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上——元祖雪月饼
元祖雪月饼  发于:2012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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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凤朝上下乃至后世亦多有议论,道这执政的兄弟二人,一黩武,一富国,虽血脉相连,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北狄的天可汗却常常这样教训下面的大臣:“笑话!不强民,哪里来的国富?可别小看这小小边市,你们给我记住了一条:要是哪一国弱了,哪一国的货物就从此不值钱!”

那时,少年只是圆睁着那双琥珀色的眼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归雁城作为南朝重镇,是南北朝贸易的枢纽,自然热闹非常,集市上商品琳琅满目,摩肩接踵的是各国商旅,就是蓝眼睛的也可见到,所以对于他这种瞳色,归雁城里的居民早就见怪不怪。忽然有点明白元五为何要混入这座边城里。

那头元大侠还是照老剧本演出苦情剧目,向客栈小二讨了间最僻静的独门独院的房间。正要进门,多儿却被那小二拦住,问道:“你阿妈没什么忌讳吧?”

多儿愣在当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练武之人耳朵尖,环抱着一团白云的元五扭头回答:“没事,我娘子早入乡随俗被俺汉家给同化了,除了爱洗澡这个臭毛病,别的就没什么啦。劳烦店家给我先备桶热水就行。”

他这才反应过来:那小儿非但是相信他们是一家三口,更以为那人……那人是他娘!还是个异族女子!当场被震晕过去,真不知该哭该笑。

元五倒还是那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抱紧了怀里人,招呼了一声:“乖,咱们进屋去。”

他几乎气晕,却不得不跟了进去。

一进屋门,就听元五道:“快关门!”

居然还把他当儿子呼来喝去!正要发作,却见那人翻脸竟比翻书还快,刚才的嬉皮笑脸已然统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焦急,边骂:“喂,你这家伙真是麻烦,怎么好好的又发烧了?”边小心翼翼的将凤帝放到床上。

凤帝两颊浮着不自然的酡红,正处于半昏半醒之间,眼神迷离,长睫雾敛。元五上前握住他左腕想要搭脉,却没料被他一挣。

“干什么啊?”元五被他惊了一跳,转眸向多儿,“他怎么了?手不能碰?”

多儿也不明就里,只能揣测着回答:“他手上受过刑……”

元五眉心一蹙,重又转过身去,一手握住了那人的手,正发烧的手心滚烫,应当只是无意识的攥着他手,人却毕竟安静了下来,他这才伸出手来轻轻搭上他腕,越切越觉心惊:自己怎没早点为他搭脉?他的伤势显然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许更还有心病。

“快,让店家给我把这些药都买来,告诉他们我出双倍的钱,一定要快!”想着,元五蹦了起来,抓过张纸来,笔走龙蛇的写了几味药,递给多儿。

少年此时再也不管什么被人指派,忙拿了纸就往外跑。

元五转过身去,沉沉在床头那人身边坐下,沉声道:“喂,醒醒!”说话间,输了点内力过去。

凤眸醒转,水雾还未及散,掩了其下那静潭停渊。

元五看着他,永含笑意的新月眸里却闪着冷冷的剑光:“给我句明白话:你到底还想不想活?”

凤眸只是静静望着,雾散,却无言。

他便直直的看着:“本来打算迟一点再告诉你的,但我怕若再晚,你就来不及听了——你身上的毒再不解就要扩散至整个经络了,若是那样,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救,你现在烧成这样,就是前兆。”虽这样说,他还是忍不住停顿了一下,才将下面的话说出口来:“那个周大人是你的朋友吗?他已经死了。”

“阿芮?!”凤眸里没流露出太多震惊,人正暗自奇怪,却见他眉心猛的一蹙——不好!

