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上——元祖雪月饼
元祖雪月饼  发于:2012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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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清明的眼容不下世间半点的尘,他看不见自己在他的眼底,只能用最尖刻的话引那人清眸微澜,“那也是你钦点的,七哥。”他手抚过那削尖的轮廓,笑得残忍,“自作孽。”

“我至少做错了能改,敢作敢当。”谁料离殊微微一笑,仰首,“你呢?你敢吗?”

罗网中,那伤痕累累的人竟仍笑如一朵莲华。

他手猛地收紧,似要将那下颚捏碎:他是不敢,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现在的念头,自己在怎样对待自己的……哥哥。

那是一把不焚尽一个就不能熄灭的火。

抑或是两人注定就是要一起毁灭的。

离棠蓦的松手,后退了一步,拔出剑来砍断了栓系蔓丝的铁环。

蔓丝、碎铁、残裳,这个世界都如同不能再支撑那朵花开,坍塌瓦解,分崩离析。

他拨开那些束缚的绳索,拨开那最后的残存丝缕,拨开那些覆面的青丝。

瞳心对着瞳心,他终于从他眼里看见自己,亦看见自己眼里紧紧嵌着的他的身躯。

那人的身上交织着网眼般的血痕,像是雪地上掩映的婆娑梅影,碧水里交映的婀娜柳枝,如同最昂贵的哥窑瓷,让人有种想一瓣瓣将这些开片剥开的欲望,看看其中到底蕴藏了什么造化神奇。

他喘息着。

俯身下去,几乎已鼻尖贴着鼻尖。

离殊蓦的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的光好像都在那一瞬熄灭,注视的瞳仁里一片漆黑,复又一片血红。

他听见那人的声音如那些静静流淌的鲜血一样烫伤了他仅存的感官——“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

离棠像被人劈面一巴掌,满眼金星在冒,噌的跳了起来,掉头就走。

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迎面碰上一人——“啊?王爷?”吃惊的女子的声音。

“咣——”她手里提的水桶砸在井沿上,裂了个大口子,一桶冰水倾泻而出,滴水成冰。

而在她第二次惊呼出声之前,人已被胤王腾身抱起,然后一把丢进了屋内。

还未及烧火的冷炕上,她承受着他野兽似的肆虐狂乱。

一面是滚烫,一面却是冰冷……

八 盗跖元五·池塘春草

对于普通人来说,元恒九年、十年都不过是一两场飞雪,转眼便又是来年春风。朝堂上的扑朔迷离,政局上的些微动荡,对劳碌度日辛苦营生的老百姓,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凤帝昏迷,胤王摄政,官吏们换了一波一波,周沈等豪门却仍如以往荣耀煊赫,所以,压在他们头上的赋税仍是那么沉重。不过幸好长城已经修罢,也就免了徭役的苦,九年冬天又降瑞雪,十年开春庄稼收成由是甚为喜人,更难得每年都来骚扰边境的北朝未来南侵。于是,消除了边关之患,又得逢风调雨顺的元恒十年,整个国家竟能在皇帝沉疴的情况下仍保持了大体上的安定。

街头还是那般熙熙攘攘,庸庸碌碌的人们还是如常在为生存搏命,只于劳作间的偶一抬头,看见那建造在帝都之巅的巍巍宫城,那些金壁辉煌不啻是神仙殿宇,渺茫而不可求,仿佛连多看上一眼也是亵渎。

然而,一个外乡人却靠着一座小桥的栏杆看了很久——注意到他的,大约多半是姑娘家,因为这小伙子长得的确很精神——外乡人的打扮多少有些土气,却并不显落拓,一身风霜却更添了从容,望着那九阙宫室,他的神情里并未露出丝毫瑟缩,只见那一双剑眉扬着,月牙型的眼睛仿佛总含着笑意,中间的鼻梁挺得像刀锋一样,令人感到一种骄傲的味道,所以,那新月眸中的笑意也就带了分冷傲,教偷偷看了他两眼的人都断了上前搭话的念头。于是,他就被放任着站在那桥上整整一黄昏。

