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她嫁了怎样一个怪人啊?只听萧陌嘱咐道:「一月内,你当在府中不得外出,什么人来唤都不得去,托辞你自己
想好了。还有,你需替我早晚浇灌飞阁下墙角内的几格苗圃,此事甚重,切记切记。」流苏唯有点头唯诺。脑中混
沌一片。
也不管新娘如何反应如何想法,萧陌已经褪了一身婚服,白衣翩然,踱出洞房,驻足回廊,仰首望月,思潮暗涌。
君若江河水,我似水中峨。幸而共君魂,幸而共君魄。
君若风里沙,我似沙心屑。横亘紫淆尘,一脉同西咽。
那人安否?
萧陌念及之人此刻正在未央宫中摔盏泼茶,掀桌椅,踢翻了一庭的执灯,吓得宫女侍从们四处灭火,或者跪求皇帝
息怒。唯有刘彘还站在一边,斜眼旁观。看那喧闹纷杂实在不过眼去,才开口劝道:「皇兄,其余事小,龙体事大
,区区一个太乐令何必放在心上?皇兄且将他交给皇弟,廷尉府新进的三百六十套刑具,定让他生不如死。」
叶远兮听及刘彘的狠意,忙疾奔几步,拽住他的衣袖,勒问道:「你当真不是说笑话?!萧远当真有了兰房?!」
刘彘惊道:「皇兄你怎如此问?皇弟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犯欺君之罪呀!」见叶远兮猝然放开自己的衣袖,以为他仍
是怀疑,更直白道,「萧远娶妻,虽然匆忙也不曾见怎样操办,但确为事实,京城官员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
兄倘若还是不信,问过百官自会分明。」
看来此事必真了。叶远兮一下瘫倒在龙椅上,双目幽幽,黯然神伤。一身的龙袍也被揉了百十个折,一如穿袍人,
失尽了富贵宝气,反倒像寻常人家的布衣,添了柴米油盐,添了五味抻杂。
原来此世间,别有情样天。原来情字前,不曾分贵贱。
白白修炼隐忍廿三年,纵然成帝,君临天下,还是经不起这个情字折腾。叶远兮到底被打回原形,彻头彻尾。
二十三
世间何恋留?只影或空楼?抑是柳梢头,和衣青衫袖?
叶远兮一样仰头望天,眼睛里却是空的,外人一来便可以直看到他心底。那心底也一片死水,绝无生气,亦无波澜
。刘彘守了他许久,也不闻他吐出半声,耳听更鼓敲满五下,才无奈摇头起身告辞,预备更装早朝。刘彘前脚刚走
,平阳公主后脚便迈进门来,身后侍女恭敬小心的端了一碗香粥,双手举的高高过顶。一来便跪在龙榻前,请皇上
御赏。
半晌,也不见叶远兮任何动静。平阳忍不住了,轻声抚慰道:「弟弟,这是姐姐亲手煮的莲子红豆粥,你好歹尝上
一口,也算姐姐没白疼你一场。」不知叶远兮听见与否,反正那人动也不动,依旧那么呆呆傻傻的望着窗外。平阳
循他目光望去,只见一队鸿雁,朝霞裹身,横过天际,袅袅南飞。窗近前,半树叶枯黄,渐被秋风稀。
平阳心中也曾荒凉,见此景一时心头泛酸,差点落将泪滴,忍了几度方才忍住。又低头劝叶远兮吃粥,左劝了右劝
,怎么劝都不见叶远兮眼波稍动。急促之下,上前一大步,焦声道:「弟弟,你是不是想听歌?我去叫太乐令大人
来如何?」几个字犹如火种,将叶远兮一把点燃,男子立刻如雷霆暴怒,拂袖掀翻宫女捧将的皱碗,甩落了一地莲
子红豆。
此时,莫说宫女就是平阳公主都吓怔了,扑通扑通跪倒,暗瞅着皇帝脸色,气也不敢呼。
且说那叶远兮发作正冲,一瞥跪的满地的人儿,自知有些过分,索性把眼皮垂下,准备阖目长睡。什么上朝什么天
下什么问安什么君臣,通通见鬼去。就在此刻,他窥见脚边一颗猩红圆豆,虽已摔的酥软,可还能看出轮廓。与当
日小亭中自己弹坠时,甩出的相思子好生相似。一时间翻江倒海,烈焰焚心——日月如梭,一弹指顷,当初种种历
