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上——元祖雪月饼
元祖雪月饼  发于:2012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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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皇孙多儿·关山梦雪

多儿罕第一次见到他时,并不知他的身份。漫天的飞雪中,他未着铠甲,只是一身素净的白,领子上绒绒的裘毛遮住了半张脸,而上面浓黑的长睫又恰恰遮住了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所以,他只看得清他那一瞬间的一个姿态,像一副画卷,永远印在了记忆之中:血沃的定西原上,重重风雪掩埋了血火杀伐,以及他所有族人的生命,死寂天地间,一匹白马缓缓行来,马上的人向他伸出手——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那时仅仅听得懂的几句汉语之一,于是大声回答:“多儿罕。”这个名字是势必这般骄傲的喊出的,它其中包涵的意义是他从小就牢记的,每念及一遍,祖父的话就会在心中回想一遍——“多儿罕,是咱们北狄第一位大汗的名字,他名字的意思是雄鹰。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要你以后也像雄鹰一样在草原上——不,全天下翱翔,给我们北狄再创一个盛世!”后来,他果然没有辜负这个名字,不到二十年后,他——飞扬末拓·多儿罕,就成为了北方草原的共主、南方凤朝皇廷最畏惧的敌人。为了与先祖区分,后世的史官都将他的名字记载为——多儿汗——据说这是他本人的授意。

他一直以为那个人并不懂得他名字的含义,不然,他不会向他伸出手,救了他回国,还给他起了那样一个汉人的名字——

“那就叫你多儿吧,好吗?”那人看着他,终于抬了睫,细雪粘在那青羽上,不化,他的眼波像是冰封的龙隐之渊——这是后来熟读了汉书的人才能够做出的形容。那时,他只听得他声音温润,听不懂他说啥,但猜得出语气里显然并不是个征求意见的味道,只是淡然的表述,却不知怎的,竟真点了点头。从此,他只是他身边默默无语的少年,用藏在暗处的一双浅褐色的眼打量着他,追随着他,以及,他统治下的中原。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他最后一次对他笑,无色薄唇被血色染透,像一张再也不能读懂的红笺,他剧烈的咳嗽着,摇摇欲坠,却推开所有想搀扶他或架住他的人,仿佛所有力气都用在了那一抬睫之间,望着他,淡淡道:“多儿罕,是雄鹰的意思吧?”

还是那样的语气,不疑问,不询问——

原来从一开始,他自己就什么都明白。

只是,如他的一生,从不征询他人意见,也不求其他人明白。

天生的傲骨,在春花下瘦,在夏风里冷,在秋月下孤,在冬雪里更是那般彻骨的寒。

也许正是亲眼目睹了他,他多儿罕才会成为一个难得的从善如流又平易近人的大汗,只是永远没有机会告诉他——从他是他的主子,到后来成为他的囚犯——他们,永远改变不了彼此的身份:他是北狄可汗,他是南朝皇帝。即使,他作了他五年的“多儿”。

所以,记忆才会显得更加刻骨铭心。

凤朝历天恒九年,北狄历真龙四十年,北狄摄政亲王铁穆尔代六十五岁的父汗向南朝求亲,请求公主下嫁。这也本是惯例,南北朝之间的战争已绵延了百年,和亲也延续了百年,最后都是以南朝宗室女的远嫁,换取彼此间短到数月、长达十余年的和平结束。虽百年来都有南人忿忿,一国兴衰寄于一弱女子身上,但从上之下也未真有人站出来对此政策提出任何异议。

直到这一年,凤朝忽断然拒绝了北狄的要求。战争顿时一触即发,恼羞成怒的北狄照老样子不断派骑兵骚扰南朝边境以示恐吓,烧杀抢掠中扬言若南朝再不送公主前来,就大肆南侵。眼看又一场生灵涂炭,南朝上下虽恨北狄嚣张,却畏惧其铁骑,不愿当真点燃战火,纷纷上书请皇帝收回成命,以宗室女和亲以息边关烽火。

