌,你问我,我又该问向何人?
叶远兮强压了一腔烈焰,屏气答道:「朕若寻到欠债人,自会帮你问他。」
萧陌又拜:「谢陛下龙恩。那人形状并不出众,陛下不必找他,只需将此问广贴告示,昭告天下便好。」
叶远兮见他又拜,心中大慌,难道又要经离别?此一别,恐将天南海北,各自一方,绝情断恨,至死难见。不觉惊
叫出口:「你不想知道他如何作答吗?」
萧陌这才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却使那乌云翻滚,飞鹰折翅:「不必。」
十四
不必……不必……不必……
纵然艰难如石缝中攀缘求生,也不似这两个字来的苦涩。什么皇帝,什么至尊,也不过是肉做的,尤其那心,更是
疼痛的紧,被那两个字割的鲜血直流。叶远兮强压了一口闷气,假装不着痕迹的问,却不知,其声已嘶:「萧远,
你已决定了吗?」
萧陌抬眸直视,也不管尊卑忌讳,只道最后一遍看他,眼神里分明水样柔情,却有更多无奈,如浮萍飘荡:「是,
多谢陛下成全。」言语之间,透露倔强,不肯给叶远兮半点机会挽留。
叶远兮只有笑。
笑将心泪藏,不使君怀伤。此去莫牵挂,只是影断肠。
「郭舍人,送客。」叶远兮笑的难看。郭舍人连忙遵旨,正欲上前邀请。萧陌已经起身,双腿跪到酸麻,只道不妨
事。可刚迈开步子,就一个趔趄,险些瘫倒地上。郭舍人正要搀扶,忽觉耳后风声起,皇帝已经飞奔到面前,扶住
脚步慌乱的少年。
「你怎样?」低低一声问候,即刻把萧陌拉回那遇见之初,眼前哪有什么皇帝,真真切切的叶远兮,他的远兮。萧
陌咬疼舌尖,强拉自己正视现在——他是皇帝,再不是叶远兮,更不是他的远兮。
「谢陛下。草民该告辞了。」萧陌惨白的声音如同惨白双颊,一丝一毫都叫叶远兮揪心难过。忽然不知哪里生出的
气力,将挣扎欲离的萧陌紧紧箍在臂弯,硬拖着往后殿走去。萧陌一惊,正要驳斥,却被叶远兮一个眼色喝止,只
得随着他的步伐挪移。
满庭的宫女侍从,连同郭舍人一并愣在当场,半晌无应。
喝退闲杂人等,关闭寝宫门窗。独对心中念念想想,魂萦魄绕之人,叶远兮这才真的笑开了:「陌,累你受委屈了
。」
陌……萧陌听的心里一震,难以置信的回问:「远兮,是你吗?」双手腾出,轻轻抚上那人的面庞,觉得此刻此时
美好的不象真的。
叶远兮一把攥住那摸索探究的双手,细细吻上:「是我,你的远兮。」
萧陌这边,看着他吻下,已是泪眼蒙胧,心神婆娑。风雨如晦,花开花落,多少惆怅,都付泪中化,此时何必徒道
白?叶远兮凝神望他,唇畔仍停在他指间磨挲,纵有离别,也是明日,且当今夕团聚长。
萧陌的泪终是没有落在自己脸上,只在吻上叶远兮面颊的时候,遗留在他侧脸,代替了他欲泣未决的心泪。叶远兮
半转脸,与他对上唇隙齿间,将那万语千言封存其中,不说也罢。
忽然一阵疼痛,由舌尖直钻叶远兮眉梢,连忙分开彼此,发现萧陌竟在咬他,两个红红的眼圈泛着忿忿。叶远兮不
免苦笑,知道他到底有些怨气,便把自己的手臂伸了过去,甘愿道:「给你咬好了。莫憋在心里。」
萧陌一怔,看了看递到口边的泄愤工具,到底没有张嘴,只别扭的把头偏过,嘀嘀咕咕的埋怨。叶远兮一把把他揽
进怀中,低声倾诉:「我也不过一介凡人,欲求甚多,所得甚少,什么富贵荣华,不是福分,是真真的枷锁,勒的
人透不过气来,还不能挣脱。因为那是命。」
「你也信命?」萧陌只道他有苦衷,却不想已经苦到听天由命的地步。看来他的委屈不比自己浅。
