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者拈须道:「本来我也不懂,不过刚才嘛……」意有所指的瞟了叶远兮一眼,「我却懂了。」另一个也豁然
道:「呵呵,懂了懂了。」萧陌更懵懂,只好看向叶远兮。叶远兮却不看他,只低了头沉思。
一个老者又说:「相思坠,坠相思,相思子,更相思。」
另一个则答:「我为一粟弃沧海,管他旁人是与非。叶公子,保重。我等未能完成托付,碧落之上难见叶相,只好
下泉台,往奈何,叶公子,后会无期……」话语未完,竟双双吻颈,展笑而去。
叶远兮这才回首相望,道声别过,又牵住萧陌,二话不说拉他离开。萧陌跟在身后,急急追问:「哎,远兮,他们
怎么办?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他们要了断?远兮?」
叶远兮默不作声,只急匆匆的走,直到了亭子外面才缓下步子,随手掏出一块火石,撞出火花便扔向亭子,亭子仿
佛是朽木制的,遇见丁点火星就着个冲天,青烟撩起,渐渐吞没花园小亭,吞没黑白博弈,吞没老者长袍,吞没青
胡白须,连带地上几个相思子。
萧陌还在追问:「远兮,我犯什么错了吗?为何要置我于绝处?」
叶远兮却笑:「为了你能绝处逢生。」
八
青烟袅袅,直向九霄,仿佛要将天幕再横开一道,划条银河。叶远兮仰望去,天际头,鱼白微泛,晨雾渐萌。
「走了。」叶远兮一伸手,竟没有够到咫尺内的萧陌,不免惊讶看去,发现那白衣少年正蹙眉观他,眸间多了些须
生疏。
「你……」萧陌欲言又止。
叶远兮回望他,那欲言又止间的疑惑早已了然心中,于是对他一笑:「陌,有些事你不知为妙,」见他仍旧眉头拧
成一团,叶远兮又道,「他们已无牵挂,归去飘摇,不好吗?」萧陌低首沉思了一下,缓缓应道:「你在回报他们
是吗?回报他们的不负你祖先所托是吗?所以你不追究他们险些伤你,不追究他们种种怪异。甚至为他们送行。你
羡慕他们逍遥自在是吗?远兮,你羡慕他们才笑得惬意是吗?你也想象他们一样是吗?难道你有什么不能掌控吗?
否则你又为何羡慕他们。」
叶远兮不语,萧陌虽涉世不深,内心却如同一面明镜,将自己的心思映照得真真切切,丝毫掩藏不得。
萧陌看叶远兮默然,心中忽然一冷,一步上前捉住他的衣袖,慌张问道:「远兮,你到底要去长安作什么?告诉我
。当初要毁你家宅的几个人究竟是谁?他们找你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见了?你说他们是你的朋友,朋友不见了
,为什么你连提都不提?远兮,你瞒我,你为什么瞒我?你又瞒了我什么?是不能说,还是你根本就不打算让我一
直跟你?」
萧陌啊萧陌,你为何如此聪明?你为何将我猜得这般透彻?如此下去,我的心事你迟早要看透,那时候叫我如何留
你?叶远兮在心里哀叹几遍,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道:「你想太多了。我那几个朋友早已脱险,何劳我牵
挂?我去长安不过是某个一官半职好养活咱俩。」
萧陌目光灼灼,映着小亭未燃尽的火焰:「真的?」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蒙了一层云雾,根本看不清远
。报恩?分明是叶家人救了自己一干族人,如今却有人说是奉了叶家祖先的托付来杀报恩的他;长安?若是叶远兮
想谋官职,又何须等到今日?叶远兮,你先是瞒我,现在又在骗我,究竟什么缘故?