却不料,凤帝一意孤行,非但驳回所有上书,痛斥满朝文武,后竟亲率四十万大军北出长城,御驾亲征。

天下震动。非但是南朝,北狄也是惊诧,于这即位九年的皇帝,他们除了知他“面容姣好,色如清莲”之外,便再无了解。但估计以南朝人的一贯积弱,又由这么一位以容貌出名的皇帝带领,即使四十万军队,也并无可怕之处。于是,摄政王铁穆尔令弟弟左翼王阿保为主将领北狄骑兵抵抗,或许是太过轻视南人的缘故,还将年仅十二的皇太孙多儿罕也派到了前线,名为监军,实为观摩,竟正只将这场战役当作了教育孩子的素材。

却不想,战争的形势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两军先头部队首先数次短兵相接,果然南朝步兵不敌北方骁勇的骑兵,节节溃败。于是,阿保下令北狄全军改守为攻。十二月初,北军围困了南朝重镇甘州。甘州守将胡宁乃是一员老将,被数万敌军围困,竟然毫不慌张,还趁夜派兵出城偷袭了一次北狄大营。那次攻击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等胡宁军队骚扰了一番又安然回城,北狄这边才反应过来,他刚才突袭的方向正是皇太孙的营帐。

那一夜,是多儿罕生平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战争,被火光照得透明的帐篷上,一蓬蓬的红色洒上,可怖狰狞。谁说北狄的大汗是生来就无所畏惧的?“谁说天子就不会害怕?”只有那个人能那样坦然淡然的将这些放到明处,道,“上畏天,下畏民,这才是天子之心。”以后想起,他常常会暗自苦笑:北朝大汗的胆量竟然是在南朝养成——当一一看过了加诸他身的一切,这世上还有什么真正强大?除了,生命。

那一次突袭最终并未给双方带来什么实质上的胜负,多儿罕知道素来能征善战的叔叔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这小小的甘州,他已经在定西原上埋下了大量伏兵,只待前来救援的凤朝军队钻入他的口袋。果然,南朝军队的前锋部队——由名将周苹率领的三万人钻入了他的圈套,全军覆没。

这守株待兔的一仗赢得太过漂亮,以至于几乎打掉了本来就懦弱的南朝军队的士气,连北狄这边都听闻了凤朝朝廷上下的议论纷纷,要不是有坐镇京师的胤亲王凤离棠强压着,反对出兵的声浪几乎能掀翻了天去。然而,前线的凤帝却置若罔闻,仍领军奔袭甘州。

北狄等的就是他的刚愎自用。

十二月十七日,凤朝御驾亲至甘州城下定西原上。然而,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却未如所有人预料的爆发。早就摩拳擦掌的阿保等到的并非是南军的进攻,十万南军先头部队在他面前排开了阵势,却不交战,只忙着安营扎寨。

凤朝龙旗飘扬,对峙半月以来,虽御驾亲征却是一点排场也不摆,只派遣小股骑兵骚扰,一接战就跑,弄得北军不胜烦扰。而至月末,眼见新年降至,南军竟然提前过起了年来,大约是用几班人倒的,日夜在北军营前放火、骚扰,甚至敲锣打鼓,搭台唱戏,从信天游到昆腔,北军几天来算是把南朝曲调领略了个遍。

但这毕竟不是戏台,而是战场。北军统帅阿保是第一个警惕起来的人:“凤离殊那小子这是疲兵之计,这个不入流的皇帝,亏他想得出这般下作的手段,我军被他吵得都几天没睡了,他这是想累死我们!鬼精的南蛮子!”

多儿罕那时每天将棉花塞进耳里,以抵御南朝士兵的骚扰,才勉强能每天睡着一小会儿,但叔叔气极败坏的咆哮还是传进了耳朵里,后来他回想起来不免觉得好笑:他知不知道叔叔竟是第一个了解他的人?终于有一天,他得到机会亲口告诉了他,不过用的却不是想象中的语气——他拨开了垂在他额前的散发,望进那双永夜般的眼,一字字冷峭得像剜在人心上的刀:“你死了心吧,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明白你的——哦,对了,除了我叔叔阿保——你曾经的对手,只可惜,你自己亲手杀死了他。”那人静静望来,轻轻冷笑:“帝王有这一怕吗?怕没有人懂他……”

这天夜里,北军终于按耐不住,阿保亲率小股骑兵袭击南军侧翼,南军的确不是这北国精锐铁骑的对手,猝不及防中很快被其撕开一道血口,眼看口子就越裂越大,直向凤朝中军袭去。

凤朝中军大帐,仍一派宁定。

“陛下,敌军来袭,快走!”侍卫统领周芮一把掀开御帐门帘,却被榻上人遥遥阻止:“等等,你再仔细听听!”