其实,他来京城已经十日之久,那座皇城也已在他各个角度的观察下,早成了不新鲜的物事。要是摆在以往,三天弄不到手的东西,他早就腻了或毁了——因为他是元五,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盗圣元五爷!他轻功卓绝,来无影去无踪,入宰相府邸如探囊取物,他风流潇洒,武功高强,偶尔还顺带干些擒拿采花贼英雄救美人的副业,引得江湖内外无数红颜倾慕,还有,据说他聚敛的财富富可敌国,却千金散尽,都救济了贫苦百姓,甚至还听说,他在某山清水秀之处专门辟了块地,取名叫桃花源,聚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好汉,更奉养了好几百口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之人。而他自己则是快意江湖,来去随兴,更传说他貌比潘安,昂扬恣意……

恣意个屁!没人知道元五爷此时其实正在心里第一千八百八十八次的骂天骂地骂自己。只见渐渐深浓的夜色如一层纱幕缓缓落下,罩在了那重重宫阙之上,黯淡只是一瞬,随着宫内灯炬的点亮,整个皇城一下子就通体明亮起来,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那一刻,盗圣的眼睛里蓦地阴霾尽扫,抛开了所有重担,燕子一般轻盈的掠起,转眼便消失在夜空之中。

几番跃纵后,元五落在了廊桥之上,高高的桥梁连接了胤王府和大内,正好是他潜入深宫的最佳途径。正在屋檐上匍匐行进,忽听桥上传来脚步声,他忙屏息戒备。

只听下面一人言道:“王爷,他身上那些伤是哪里来的?!”

另一人哼了一声:“周大人,你未免也看得太仔细了吧?你居然……掀他衣衫?”

“这一年,你就是这样对他的?”言语间伴着动手的虎虎风声。

“周大人,请你把手拿开。”被称作“王爷”的人声音懒洋洋的,听来却像是钝刀在割肉样,“他一直醒不过来,我只能用些非常手段。”

“你怎可以这样对他?你答应过我:不过是要他的皇位而已,你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我哪里言而无信了?”王爷笑了,“周大人,我都是在按我们的约定在做啊:你要的解药,我已经给你了啊,只不过是他一直醒不过来,你没法给他吃而已。那我就只好想办法把他弄醒,你倒又要怪我。小王可真两头不是人哪。”

“那便请王爷把他交给我,我来想办法让他清醒。”

“周大人啊……”王爷幽幽笑叹,“把他交给你?你要把他置于何处?你们周家?你真能弄得醒他,给他解药?呵呵,你相不相信:你们家那些人,还有你岳丈家——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再没有醒过来的可能!”他一字字道:“你应该明白:把他带回去等于是亲手杀了他。”

“你……”

“想想你背后那两个如日中天的家族,还有你那日薄西山的好友,周大人啊,你该比谁都清楚,他们是不可能同时出现在阳光下的,你难道值得为你的夺妻仇人而失去整个家族?”

连不知原委的人听了都觉得这帐不用算也知道两头轻重,果然,廊桥上传来一人颓然松懈的脚步声。

那王爷便趁势又道:“再说了,以他的骄傲,他又可能会接受你的恩惠吗?在被你那样出卖之后,他还会当你是好友?周大人啊,小王知道你心底存着一份善,其实小王也和你一样,但他……他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你该明白这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事情,这是天命难违!他能像现在这般还活着,这已是你我这一份善心感动了上苍的缘故。”

屋檐上的人听到下面拂袖而去的声响,接着便是一人的轻笑声,笑声里,施施然的脚步悠悠的踱向胤王府那头去了。他忙不再停留,向皇宫的方向急速而去。

脚尖刚刚落在大内某楼阁顶上,便觉一道劲风扑面,知道是遇到了对手,元五不敢怠慢,急忙出掌相迎,因怕剑光暴露,腰间软剑也不抽出便与对手斗到了一处。

数十招下来,却是越打越奇怪:从脚步声里他听出对手正是那刚在廊桥上遇到的“周大人”,显然该是那时就发现了他,却竟一直隐而未发,即使是现在出来交手,也并未用上全力,显然并没有擒拿他的意思。正揣测着,却听那周大人忽然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来啊——有刺客——”