历在目,今日却成忽然而已……猛然间,忽然心头一颤,再盯住那红豆细辨,越想越觉得蹊跷,于是又三番五次盯
紧了那红豆再看,猛然大悟,终争到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思绪顽扣松结,嘴角轻轻上扬,闷笑于心。皇帝睁眼要粥。一地的侍从宫女们却连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的长跪光
庭,认定此时若开口定遭皇帝灭门。倒是平阳公主挺直了脊背,细细观望叶远兮面色,怎么观望都觉得叶远兮气已
大消,于是大着胆子站起身,见皇帝并无责怪的意思,才回头嘱咐宫女们去再端过粥来。
粥端来,叶远兮大口小口的喝了个光,抹一抹嘴,还要。见状,平阳又疑又怕,疑的是分明什么都没说都没做,皇
上到底因何息怒的;怕的是皇上该不是气急攻心,怒极而疯,已经疯癫了吧?转念又有了主意,挥手摒退左右,平
阳小心翼翼近前,低声问道:「皇上,我是哪个?」
叶远兮微含笑意的回望公主,用几闻不到之声相应:「皇姐,辛苦。」
平阳一愣,半天才想起抬头四下看去,确信周围并无旁人才又道:「皇帝此处无旁人,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是否
有什么话要姐姐捎给萧远的?」
叶远兮唇角略扬,犹如新月,原蹙的眉也渐渐松解,低声慢语间自隐了一份得意洋洋:「谢皇姐,不必。」
平阳昏糊,不明了方才失魂荡魄的那个何以片刻就变的警陌清明。胡思乱想良久才慢慢缓过神来,恍惚间好似听得
叶远兮一声轻笑,一句自语:「你呀……」
以为是在说自己,平阳赶快晃晃臻首,迫自己清陌再去看皇帝。而那九五至尊却垂了眼帘,睡的香甜。平阳公主唯
有轻叹,情字之下,饶是费解,恐只有那情端两系之人才明就里。而旁人,任你是谁,不过得个旁观的份,品不出
其中半点酸甜苦辣。若有知觉,怕也仅是似曾相识而已,怎解真谛?
平阳这厢正要离去,忽听身后叶远兮半梦呓半清远的道了一句:「嫁了就不必和亲……」一句话惊的公主回首睁目
细细看过睡榻之人,竟见他不过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嫁了就不必和亲……几个字雷霆过后仍盘桓脑海,平阳不
禁陷入沉思。
出的未央宫来,卫青已经在阶前候着,公主不语,领了他远离了宫门,到一处偏僻之所才低声问道:「可见着他了
?说了没?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卫青面有难色,但还是老实回答:「见着了,皇上的情形俱已告知萧大人,可他……」
平阳一听卫青不辱使命见到了太乐令,正要高兴,偏又听到这句『可他……』,等了半晌也不见卫青往下说,气急
催促:「他怎样?你倒是讲啊。」
卫青豁出来了,坦诚告曰:「他只笑。」
平阳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他只笑?什么叫做『他只笑』?」
卫青一字一顿重复道:「他只笑,其余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平阳彻底糊涂了,方才在叶远兮那里得的昏糊之
症此刻又发作起来,喃喃自问:「他只笑?他为何只笑?他不忧心吗?他不难过吗?他不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也
要怕皇帝身边的人给他使绊子呀。为何他只笑呢?」琢磨许久也不得其果,平阳心头此时仿佛罩了一团迷雾,将那
萧陌层层包裹,使人看不透彻,更深探去,迷雾中仿佛不只萧陌,还有叶远兮,两个花样男子相视一笑,风清云淡
。