那人显然已经醒了一段时间,一手支颐,正侧耳聆听,身上只着了件纯白睡袍,因睡前正发烧的缘故,系带大半都解着,另一手上还托了个冰袋敷在腋下,面上神色自若,仿佛凝听的并非活计军情,而是——

周芮有一瞬的恍惚,那熟悉的语气神态恍惚还是以前那会儿,那人懒懒散散的倚在榻上,拉住正着急上火的自己:“阿芮,等等!你再仔细听听看:瑗琅肯定没走远,她一定就在附近藏着呢。”

瑗琅……

一思及这个名字,胸膛就传来劈裂一般的痛,周芮从回忆里挣出,早明白眼前人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温情脉脉的面具,他不会再傻到去相信,相信这所谓的九五之尊帝王心术,随即垂目,恭敬的言道:“臣愚钝,不知陛下圣意。”

很轻的“咔嚓”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他扔掉被自己捏碎的冰袋,转过脸来,清雪般的容颜如往常样冷倦,抑或是被称为是帝王的威严,道:“听动静这肯定只是敌军小股的突袭部队而已,不足为惧。阿保已经再忍不住了,今夜就要崩溃。”说着,站起身来,取下帐下宝剑就要往外面走:“叫全军保持阵形,不要自乱了阵脚,朕亲自前去督战!”

他的决定太过雷厉风行,让周芮都不禁迟疑了一下,须臾间,见那人已提剑出了营门,“陛下!”他不禁呼道。

雪夜中,那抹身影缥缈,似幻似真。

“披上这个!”他匆匆回帐,取了狐裘披风将他裹住。

“阿芮……”似乎听到有人这样低低的唤道。

他却松开手,退后一步,任边塞的风雪模糊了彼此的眼神。

大雪见证了凤朝皇帝判断的正确,他果断的亲临,使南军士气大振,一举击退敌兵。

这头阿保也不恋战,反扰敌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飞马回营。

此时夜已深,风雪弥天,两军终于都安静下来,各自修整。阿保终于放下心来,虽仍怕凤帝狡猾,仔细嘱咐了全军要加强戒备,但几天没睡安稳的北军难得一宿清静,即使心里再提防,也挡不住美梦的诱惑。就连阿保自己也是一发布完命令后倒头就睡。

然而,南军却从未真正的宁静。凤帝在马上,铠甲也不披,就发布了立刻进攻的命令。

黑甜乡中的北狄士兵美梦终都终结在了噩梦里。

十万南军潮水般涌来,以雷霆万钧之势,攻破了北军疲惫的防线。

更有不知何时伏下的凤朝另两路大军,共二十余万,翻山越岭从其两翼包抄而来,一夜间,整个定西原便为北军的鲜血染红。

北狄左翼王阿保被砍成了肉糜,皇太孙多儿罕失踪,乱军之中,生还希望几近渺茫。此战过后,北狄皇室不禁上下哀恸,年逾花甲的大汗白发人送黑发人,身体江河日下,摄政王铁穆尔愈加揽权骄横,其余王子多有不满,但碍于太子早逝,如今他是唯一嫡子,面上不敢多言,

只能在暗地里动着寻回皇太孙的念头。于是,在北狄的太庙里,数年来,都只供奉了英勇战死的左翼王一人。

不过,连多儿罕都时常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蜷缩在倒塌的帐篷下的他被南军发现,稀里糊涂的被带了回去。以为会被丢进战俘营里,却没想,跟着走到一间宽敞的大帐前,比身为皇嗣的他的帐篷还要大、还要亮。已经是第二天天明,雪停了,阳光照耀着这间明黄色的帐篷,像是镀了层金。他呆呆的立在帐前,仿佛从地狱一下子来到了西天。

但,鼻子里还是清清楚楚的能闻到浓郁的血腥——那是他的亲人、他的子民。十二岁的孩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非但是皇爷爷的乖孙儿,更是北狄的皇太孙!