叶远兮叹息,唯有这少年,才能让自己敞开心扉:「由不得我不信,命高高在上,只需动动小指,便使我失了父母
家园,甚至失了自己。从此顶着一个莫须有的名,替别人活。再累再苦再孤独,还是要讨好命,因为我怕,怕它连
你都带走。」
话不必多,萧陌已经懂了,懂他全部所有。恨他不肯告诉自己真相,却更心疼他经历挣扎,于是鼓励道:「是。谁
都被命管。除非这人咽气了,三魂六魄都散尽了。不然就得听命。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什么都得自己咽。可是远
兮,虽然卑微如灰尘,我们还不能放弃,至少,你从未想过要放弃我。对吗?」
叶远兮一惊,心中波澜再起:「陌,我不能给你承诺,我都由不得我。」
萧陌却笑了,俊美的晃人眼:「如果你什么都能给,还要我做甚?你付出够多,也担负过重,所以诺言的事交与我
,我用一世来答你。」
一句话将叶远兮头顶阴霾扫净:「我伤过你,那么重,我以为你恨我。」
萧陌撇嘴说了实话:「是恨,恨到痛。切齿之恨,剜心之痛,一想到你,我的五脏六腑都能拧出血来。可越是恨越
是痛越是忘不了,越是担忧越是怕你和我一样痛。如今,纵然你万恶不赦、被千夫所指,我还是一样,一样要守你
护你,能帮几分算几分。」
叶远兮感动在内,温柔在外:「陌,叶远兮何德何能,不值得你为我如此难为。」
萧陌又笑,灿若春花:「你是不值得,可我……偏就舍不得。」
十五
十丈红尘,人生无常,此时有君,何必彷徨?
万里行云,千山暮景,江山如画,同来入梦。
我愿为清水,照君惊鸿影;多少兴废事,不抵一笑长。
未央宫中,灯白星华,华服少年和衣倚靠爱人。窗外,华盖苍穹,秋水泱泱,秋月清明,秋花娇艳,正是好时候,
却终是妙不过那彼此暖意贴近,气息呼应。长睫垂下,萧陌到底问了:「远兮,你不让我走,是不是怕太皇太后对
我不利?」
习惯了被这双星眸看的一清二远,叶远兮笑侃:「是吗?」
萧陌跟着他笑:「我是她谴来的眼线,就这么出去,她怎会善罢甘休?侥幸的话可能得个全尸……」
叶远兮帮他整整衣领,不教初秋凉意侵袭半分:「刚在偏殿见你时,我几乎方寸大乱,差点想不起这一层,差点因
此害了你。」
闻言萧陌开怀,笑着回头望他,一双晶莹荡起层层秋波涟漪,盈盈笑意,汤汤风情,似嗔怪似爱恋,两片柔唇红润
姣美,微微开启,欲语还休,直看的叶远兮心头酥酥麻麻,好象三月的杨柳拂过,再不能顾及其它,一把把个少年
抱的满怀,正要作为,却被少年使力推搡开。
看着猴急的叶远兮一脸困惑,萧陌笑的得意:「谁让你当初弃我?!今日偏不许你得逞。」叶远兮听了也不气,随
口玩笑:「那你忍的住?」萧陌一拳捶在他身上,痛的玩笑人『哎哟』一声,萧陌赶忙凑近撩起他的衣服要察看伤
势,被叶远兮又调笑:「我就说你忍不住吧。」萧陌举拳又要打,叶远兮只好讨饶,就势轻拥住他,低语问道:「
有话要对我说?」
萧陌也不再闹,正色道:「你留下我就不怕老太后以淫乱之罪治你?」
叶远兮无语,半晌才道:「我想暂时不会,毕竟是她派你来的,没有到最后时刻,她舍不得浪费一招棋的。」
萧陌点头称是:「那以后……」
叶远兮轻笑出声:「以后,以后你要不断把我这里无关紧要的消息传回去。还要在老太后那里装模作样,以示忠心
。还有嘛……咦,」叶远兮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倒是被她调教的不错。」