果然,血花从那人口中绽放开来。

他这才明白此方是人间至悲:明知结局,却无法更改,明知最终还是要面对悲哀,却还是忍不住要苦苦挣扎,即使怎样呕心沥血也抗拒不了命运的安排。那样深刻的哀恸,又岂是这一汪碧血能尽诉?若是能够,倒真希望这样极端的发泄能将那心底深刻的痛都带走。

幸好这只是一刹那的蠢念头,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一把抓起他手,那紊乱的脉搏让他暴跳起来,一面将内力输入他体内压制那乱窜的气息,一面厉声喝问:“你这是找死啊?你想让你朋友白死吗?他好不容易帮你逃出来,就是让你过这样几天逃亡日子的?那还不如放你继续在宫里吃牢饭!”

长睫低垂,那人颤抖着用尽全力抬起手来,捂住了双唇,以为他又要一口鲜血呕出,却见他喉结滚动,竟是生生咽了下去。

他心抽了一下,却见那羽睫已然抬起,凤眸望着他,竟是:“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心中情绪,面上却不露半分,他冷着脸,反问:“你还需要问吗?猜也能猜到:他放了你走,宫里肯定要追究他责任。听说那天晚上可热闹了,说是潜入了刺客,行刺不成就放火烧,华阳殿被毁,当今天子生死不明。这么天大的事情,能不找个人来背黑锅吗?听说他倒是硬气,当时就自裁了。”

染血的手指死死抓住了被褥,那人紧紧的闭了眼,青羽上晶莹闪烁,整个人仿佛都被这巨大的悲痛给压碎。

元五却毫不犹豫的一把提起他来,虽然手下力道很注意,言语却是咄咄逼人:“你还要知道什么?你睁开眼,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慢慢问。这些事情谁会猜不到?大街上都传遍了,我会打听,你不会留心?还是你想听我告诉你什么——话我只说一次,我不会再拿谁死了谁活了再来激励你,谁死了谁活了又关你什么事?你该不该好好活着,是你自己的选择!”

凤帝蓦然睁了眼,烟波流转于那深黑瞳中,只是面色更加一寸一寸的惨白,因发烧而升起的一点红晕已黯然褪尽。

他却还是不依不饶,于是,回转的少年推门而入便见这样的情景:大盗山贼竟提着堂堂天子的前襟,盯着他的眸子大吼:“我不知道是谁曾对你说过什么要为了他好好活下去的话,他奶奶的真他娘的矫情!谁该为谁活着?你要不要活是你自己的事情,需要整天找理由找借口吗?天降了老子下来,就是好好活的——喂,你,你今年几岁了?”

凤帝大概是被他吼晕了,居然回答了他:“二十九。”

“二十九?我没听错吧,不是九十二啊!”大盗扬眉冷笑,眸里却似秋阳澄暖,“你爹你娘辛辛苦苦把你生出来,是让你就活到二十九的吗?你说你有什么活不下去的?不就是中了毒吗,咱们可以想办法解;还是你受了什么冤屈,吃了多大的官司,这又有什么?那帮人严刑拷打都没把你整死,你就笑给他们看啊!这世上比你委屈比你活得苦的人多了去了。”他望着那双深黑的眼,望着那清秋寒水一般的眸子里涌起点点细碎的浪花,继续道:“那些修长城的民夫苦不苦?那些等在家里的孟姜女们苦不苦?还有战场上,那些士兵,他们苦不苦,惨不惨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多少人就那样无声无息的死在边地了,连阵亡名册上可能都留不下个名字,可大家还不是在努力挣扎着活吗?还有他们的家人,谁不在挣命啊?就是你,您老还真是麻烦,活不活这屁大的事,还要谁给你一句话……”

其实连元五自己都不知道,当面对着那双深暗如长夜的凤眸时,为何会有那么多的话,好像有一把火在胸膛里燃着,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世上所有的美所有的暖都抢过来给他。

这头异族少年更是听晕,却见凤帝修眉微敛,唇角一扬,竟是绽出了一抹轻笑:“我还从没被人这样教训过。”那一瞬,有春风拂过他眼底,清雪般的容颜竟也有着刹那的柔和,只见那优美的下颌微微抬起,苍白的侧脸形成一道弧线,似一种柔软的疼痛。