“万岁万岁万万岁——”四周响彻云霄的山呼惊起了他的沉思,抬起头,逆光下,那人将领口的狐裘向下拉了拉,露出整张面孔,是光线太亮,一瞬恍白,竟是看也看不清,多儿罕只记得心中那一刹那的剧震:原来,他就是凤帝离殊!凤离殊,也只能是这个人!

整个定西原都为这排山倒海般的欢呼震颤,凤离殊不禁微微一笑,回应他的是一浪更洪亮的呐喊。

连他这个敌国的王子都知道这是统帅威望达到顶峰的时刻,任谁都会在此时预备好了或忍不住的说上两句鼓舞军心的话,可没想到这位南朝的皇帝竟猛然掀帷入帐。所有人都愣在当场,还是周芮最快反应过来,说了声:“大家先回营候旨吧!”就跟着走了进去。

几千几万人失望的脚步声在他身后零落而去。他仰起脸,看见厚厚的帷门在寒风亦不禁翻卷。于是,他贴了上去,从门缝里看去。

凤帝捂着唇,指缝间垂落着一条条血线,因为多而浓稠,半晌才滴落到地上。

其实,这应该只是一瞬的工夫,却让人觉得那样窒息般的漫长,清清楚楚的,细长凤眸里波澜闪逝,面色一层又一层的苍白下去,像是再多洗一次就会碎烂的薄绢。

其实,凤离殊自始自终只看了周芮一眼。一眼之后,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看。

阿芮自小就是个不会骗人的孩子,他想起来,每次说谎的时候,神态反而会特别诚恳认真,所以,周沈两家不知多少人上过他的当,甚至朝里其他大臣,谁没被这“纯真无害”的周家三郎给蒙过?唯有他和她是从来不受骗的,他是太了解他,而她,则是他从来不会欺骗。

瑗琅——

心头永不能愈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凤离殊别过了头去,猛烈的呛咳起来。

瑗琅,我不是没有好好活下去啊。只是,也很想见你……憋闷的感觉涌上来,不想恨,不想怨,是命运的手扼住了咽喉,而不是所谓——背叛……眼前,越来越多的血涌出来,凝结成血块,泛出暗黑色泽,地下铺的毯子都被浸透,僵结在那里,盛着还在洒落的新血,汪成一小滩,如一方潭,他闭上了眼睛,任自己沉溺,光阴如漩涡逆转——

五凤楼下,数十万雄狮列阵于前,长风猎猎,军旗招展,宫人端上金杯,琥珀光粼粼在闪。

“臣等恭祝陛下早日凯旋!”胤亲王出列,代表众臣举杯。

他没看那表面恭顺的皇弟,而是用余光瞥了身旁一眼——天下谁都知道,周家三郎乃是天子自小玩到大的生死至交,永远守护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如常的,他没有看到他有任何表示,于是,举起了杯来。凤朝天子于宫城之巅朗声言道:“唯以此杯祝从此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说罢,一饮而尽,金杯掷地,蹦出好几步外。

切金断玉的声响,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像是一步步收紧的无常的勾魂锁声,他不禁有些想笑,忽然,有什么乞哩哐啷的冲将进来,打破脑中那冷酷的声响,以及帐内冷酷的静默。

“哎!”

他吃力的抬睫,见是那敌国的孩子闯了进来,一把将他扶住,不会说汉语,只能不停的叫“哎”。

心里有块不牢靠的堤坝马上就要决开,孩子支撑不住他逐渐委顿的身体,眼看也要被他带倒,他提了最后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却不回转。

一旁呆立的周芮好像终于醒过了神来,目光有了焦点,看见那人飘摇如水波里映的云影,却固执的,一直不向他看。仿佛小时候偶尔闹别扭时的光景,瑗琅一不高兴就大哭,而他,他年纪最小,却是再委屈也不肯说,只是死不肯看人,谁劝也没用,只好随他去,反正过了一会儿也就和好了。但心细的瑗琅偷偷告诉他,其实他是眼里有泪珠在打转,生怕人看见。自那以后,每逢见他别扭,他俩就会自觉的别过脸去,并不上去劝,等他自己悄悄将眼泪风干,凤眸再回转时已然又弯如新月,那些永远无忧无虑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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