实在不解其中缘故,平阳头痛的摆了摆柔荑,无力问道:「他终是什么也没讲吗?」
卫青摇头道:「那倒不是,臣临出门的时候他好像讲了一句,是……」往下又吞吐起来,不肯说个明白。平阳见他
憋红了双颊,直盯了自己的小手指头。想那从来豪爽之人此时扭捏的如同小女子,心中更添狐疑,逼问道:「到底
什么话?快说!莫要等本宫罚你!」
卫青还是摇头,到底不肯再说什么。平阳虽然气恼却也无奈,这个卫青固执起来便犹如石头一块。忽然想起寝宫内
皇帝最后一句话,平阳大胆猜测道:「卫青,萧大人说的可是关于和亲之事?」正瞧见卫青一脸难以置信的惊讶,
心中已经多少了然,续道,「萧大人是不是让我尽快嫁人,以免去和亲之扰?」
卫青被一再说中心事,加上平日对公主的一番仰慕,此刻早把公主当成仙女,恭敬答道:「公主所言极是。」平阳
顿时恍然,娟娟笑道:「这两个人……真是……」
卫青决定丝毫也不再隐瞒,说了最后一句:「萧大人还说了公主可选之婿。」
「谁?」
「我。」
二十四
当日早朝因皇帝龙体欠安而作罢。次日一早,金殿之上,太皇太后又提和亲一事。叶远兮心不在此,遍寻许久都不
见萧陌身影,插问道:「太乐令何在?」
太皇太后不悦,勉强应道:「太乐令新婚大喜,本宫令他歇上数日,顺便在民间集些新曲。恐怕要过个把月才能见
圣驾。」
叶远兮暗想用个把月歇新婚、集新曲未免夸张,但还是和气道:「皇祖母费心了。太乐令大人新婚,朕还未送什么
贺礼呢,金玉令何在?你须替朕给贺礼,要送一千匹绫罗一千匹丝绸一百颗大珍珠一万两黄金,还要……」
「够了。皇上送的礼太厚重了,怕那萧远承受不起呢。」太皇太后话里有话。
「金玉令,还要替本宫送上贺礼,赐大玉如意一柄,赐错金云纹博山炉两个,赐椒房宫中的古琴古剑悉数给萧大人
。」皇太后一改往日本分颜色,冷冷打断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气结,恨恨咬牙。金玉令和一干大臣们谁也不敢出声,私底下暗道今日有大戏可看,比那杂耍歌舞都好看
数倍的大戏。
硬憋了一身的气力强站起来,太皇太后厉声道:「和亲之事,今日既定,平阳公主贤淑良德,乃是和亲不二人选,
依本宫看……」
皇太后再次冷冷断她:「平阳已经嫁人了。」
「什么?!」不只太皇太后,在朝所有人,连叶远兮在内都惊呼出声。但没人敢续问。太皇太后凤目撑裂,青紫着
脸,哑声逼问:「你再说一遍。」
「平阳已然嫁人,就在昨日。有夫之妇恐不能遂母后的愿去和亲了。」皇太后淡淡应道,仿佛事不关己。
「她嫁的什么人?何人为证?何人为媒?你今日若不与本宫讲清远,本宫决不饶你!」太皇太后气颤巍巍。
「她嫁的自是她喜爱之人,母后若是担心她今后幸与不幸,儿臣以为大可不必。」皇太后偏不给她个痛快,慢慢绕
圈子。
「她到底嫁的什么人?!!」太皇太后礼仪俱失,斥问之声,仿佛要吼出心血来。
「卫青。」皇太后懒的说第三个字。
「卫青?卫青是谁?什么官职什么来路?」太皇太后见皇太后不肯多说,立起身,转问百官,人群中瞧见了宗正卿
。宗正卿躲闪不能,赶快出列禀报:「卫青,乃是彘王妃卫子夫的胞弟,现任侍中。」
「侍中?哈哈……」太皇太后蔑道,「小小侍中如何配我大汉朝公主?这婚事不作数!」
「母后此言差矣。」皇太后似有十足把握,不急不燥,「儿臣愚昧,尚知宁拆庙门不毁亲事,况且平阳贵为金枝玉
叶,婚约若不算数,岂有颜面再嫁别人?她还是小事,如果连累了皇帝君子之仪,只怕会失民心的。」
「你、你、你……」太皇太后强迫自己沉寂了瞬间,又开口喝问,「几时成的亲?为何没有拜过高堂?」
皇太后不慌不忙平静相对:「平阳素来识的大体,没有拜过高堂她怎么会嫁?」
太皇太后更惊:「拜过高堂?什么时候?本宫怎么不知道?」