是造物者上苍,将所有人的心尖都刺痛。

那柔和只是一瞬,昙花一现却已足够人珍藏半生。

凤帝仰首,唇角的弧度更加明显,那笑容却比方才清冽明粹,淡声道:“但教训得好。”说话间,已又恢复了往常的清冷疏离,高高在上。

这么多天来的逃亡和这么多年来的幽禁,教人几乎忘了他是这庞大帝国的君王,后来才明白,这身份,他自己想放却从不曾放,而别人,则想忘却从不该忘。

于是,刚刚还慷慨陈词的人忽然就哑了声,突然有种感觉:那对面清浅疏淡的笑容原是一把最锋利的剑,它冰冷,它孤绝,正是因为它无坚不摧,无所不能。

最高最远处,往往就意味着一生孤独,所以才叫“悲辛”——

数十年后,北狄大汗这样解释这两个汉字给他的皇孙听,小小的孩童却只会说:“我不怕,我一定要像爷爷一样成为翱翔天下的雄鹰!”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所谓万国荣华都不过是一场空幻。

但唯有他,可以有那般的决然和淡然,拈一朵微笑的花,看此生涅槃——

凤帝笑了起来,苍白的容颜有着玉般的泽,连眉眼都泛着清浅的光:“我要活下去。”

所有人的眼眶都有一阵刺痛的酸。

少年别过身去揉眼睛的时候,元五已然双手握住了那人的双肩,那纤薄的骨骼里不知藏着什么永不能折弯,他像握着什么珍宝似的拿捏着,望着那双明亮起来的眼,道:“那你下面肯不肯都听我的?”

凤帝望着他,没有出言拒绝。

他仍看着他的眼,面上并无一丝玩笑的意味,沉声道:“把衣服脱了。”

人都一怔。

却见元五唇角掠起条轻松却绝非戏谑的弧度:“怎么?这就退缩了?我可没什么羞辱人或是别的什么意思。你需要立刻服解药,但这解药,我闻过了,药性极其刚猛,热性极大,若就这样直接服食下去,你又正发烧,不立时烧晕你才怪。只能用缓和的办法,服下后,待药性一起便立刻将身子浸在水里,我会在水里加入散热中和的草药,再辅以我的内力引导,这才能平平安安的将毒除去。你明白了吗?”

凤眸的视点落在不知何虚无缥缈处,迷离如那声模糊的回答:“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元五不知哪来的滔天的火气,手下一紧,迫那视线转向他来,朝那沉黑又一次开吼,“想要活下去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才算什么?至于那么苦大仇深吗?不就脱件衣服吗?五爷我当年被人家剥了裤子打得皮开肉绽不也这么过来了,现在不也照样是堂堂正正一条好汉?!要想活下去,将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羞辱更多委屈更多不可预料的艰难在等着咱们呢,不迈开这第一步,不放下身段,将来这世界会一步一步的倾塌下来,你不弯腰低头,你能怎么活?”

这样嘶喊着,心底却有什么在坍塌着,看那人唇角勾起丝不知何意的皱褶,修长手指缓缓解开纤细锁骨上第一粒盘扣,云瀑无声,虹霓飞渡,云端的净美垂落凡尘。

他闭上了眼睛,等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转眸朝后面道:“把解药拿来。”

多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忙上前,把药瓶递上。

碧色的丹药像碧落流下的一滴泪。

他看着凤帝波澜不惊的吞下那药丸去,从此忘了该怎样呼吸。屏息中,看见那青白颊上又浮上了层淡红,像一片晚霞很快弥漫了苍穹。

元五急忙抱起那人,浸进水里。

药香蒸腾,氤氲如梦。

元五神色肃穆,双手贴于那人颈后风池穴上,闭目,眉心微皱。

没人敢去打扰这性命攸关的静默,少年屏着呼吸,一瞬不瞬的凝望着眼前的情形:随着药性的发作和内力的催动,越来越多的水汽蒸腾而起,像一缕缕柔白的丝,最后形成了一片缠绵的缎,融入了狭小房间内微薄的空气,像是许多无言的诉说,无声萌发的情愫,密织着纠缠着席卷而来,仿佛铺展在人的心坎……