叶远兮知道少年聪颖,再下去恐怕就会把自己全部猜透。只好不再看他,转身便走。萧陌一怔,思忖了片刻终于追
上前去。护的恩人周全乃是全族人的托付,自己再怎么任性,此事也不敢大意。但不想靠近,只远远的跟着。叶远
兮也不强求,步子稳稳的走在前方,低声说着什么。萧陌仔细听也听不清远,只好疾奔两步和叶远兮并肩才总算听
见。原来叶远兮在唱歌,依旧用的方才相思坠的曲调——
九霄揽月,四海擒烈,但为君故,不辞冰雪;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比翼于飞,鸿书托谁,但为君故,望穿秋水;
生去难安,陌来莫念,但为君故,天上人间。
虽然叶远兮后面两句唱的极轻,萧陌还是听清了,听懂了。「远兮……」萧陌轻唤着那人的名,为什么?你宁愿把
苦闷深埋也不肯与我分担吗?萧陌低下头,不再多说一个字。
叶远兮那里却乱了方寸,他望见,西天际,长安方向,应该紫气笼罩的帝王之都却腾起一股浓浓黑雾,遮住漫天星
辰。莫非……皇帝已经殡天?那么窦太后又会怎么做?扶植梁王?十有八九。那个贪婪的女人哪管天下怎么办。那
个梁王更是臭名昭著。长安势必陷水深火热。
不可再迟疑,叶远兮一把拉过萧陌:「陌,等吃饱喝足了,我给你讲我的故事好不好?」
「当真?」萧陌眼睛一亮,再多阴霾一扫而空。
「当真。」叶远兮唇角温柔笑意,容不得萧陌怀疑。
天亮起,二人来至一个小镇,镇上仅仅一条街一户酒家。二人却不挑剔,实在是饿极,随便叫了几个小菜便狼吞虎
咽起来,仿佛吃山珍海味。
因为嫌小二手脚慢,叶远兮自己去厨房端了壶茶,亲自给萧陌斟上,萧陌只看了一眼,便丢了碗筷:「远兮,你为
何这般对我?」
「啊?什么?」叶远兮假装不知。
「为何在我的茶里下蒙汗药?」萧陌抬起眼眸,眸中不曾有过的黝黯深沉,「你是要我睡去吗?」
看着眼前七窍玲珑心的少年,叶远兮强忍了心痛,假意震惊:「怎么有蒙汗药吗?莫非这是家黑店?那咱们快走。
」
不等萧陌反对,已经丢了饭钱,拖住少年奔出酒家,直奔到小镇西边一所废弃破庙中。萧陌看着他,笑语盈盈:「
远兮,你不必瞒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叶远兮不吭气,拉着他一直走进小庙内堂,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了些干草在上面,然后才拉着萧陌坐下。一如
既往的温柔问道:「陌,我的故事很长,你真的想听吗?」
萧陌一听叶远兮准备和自己坦诚心事了,顿时兴趣大增,竖起耳朵等着。不料叶远兮只是看着他,温文浅笑。萧陌
等了半晌也不见叶远兮要说什么,只好张口发问,一张口却被那人唇瓣覆上,更有舌滑在齿间游移,甜蜜火热,瞬
间将自己拉入漩涡。
小小内堂,泛起春意盎然,连窗外夏日盛情,都抵不过那缠绵快意。
「远兮……」
「陌……让我好好待你……」
萧陌被累坏了,一觉睡到午夜。待陌来再看,哪里还有叶远兮的踪影?!萧陌这才恍然大悟,叶远兮,你竟忍心弃
我?!
萧陌不知道,此时他怨恨之人正赁了骏马,一路驰骋直奔长安。
九
「我本是贪玩闲散之人,十年未曾回过长安。除了我姐姐平阳公主没有人记得我的样子。」当初刘彻如是说。
叶远兮却明白,那言外之意——那宫闱高墙中,岂是闲散的境地?但正是这十年未归,给了今日叶远兮李代桃僵的
机会。
誓言、托付犹在耳边,叶远兮不敢怠慢,一路之上,一身布衣打扮虽屡经盘查详问,却也能平安过关。眼看进了长
安城,叶远兮心头却疑窦丛生:以窦太后的性子,既然想要立梁王为帝,怎么可能不先拔掉太子这颗眼中钉?待行
至太子东宫,叶远兮困惑顿解——只见那大门外几个角落里足足藏了几百个士卒,手执刀抢,严阵以待——看来埋
伏良久。
又转道平阳公主府邸,发现那里也有伏兵。叶远兮不由得拧眉。到处都不见缟素哀号,暗示老皇帝虽然驾崩,但窦
太后并未发丧,明显有所忌讳;到处都有埋伏说明有人欲除太子而后快,而此人很可能就是窦太后。思忖片刻,叶