皇太后唇角高扬,自鸣得意:「就在昨晚,拜的我这个娘亲!」
太皇太后此时只觉头晕目眩,几乎就要瘫倒当堂,自控良久,方才又开口,这一次声嘶力竭,用尽平生之力:「是
何人为证?!何人为媒?!」
皇太后已经稳操胜券,故意慢慢回答:「皇帝为证。太乐令萧大人为媒。」
叶远兮适时应声:「皇姐薄面,不愿太过声张,朕和母后也只好依从她。」言外之意已明,平阳出嫁,确之凿凿。
太皇太后终于受不得这许多惊吓,眼前一黑,胸口一闷,倒在朝堂之上,被一干人等哄抬回宫。皇太后目送她离去
,高仰臻首,长出恶气。叶远兮却不似她舒畅,他在想,虽然太皇太后此一回合输了,但势力犹存,极可能反扑皇
太后一派。自己被牵连事小,只怕萧陌也难脱干系,该想法子提陌他小心提防才是。
叶远兮正冥思,忽听皇太后唤他:「彻儿,你也该去看看阿娇了。」
叶远兮心凉,知皇太后始终是要自己为刘家留后的。如果不应,恐怕又会生出封妃等杂事,无奈应道:「是,孩儿
晚上便去。」言语在口,心思在外,全无异议飘过高墙,直向上林苑那方。
上林苑,飞阁下,墙角内,几格苗圃旁,流萧在细细浇灌几株嫩绿小芽。萧陌就在她身后仔细看着,生怕她有所闪
失,见她忙碌完,才又拿出相思坠,抚上青弦,妙音玲珑,盘桓庭院。流萧在一旁听的痴了。
旧时心事旧时楼,旧时楼,旧潮头。
旧时风景旧时游,旧时游,旧时愁。
新月画樯新月羞,新月羞,新月钩。
新月春秋新月留,新月留,新月洲。
何年何日离情柔?离情柔,转香丘。
何时何月覆水收?覆水收,人重旧。
二十五
「好听,不愧是太乐令大人。」一个尖利女声自门外传进。流萧正要去迎,却见萧陌眉头紧蹙,瞳色幽暗,寒意骤
升。
来的正是刘陵。
流萧盈盈拜倒,不及完礼已经被什么人强拉在身旁,那人换了一张笑脸直面郡主:「不知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望郡主莫怪。萧远及内子在此请罪了。」
刘陵花枝招展的笑,看也不看流萧一眼,只问那欲请罪之人:「萧大人果然娶妻了。那宫里的人儿岂非要白等一场
?他想你想的人都瘦了呢。」
萧陌直身,坦荡笑曰:「看来萧远在宫里还是颇有人缘的,连辞假几日都有人惦念。实在为天下无良之人的楷模。
」无良之人,言简意赅,流萧在旁听的心惊——莫非他在暗指郡主?
刘陵花容骤冷,哼道:「萧远你不要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他今夕可要在长门宫过夜,月夜清静,美娇缠
绵,实在是桩乐事。哪象你,守着个乡村丫头骗自己说什么良宵?!哼。」
萧陌仍笑,似乎当真不解她所言之事:「夜晚了,还请郡主回转吧,流萧替我送郡主。」说罢,人已蹲近苗圃,专
注那几株婴孩指尖般细嫩的芽儿。刘陵不死心,不理大礼送行的流萧,反而盯紧萧陌,半晌,愣是瞧不出俊俏脸庞
闪过一丝悲哀。心中登时勃然,又恨又恼,猛的直冲过来,伸足就要踩那可怜小苗。流萧眼见那郡主气势汹汹奔去
苗圃,却来不及张口提陌一声,眼睁睁见刘陵就要踏住那刚刚露尖的绿芽,以为几日的辛苦就要白费之时,忽觉一
阵微风掠过,郡主就提了脚,身子僵硬,停在将落未落之际。耳畔,半缕青丝无声零落。
萧陌早已冷了颜色,慢慢起身相对:「流萧,送郡主!」
流萧赶快上前,正要恭敬,却听刘陵颤巍巍笑道:「想不到萧大人还有如此身手,倒是我小窥你了。不过,弓有利
箭,引而不发,方能克敌制胜。你发了这一箭,我何必再惧你,又怎会让你再发第二箭?萧远,来日方长,我们慢
慢来。」说罢,整了整妆容,又抛了个媚眼给萧陌,这才离去。
流萧送走郡主,再回头找萧陌,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