奶奶的,这时候叫?!饶是老江湖元五爷也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明明武功与自己在伯仲之间,正打得猩猩相惜,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的忽就扯开嗓子叫帮手?依着平时,早上去痛骂他破坏江湖规矩,但此时却容不得他任性,只能狠瞪了对方一眼,施展开轻功,向夜色里的重檐深处遁去。

对方也不追赶,遥遥的,只听得几声传来:“有刺客,立刻加强皇宫防卫!南内的侍卫也统统先到朝阳殿,还有胤王府那边,保卫摄政王为先……再从我府上调我的兵来,补到华阳殿那边去……”

皇宫里顿时一片人影憧憧,光影交叠间,看准一瞬寂灭,他扭身钻进一片漆黑之内。定下神来,方才看出眼前这一片颓败乃是一座废弃的殿宇,殿外荒院杂草丛生,四下无灯,月黑风高,正是好天气!盗圣正自欣喜,忽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之声,忙隐身至草丛内,分辨出来的乃是一个孩子,然后是院门前守兵喝道:“回去!”

似乎是挣扎扭打的声音,他悄悄拨开草看去,见一少年正与一守兵纠缠,一旁观战的守兵手里的灯笼正照在那少年脸上——清清楚楚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天助我也!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暗叫一声,从隐身处飞身而出,未等人反应过来,殿外守兵就已被他悉数点倒,唯余那少年瞪着一双异族才有的琥珀色清眸,望着他。

“你是我的……”也不知这异族少年听不听得懂他说话,但他还是斟酌了下才选定了这个词,“货物。”然后笑得人畜无害,保证还能迷倒一片少女的、诚恳的——忽然扑上去一把捂住那少年的嘴:“不要出声,乖乖跟我走,保证你没事。”

以为依他方才的刚烈,此刻肯定免不了一番纠缠,却不料那少年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清得像桃花源的溪水一样的眸子急切的望着他,神情里竟比他还诚恳。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阴森森的废殿如头巨兽矗立在黑夜中,“你要我……去那里?”

少年猛力点头。

“为什么?”话刚出口,他便见少年面上居然露出了鄙视之色,“小蛮子,你敢看不起我?我堂堂盗圣会害怕?!”说着,提起那少年,一个漂亮的蜻蜓点水,他便纵身跃入了殿内。

这哪里是个宫殿,简直是个阎罗殿,想象中的十八层地狱大约也不过如此,还没及仔细打量,怀里的孩子便趁他一走神间箭一般窜了出去。他这才注意到少年手里抱着一团雪白的裘绒,一边跑一边展开,像带着一片白云向暗夜深处飞纵。

那片白云最终拥裹住一尾墨色的瀑——

一带墨发,流泉样淌过一片玉白的肩颈,裸露于裘绒之上的肌肤似真泛着漉漉烟波。

呼吸在那一刻停滞,当那墨瀑随那颈项流转,显露出小半边轮廓,他看见青羽的剪影,宛转如那一声低回的长叹:“……多儿?”

少年用尽全力将那侧卧于地的人抱起,只可惜胸膛还不够宽阔,尚不能将那人整个都暖在怀里。

围绕二人的旁边的地面上一片冰水狼藉。

他走过去,见少年怀中洁白裘毛紧裹住一人:露出来的地方尽是湿的,透湿薄衫下,双手双脚皆为铁链束缚,上身的衣衫已然破碎,裸露的肩头上有着殷红的痕迹,其间青白的肌肤上水珠和冰茬闪着幽幽寒光,映照着那人的容颜,如漉漉月烟波玉。