萧陌扑哧一声乐出来:「什么她调教的?是你祖先教的。」一句话把个叶远兮说的一愣:「我祖先?」
萧陌轻刮了一下他的鼻梁,笑道:「你可知道你的祖先为什么给你留下相思坠吗?那坠后面有文章的。」
叶远兮更糊涂:「什么文章?」
萧陌还是笑:「是一个姓王的先生的遗作,我去偏殿取来你看……」说着就要下榻离去。叶远兮一下子拉住他,相
聚时难,更怕离散,哪怕片刻,亦怕孤单。叶远兮伸手轻轻勾弄少年的发梢:「我什么也不要看,我只要你。」
萧陌被他火辣辣的直视看的有些羞涩,低了头,想掩饰自己的赧颜,可那两片飞起的赤霞却被叶远兮看的清远,抬
起他的下巴,轻柔抚上玉一般温润的肌肤,吻上那火热双唇……
任外面秋色微波浩渺,却只道与相知共盛宴,赴妙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今朝竟与,我家庭院。
就在萧陌刚被叶远兮拖进寝宫的时候,已经有人把消息传递到窦太后那里,窦太后听过不屑一顾,只道了声:「果
然与先帝有些象,偏这种嗜好。」
次日,叶远兮心中惦念萧陌,终于捱过早朝,脚下轻快,大步流星的往寝宫去。中途却被人拦住,定睛一看,竟然
是平阳公主。平阳公主却是来邀请皇帝去自己家里赴宴的,见推托不开,叶远兮只得压抑不快前往公主府。
公主府并不豪华,特别又在戴孝期间,更显一切肃穆井然。然而平阳公主却是请皇帝来看歌舞的,叶远兮望着十几
个粉黛钗裙在那里歌舞升平,心中饶是不悦,又不好发作,只得转首四顾。无意中瞥见角落里有个歌女正和声而唱
,一袭素衣、长裙曳地、黑发披肩,娴静温柔、如深谷幽兰,自有番别样滋味。
平阳公主一直在注意皇帝举动,见他对歌女瞩目,赶紧招呼那女子上前见礼,女子盈盈拜倒,檀口轻启,燕语莺声
:「奴婢卫子夫,见过吾皇万岁。」
作者注:这里的王先生指的是——鬼谷子,姓王名诩,春秋时人。常入云梦山采药修道。因隐居清溪之鬼谷,故自
称鬼谷先生。
鬼谷子为纵横家之鼻祖,萧秦与张仪为其最杰出的两个弟子〔见《战国策》〕。另有孙膑与庞涓亦为其弟子之说〔
见《孙庞演义》〕。
纵横家所崇尚的是权谋策略及言谈辩论之技巧,其指导思想与儒家所推崇之仁义道德大相径庭。因此,历来学者对
《鬼谷子》一书推崇者甚少,而讥诋者极多。其实外交战术之得益与否,关系国家之安危兴衰;而生意谈判与竞争
之策略是否得当,则关系到经济上之成败得失。即使在日常生活中,言谈技巧也关系到一人之处世为人之得体与否
。当年萧秦凭其三寸不烂之舌,合纵六国,配六国相印,统领六国共同抗秦,显赫一时。而张仪又凭其谋略与游说
技巧,将六国合纵土蹦瓦解,为秦国立下不朽功劳。所谓「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潜
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此为《鬼谷子》之精髓所在。《孙子兵法》侧重于总体战略,而《鬼谷子》则专于具
体技巧,两者可说是相辅相成。
鬼谷子的主要著作有《鬼谷子》及《本经阴符七术》。《鬼谷子》侧重于权谋策略及言谈辩论技巧,《本经阴符七
术》则集中于养神蓄锐之道。
所以萧陌学的是鬼谷子先生的纵横之术。对儒法道家的自然看不惯。
十六
叶远兮见卫子夫这一跪,顿时恍然,心中大叫不妙——平阳公主大概以为自己喜欢此女,想做顺水人情送给自己,
若是拒绝她,会不会伤了她的一番好意?可若是纳此女入宫,萧陌怎么办?自己刚刚和他和好如初,今日若再出差