远兮越过民居闾里,穿过三陌四街,来到一所深宅大院后面。两个钱给守门小童叫他去通报。
半柱香的时间,就有人匆匆赶来。来者见了叶远兮和那玉玦,当下便跪倒,口呼殿下。叶远兮伸手扶起他,小声提
陌:「李将军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能否进府慢叙?」来人这才惶恐起身,闪开后门,让叶远兮进去,二人穿过长廊
,来到花厅。吩咐下人沏茶去后,来人又扑通跪在厅中央,大礼参拜。叶远兮由他拜完便开门见山问:「李陵,你
可有办法进的宫去?」
李陵不免困惑,抬头问道:「殿下进不的宫么?」
叶远兮俊眉长锁:「不行,祖母防我防的甚紧,我如今连父皇都见不得。」
李陵叹息:「殿下有所不知,宫中盛传万岁已经……」
叶远兮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李家三代忠烈,都是驰骋沙场的英雄好汉,这李陵虽年轻又没亲上过战场,却也已官
至南宫卫士,缴巡宫中。他的消息十之八九都确凿。一个手势止住李陵接下来的话头,匆匆又问:「你有法子进宫
吗?我一定要进去。否则梁王……」
李陵惊呼出声:「梁王?梁王已经在宫里了!殿下,你是说他可能谋朝?」
叶远兮点头称是:「李陵,你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让我进宫去!要赶在梁王行动之前。」
李陵再不敢迟疑,换了便衣着上盔甲,又拿了一套士兵的给叶远兮:「委屈殿下了。」叶远兮毫不犹豫披上盔甲就
跟着李陵朝未央宫而去。不料,未央宫外也是窦家的亲兵层层把守,犹如铁桶一般。连李陵磨破了嘴皮子都进不得
。
叶远兮微微一笑,附耳嘱咐李陵转向未央宫东厥外太后所居的长乐宫,在那里痛痛快快的放了一把火之后再悄悄离
开。眼见一干守卫都奔去灭火,叶远兮一扯外面的盔甲,将刘彻的玉玦悬在腰畔陌目之处,头发一拢便直向未央宫
口。
未央宫中人满满,亲王贵胄、文武百官、奴婢太监,都恭恭敬敬的站仔细,唯有太后和皇后抽抽泣泣。不见太医,
想必还在皇帝寝宫里做样子,看来窦太后还没有下令,毕竟太子还没有抓到。叶远兮暗自庆幸,果然回来的是时候
。
待李陵和叶远兮一起迈步跨过紫金色的门槛,才有人扯尖了嗓门通报:「太子殿下驾到。」众人回首,骇然满面,
纷纷拜倒:「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窦太后抬头猛瞧叶远兮,脸色煞白,长徐一口气,还是没有变回原来模样。
叶远兮整整衣冠,上前参拜太后、皇后。皇后喜极而泣:「彻儿,你回来就好了,快去见见你父皇吧。」叶远兮应
着,被几个宫女引领着来到后宫。金殿碧宇,霞色娟帘下,双眼难闭,一个躯壳早就耗尽干枯。叶远兮不禁悲怆,
没有见最亲的亲人来送别,他大概死不瞑目。或者是在那离恨天见到了最不愿见到的骨肉,更难超脱。
为这汉家一世英主抹了把眼泪,又回到前殿。太后正看着他,眼睛里满含笑意。叶远兮心一凉,莫非她找到了自己
的什么把柄?果然,太后起身力指,痛声斥道:「大胆逆贼,敢冒充太子?!待我诛你九族!」一瞥身边的梁王,
两人交换了眼色。
叶远兮淡然回应:「皇祖母此话从何说起?彻儿犯什么错了吗?」
太后冷哼一声,满目鄙夷:「死到临头,还不思悔改,本宫这就让你尝尝厉害。廷尉何在?把这个胆敢冒充太子的
败类拉回你的廷尉府去,有什么刑罚就上什么刑罚。不信他不开口。」廷尉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叶远兮唇角轻扬:「孩儿知道回来的迟了,还望皇祖母不要动怒,孩儿绝不再犯。」
太后目光如冰,厉声凛冽:「休要花言巧语,不给你点颜色,看来你是不会就范的。来人,请厌次侯刘义。」叶远
兮闻讯心惊:厌次侯?杀真刘彻的那个人?莫非他本来是受了旁人指使来行凶,如今迩来乃是为了邀功?