“你是什么人?”——本该是自己问的问题却被别人抢了先,他看见问话间,青羽错落,那凤眸微微上挑,那样憔悴的容却居然仍能凝着那样冰清的神,一望之间,竟就教人将平日那套张口就来的说辞统统抛在了脑后——“元五。”他挑起一眉,大大方方报来,二字坠地,铿锵有声。

这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字显然对那人并没什么作用,只见那秀致的眉峰微蹙,凤眸里光泽幽深。元五却再无迟疑,拔出软剑便砍断了他手脚上的锁链。那修眉便凝得更紧了。他反倒扬眉笑了,从少年怀中将他连人带裘绒一块抱起,俯首,那人陷落在他怀中,白云拥裹,重量果也如预料中的似一片轻云。

“你要干什么?”苍白玉颊映那点漆黑眸,竟不怒自威。

天下大概也惟有他可以笑眯眯,可细看了又好似色眯眯的挑挑眉峰,耸了耸肩,手里抱得更紧,然后转眸对一旁正拽着他袖子的少年道:“我带他一起走,可以了吧?那你就要给我乖一点哦。”

喜上眉梢的多儿忙不迭的点头。

他这才又转向怀里人,瞥见他身上交错的新伤旧痕,正为冰水浸出殷殷红色,便沉了脸,严肃的看着他,认真说道:“你现在体温太低,我要是点了你的睡穴,只怕你就没力气撑下去了,所以,请你自己惜惜命,不要出声,好吗?”

青羽一颤,不知是他哪句话拨动了哪根弦,凤眸里似乎升起一层氤氲,然而还未等人捕捉,那人便偏首向了一边,闭上了双眼。

而这动作牵动了伤口,裘毛上随即又沾新红,元五不禁皱皱眉,放下那人:“这样行不行,舒服点没?”说着,便又背负那人上肩,也不等人再答话,一手握住那冰冷双手,一手托稳他身躯,一旁异族少年已然自觉的紧随在他身侧,盗圣不禁露出一笑,便往殿外走去,望着漆黑的夜空,眯缝起眼睛。

“原来我偷了两个这么贵重的宝贝啊,皇宫果然是皇宫!”数年后的某一天,他也这样眯着眼睛,笑如新月,望着外面更加深暗难测的异国的长空。那时,立在他身边的少年已然是压在他头上的征服者、统治者——敌国的国君,听了他的话,倏忽扯过他来:“你说什么?!你知道他身份?”他却只是一如既往的轻轻的笑着,眉眼弯弯:“身份?他有什么身份?他不就是我元五的宝吗?”

究竟是怎样的缘,竟能纠葛这一生?

那时自然还没有人知晓,他只道紧紧抓牢了身边这二人,施展轻功向宫外溜去。

因为预先侦察过地形,所以走得还算顺利,他约莫知道此刻正处于南内范围——这里果然是皇宫里最冷清的所在,侍卫们大约都被那周大人给调到前头去保护现在的当权者胤王去了,谁还有心思来理会那昏迷的名义上的帝君?所以竟一直任由他潜到华阳殿附近,也未遇到任何阻碍。

老江湖却始终有种不妙的直觉,果然,行至华阳殿后花雨内时,听见背后一声:“站住!”

他自然不会站住,一手拉了少年,反更加速前行,后面追兵便叫道:“站住,否则便放箭了!”一片弯弓搭箭之声随之响起。

若在平日,凭自己武功或许还可勉强躲避,但今日,要护卫一个孩子,身上又更负了那样一个他……元五不由咬了牙,正迟疑时,只听背上轻轻一声:“停下。”

飞驰的人停了下来,转过身去,面对着一片刀光剑影,眉宇间并无丝毫在意,任月光径直洒他一身,辉映着衣袂飘飞,一身光华涨满众人视线。

人们都只觉眼前一亮,那劲装飘拂的青年洒脱昂扬,如这压抑深宫中从未有过的一道闪电,直到听见极轻的一声:“阿芮。”这才发现青年身后还藏有人。

在皇宫守备军中,唯一使用弓箭的便是周家三郎的亲卫,果然,听到这一声唤,周芮越过弓箭手们走出,深深望着,却不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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