修养了几天之后,孩子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解药是真的。眼看着凤帝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他开心得每天看天都是怎么那么蓝、那么蓝。

春日的晴空本就应该是这般云淡风轻、柔暖澄澈的,边城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些,但旷野长天之下,平沙野草之间,朵朵娇嫩的花儿已昭示了春意昂然。轻便的马车奔驰在塞外茫茫的草场之上,极辽远处,长河奔流,落日浑圆,近处,绵延的岗峦上偶有几个白色的帐篷,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在帐前燃起袅袅的炊烟。

回首,他看见马车内的人亦忍不住掀起了布帘,凝望的侧影沐浴在淡金色的夕阳内,面上有着难得的轻浅的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春风,让那笑容也柔软。

不知是离故国越来越近的缘故,还是这难能的片刻悠闲,让异族少年的心里涌起一阵温暖,不由想起临出发时的情形,笑意浮现在逐渐深沉起来的琥珀瞳间——

“说了这是权宜之计——人家明明看见是我带着‘老婆’‘孩子’进来的,结果走出去是三个大老爷们,不去报官才怪!”元五拎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女装,却被人拂在地上,登时气得五官扭曲,连声嚷嚷,“怎么才好了几天,你那骨子傲气就又上来啦?”

凤帝端坐依旧,正束那一头乌发,睫也不抬的说道:“我没说你当初那瞎话编得混帐啊。”

少年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当即被元五狠狠一瞪:“你?!你什么意思?”

凤帝束好了发,扭头看他,完全露出的脸庞轮廓清俊优雅,回答:“你自己看看:要是你‘媳妇’个头比你还高,你好意思走出去?这才引人注目呢。”

少年捂着肚子笑倒在了床上,却被元五抓小鸡似的给提了起来:“什么?!你比我高?!多多,你过来,睁大眼睛瞧好了:我们俩谁高?”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的少年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作弊!就知道你小子向着他,老子不比了!”元五悻悻的把他扔回床上,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让凤帝男扮女装的想法,弄了辆马车停在窗下,将他俩翻墙弄了出去。

自此,出了归雁城,踏上了向西北而行的道路,渐近以往烽火之地,人倒反觉得心襟越发开朗起来。

正心驰神往时,忽听旁边驾车的人扯开嗓子高呼一声:“美人儿——”

惊得草丛间一只飞鸟,白羽一振,向了夕阳那边。夕阳下,帐篷前正生火做饭的牧民女子都掩嘴轻笑起来,银铃样的声音清脆动听。

多儿却被元五悄悄拱了一下:“快看呀!”

少年这才注意到那些女孩子的目光所向——车帘半卷,露出那清隽轮廓,随着那片目光和笑声,耳根上竟然泛出淡淡的绯红。

那是这草原上,这夕阳下,乃至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身旁,豪迈的侠客纵声长歌:“男儿本自重横行……”

那人回首,凤眸里浮起不能解读的潋滟光泽。

那时正是朝廷消息亦传到边塞之时:因刺客混入宫中,纵火伤人,惊扰了重伤在身的凤帝,虽经太医全力抢救,却仍回天乏术。在位十一年的凤靖帝驾崩,享年廿九,庙号中宗。举国恳求之下,摄政王胤王终于登基称帝。因缅怀兄长,未改年号,敕令举国大丧,发誓查明元凶,替兄报仇。

朝野上下都早已习惯了凤帝沉疴胤王摄政,所以于他登基并无一点意外,随着他上台后几道政令的颁出,原还担心因周芮之事牵连周家的大门阀们更都纷纷舒了口气——周沈等世家荣宠更盛先时,其余赋税等政策也未有太大改变,官民自此都放下心来,仍过各家日子。除了偶尔传来一点风声,道行刺凤帝的刺客可能是来自北狄,因此开始有些担心新帝会不会借此又燃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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