池,恐怕那少年会一怒之下负气出走也未可知……
正要回绝,偏窥见平阳公主一双黑亮清澈透露企盼,仿佛又回到当初,当初黄河岸边,那个孤傲林立的金冠少年,
那眼神犹似面前之人。心中一动,到底难忍断然之意。只得言道:「想不到姐姐府上,竟有如此佳人,实在希罕。
」
平阳公主眼睛放亮,几乎是难抑激动的追问:「弟弟觉的她好,何不带回宫去?」
叶远兮只有苦笑,低语道:「姐姐说怎样便怎样吧。」
平阳公主乐不可支,急忙一边招呼下人给卫子夫好好装扮,一边以美人挽留皇上。可任凭公主如何挽留,叶远兮都
不敢再待,生怕再待下去,又多出几个卫子夫来。当下便领了卫子夫请辞。那平阳却以为皇帝心痒难耐,等不及要
回去跟佳人亲热,掩笑之余起身相送。一路上,对卫子夫更是千叮万嘱,唯恐她失了礼数。叶远兮之心却早就飞回
未央宫去,仿佛已经望见那少年,玉立在朱栏翠瓦、雕梁画栋下,极目远眺,殷殷期盼,眉宇间几丝笑意装点,那
一身华裳锦服,在夕阳余辉里映衬的如霞似绢,道不出的绚丽非常。
思及此,叶远兮禁不住笑容浮现,人未见,悦已心发。
天下纵横深,何日是良辰?沧海桑田远,何处为美景?
锁翠勾红,花叶自工,我今有君,何其至幸?
旁人只道,倾国倾城,而我笑焉,天下所倾,不敌我君。
一旁卫子夫正娇羞,偷瞧见皇帝如此开怀,以为天赐良缘,心中免不了一番少女春情荡漾。不料,还未走到未央宫
门口,东风送来一阵清凉美乐,徐动宫徵,微挥羽角,简单却非常,更有份潇洒旷达、天生骄魅包含其中。虽饱闻
妙音,也难得听到这般绕梁佳作,卫子夫顿时哑然。足下不知不觉跟随了陛下,来到未央宫门口。近前,皇帝却似
忘记她一样,一门心思的奔着美乐源头、未央宫后殿而去。没有皇上许可,卫子夫不敢贸然,只得站在大门口等候
召唤。
卫子夫听到的正是相思坠。
叶远兮一挥手,遣散左右。悄悄停靠在门栏上望寝宫里一番景色——少年披发垂腰,衣淡杏衫,倚了一片夕阳余晖
,正抚那三弦的相思坠,半掩半闭的窗外,晚霞飞天,染红碧空,直衬得那如花面庞玉光流转,神采熠熠。叶远兮
看得有些呆晌,若不是萧陌忽然抬头望见他,指间曲调错拍,叶远兮真愿一直观望到老。
见他来,萧陌有些赧然,知道自己在班门弄斧,索性不再弹,让开位置。叶远兮淡淡的笑容扬起,任秋风抚面,眼
底是望尽沧海的云淡和风轻。走上前去,脱了龙袍,抱起相思坠,邀萧陌来到偏殿左首的小园。
所谓小园,不过几十丈许,乃是皇上的私地,平素只有园丁来往,此时正是繁花摇曳,暖风微薰,正当好时。吩咐
侍从焚香后离去,叶远兮席地而坐,拂上青弦,宫角羽雉,韵出高山流水,调追阳春白雪。
古有春秋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叹谓: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相比之下,自己何其有幸,能有知己相
伴,爱人相惜,比那孤独终老的一代宗师,不知强上多少倍。感谢感激感慨之下,弦随心动,薄烟香绵,青云轻软
,红绿小园,携展等闲——陌,我要这天地沾染我的一番情意,我要这日月融会我的一番爱恋;我要春夏秋冬,我
要昼夜朝夕,都同我一般捧你在心;我要沧海桑田,我要悠悠岁月,都如我一般独独给你万千宠爱。你愿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