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利落。没人多说,没人多做,没人回头一望。
楼外之人已经逼到墙外三尺。
赵丹容观察着门窗和天花板,考虑突围之策。
在这京城里,又是连楚一风都必须回避或者说逃跑的敌人,不难猜出是谁。
不应该是受过赵丹容恩惠的太子楚一承,也不应该是对楚一风也即楚一风恩宠有加的天子。
只可能是三皇子楚一秋。
他却忽然愣了一愣。
这一愣,本是下意识运起的轻功又忽然缓了一缓。
就这么站在当下。
被急速靠近的人逼在了墙角。
因为是楚一风。
极近处四目相对。
赵丹容惑然,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楚一风轻道:“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赵丹容“哦”了一声点头。
楚一风的眼色忽然狡黠,道:“……和尚叫秃驴,那尼姑叫什么?”
赵丹容看着楚一风带笑轻勾的唇,挑了挑眉道:“……秃母驴?”
楚一风就垂下了眸,低声轻笑。
他有着比男子更坚毅的鼻梁和比女子更柔美的笑容。
那一垂眸,长得有些离谱的睫毛就从赵丹容脸颊上刷过。
轻柔若羽。
赵丹容看着楚一风一低头的情态,忽觉心跳漏了一拍。
楚一风就在赵丹容这一呆里逼近一步。
楼外之人已贴墙而站。
楚一风就着赵丹容的唇凑过脸去,鼻息相缠。
楼外之人已占据了所有门窗。
分不清谁是主动,目光相缠,唇间只剩一纸之隔。
楼外之人已将所有活路卡死。
楚一风的气息却骤然撤离。
赵丹容刚想搂上楚一风的双臂就悬在了半空。
而楚一风看着有些傻呆呆的赵丹容,留了个不明意义眉目飞扬的笑容,就这么——转身走了。
赵丹容看着楚一风消失在茶馆另一头门口的背影,这才想起红脸。
他低头恨声呢喃:“真想拍死你……”
他这么说着,真的一掌拍去!
出乎意料,全无前奏,就隔空拍在大门上!
那似乎全无准备的掌力之大之沉之稳之健,隔了一道门甚至一道墙都震撼人心!
一直守在门窗外探查动静的人大惊,就靠在门外的四人料想那扇门必成碎末,一收心一提气,迎着掌力往里冲!
他们的判断是对的。
在被动里夺回主动,才能主导形势,引向胜利。
除非有一道未预料的坎拦在身前。
比如一道门。
一道被惊神掌力击中,却竟然毫发无伤的门!
而那扇门就在四人急收脚步时,轰然大开!
赵丹容就自冲开了众人的门板间飞跃而出!
第六十章
金钱钱在流汗。
他觉得六年前那票让他痛失七百两的失败生意都没叫他流过这般冷汗。
他护着小承和苏不离。
他们被包围在一个狭窄阴仄的小巷尽头,无法施展轻功。
苏不离在逐渐缩小的包围圈里护在了金钱钱身前,又被金钱钱毫不客气赶回身后。
小承提议两人先走,反正来敌的目的只是他,被金钱钱一口拒绝。
接连着地的劲装男子将三人死死堵在墙角。
越堵越死,越围越紧。
苏不离很急,面容却是这年纪少见的沉肃冷静。他准备找准时机抢到前方。
小承也很急,他的面色苍白,准备抢在金钱钱和苏不离受伤前自曝身份,让两人有机会逃脱。
金钱钱更急。他绝不能让两个孩子因他而伤而亡。
他全身绷紧,就在包围圈中走出一个熟悉身影的时候。
冯金城。
冯金城仍然是个精干的读书人模样。他走到三人身前一丈远停住,有礼道:“请问那位与你们同行的小兄弟现在何
处?”
金钱钱不解道:“你找他干什么?他犯了什么法?”
冯金城道:“那本书我还没看仔细。”
金钱钱苏不离和小承哑然失笑,冯金城这回却是面不改色。
金钱钱叹道:“世风日下,咱小老百姓是斗不过你们官爷的,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若你现在找不到他,就会
把我们统统关进牢里去吗?”
冯金城道:“那也不至于。”
金钱钱想了想,正色道:“他那本书搁在我这儿了,我还忘了还他。只要你保证不伤这两个孩子,我可以借你看。
”
冯金城闻言略惊,金钱钱已经从怀里掏出那本春宫图册,试探而凝重地看着冯金城。
冯金城思索片刻,道:“只借阅片刻,若无疑点当即奉还。”
金钱钱点头,将书远远抛给了冯金城。
冯金城真的开始看书。
旁边还有人掌了灯为他照明。
时间一点点过去。
金钱钱干脆坐在地上休息,还把苏不离和小承也拉了下来团团坐。
看这三人如此放松,包围着他们的劲装男子也不再那么虎视眈眈。
只有一页一页的翻书声轻渺而郑重,昭示翻书者的认真仔细。
过了大半个时辰,冯金城长长一叹,将最后一页春宫翻过去,合上书册。
金钱钱搓着手呵着气在冬夜里站起身来,从冯金城手里接过书,道:“好了?”