厌次侯身穿朝服,规规矩矩的踱步上殿来,手上捧了一个锦盒。梁王早已按捺不住:「刘义侄儿,快把那日的情形
禀明太后。」
刘义行过大礼才说起:「那日,太子与灌夫、驸马游玩到山东,不想遭强匪,遇横祸,他们……」梁王催促道:「
他们怎样?快讲。」
「他们惨遭不幸,被弃尸黄河岸。此为当日被强匪割下的太子头颅,请太后查验。」
不好,强匪有备而来,自己今次恐怕有去无回。叶远兮懊恼,转而又开怀:幸好没有带他来。
这边,太后已经强令刘义打开锦盒,刘义唯唯诺诺,却说什么也不肯开盒。梁王喝道:「你怕什么?有太后给你撑
腰,快开盒。」刘义颤巍巍回答道:「太后有所不知,太子死前不知何故,曾自毁容颜,所以……惨不忍睹。臣以
为不看也好。」
梁王岂肯这样罢休,一把夺过锦盒,掀开一看,登时目瞪口呆——盒中那张原本英俊白皙的脸庞早已血痕道道,面
目全非。连鼻子嘴巴都被一刀豁开,失了本来棱角。任谁也看不出他当初模样。太后看梁王呆呆不动,不禁凑过来
瞥了一眼,一眼便惊呼一声昏将过去。宫女太监们手忙脚乱的将她抬回长乐宫休养。
叶远兮那里已经心潮暗涌:好个刘彻,居然用此等方法来助我成大业。你这样分明是灭了我所有退路,好,你在天
之灵就佑我成帝吧。
他正神游,皇后已经嘱咐道:「彻儿,扶我回宫。」
穿越楼台亭榭,忽略雕梁画栋,叶远兮毕恭毕敬的跟随着皇后来到椒房宫。所谓椒房宫之名,乃是因用辣椒泥抹徐
墙壁而来,辣椒味辛,其泥抹壁,房内遂暖,满庭芳香。可叶远兮偏无心赏闻,皇后此番唤他,却是为何?
皇后一回到自己凤椅上,便摒退左右,和颜悦色的看了叶远兮半晌,忽然低声道:「真象,可惜你不是我儿。」
十
叶远兮暗惊,脸上却依旧恬淡神色:「母后在说什么?」
王皇后一双凤眸又仔细打量了叶远兮一番,逐渐褪去光彩,浮上一层氤氲:「你不必瞒,第一眼本宫已经知道你并
非我的彻儿,天下哪有为娘的不认得自家孩儿的,」长睫扑动,水珠莹亮,低声切切,「那锦盒中才是我苦命的彻
儿……」话未尽,人已哽咽。
叶远兮暗忖:既然皇后已识破假太子,为何方才又在殿上相认?正乱猜测,听的王皇后又说话,这次硬是咬牙切齿
压低声音,缓缓问:「好孩子,你告诉我,是不是那刘义下的毒手?灌夫和曹寿呢,莫非也被他残害?」
叶远兮觉得此时的王皇后并非高高在上的皇后,而是一心要为刘彻复仇的母亲。但她对己是有益还是增害呢?是了
,王皇后当初相认,恐怕也是迫于无奈——如果梁王称帝,她便什么都不是;如果有刘彻,她就稳稳当当的坐皇太
后位,至于刘彻的真假,又何足道哉?想到此,叶远兮不免莞尔,坦诚相告:「娘娘,您猜的不错。」
王皇后立时柳眉倒竖,双拳紧握,十指掐进肉里,血丝渗隐,叶远兮见她要发作,急忙劝道:「娘娘珍重,小不忍
则乱大谋。」
只见那王皇后闭了双目,久久颤栗,最后还慢慢松开双拳,长出一口气,却仍压低了声音道:「刘义,我断不会放
过你。好孩子,」她又转向叶远兮,「好孩子,今后不要再叫我娘娘,要叫母后,我不管你以前是谁,这一刻起你
就是我的彻儿,就是太子。皇帝已没,待他入土为安之后,你就是皇帝。」
叶远兮暗暗称奇,眼前这徐娘半老的女子竟能压抑失子之痛,竟能在压抑同时还做出这般周详的安排,果非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