冯金城深深一鞠躬,道:“看来是我多心了,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金钱钱还礼道:“不妨事。大人言出必行,更令人肃然起敬。”
客套几句,冯金城就走了。
他带来的人也跟着走了。
小承道:“这冯金城还真是个坚持到底说一不二的人,和寻常读书人不一样。”
苏不离却看着金钱钱此时的脸色,忽道:“你知道会是他。”
金钱钱在心头小小讶异了一下苏不离的洞察力,一边想着苏不弃自己眼力好,把苏不离教得也好,一边笑道:“不
错。”
苏不离道:“所以你没有带我们拼死逃脱。若今夜是三皇子与我们作对,我们逃得了这次逃不过下次。不如让他们
自行撤离。”
金钱钱道:“我也只是赌。若出现的是三皇子楚一秋本人,怕就没这么好过了。”
苏不离惑道:“我只是不明白那书里的玄机。赵丹容真的能把冯金城这么精明细致的人给骗了,还连骗两次?”
金钱钱道:“不然。”
这回连小承都道:“啊?”
金钱钱把春宫图翻到一百零九页,指着某处道:“你们自己看。”
两个孩子瞄了一眼就刷地红了脸转开头。
金钱钱就把书合上,哼唧了一声道:“其实给你们看了也白看。”
小承道:“为什么?”
苏不离道:“因为那些梵文我们瞧也瞧不懂?”
金钱钱道:“咱们瞧不懂,那个冯金城可不一定瞧不懂。可他还是瞧不懂。”
两个孩子不解了:“为什么?”
金钱钱一扬下巴狠狠唾弃道:“因为是红脸的画的!要真有人看得懂他那些连鬼都看不懂的鬼画符,那才真见鬼了
!!”
赵丹容突然打了个大喷嚏。
他在心里大骂,又是谁在说他坏话了?
他心里在骂,手脚却丝毫不停。
他也不敢停。
赵丹容是个绝不喜欢给人造成麻烦困惑损害的人,可他已经拍翻了一座墙,撞倒了两面篱笆,踢破了三只水缸,踩
坏了四棵大白菜还有一只大黑狗的尾巴。
可他还是被身后之人追得紧紧的。外加一只前来报仇的大黑狗。
他向着夜市方向疾奔。
他担心他的朋友们。
他边打边跑,忽然看见前面也来了一众人马,也正边打边往此处靠近!
赵丹容一见那打头之人一头浓发满嘴络腮胡的扮相,大喜叫道:“这边!!”
痴愚和尚一见是赵丹容,狂喜地冲上前去。
他本来早就可以见到赵丹容了。可他迷路了。等他七拐八弯回到茶馆门前,茶馆已经黑灯瞎火打了烊。而等他再七
拐八弯回到原路,这才碰上赵丹容。
两路人马汇合一处。
追着赵丹容的是楚一秋的人,追着痴愚和尚的也是。他们也大喜,要将已经站到一处的赵丹容和痴愚和尚团团围住
。
赵丹容在站到痴愚和尚身前的那一刻突然一把勒过痴愚和尚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叽里咕噜叽里咕噜也不知说些什么
。
然后他突然放开痴愚和尚的脖子指着东边小巷大叫:“快跑!”
那眼神炽烈语调激亢态度坚决吓得痴愚和尚转身就跑。
赵丹容此时好整以暇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拿着袖子扇风,道:“跑不动了歇息歇息……”
一时没转过弯来的劲装男子终于亮出了兵器。
赵丹容赶紧举高双手投降,一口气道:“你们刚不是逼问我那孩子在哪儿么?我发过誓不能说否则娶不到美人,可
刚才我跟那大汉说了,他没发过誓他能说!”
带头的劲装男子冷哼道:“你想引开我们趁机逃脱?”
赵丹容嘿笑道:“说得也没错。不过反正我没力气了就蹲这儿了,那大汉可是能跑的,要是他跑去把那孩子带走了
,你们把我活剥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又在哪儿了呀!”
劲装男子一滞,狠狠瞪了赵丹容一眼,带着大部分手下追向痴愚和尚。
等人离得远了,赵丹容轻松解决剩下的五个男子,脚底抹油。
一顶轿子横在了冯金城面前。
藏青色天丝绒滚金边的轿子。只有皇宫中人才配享。
冯金城恭敬地上前。
轿帘被一只粗犷有力的手掀开,内中一人开腔道:“如何?”
冯金城道:“回三皇子殿下,该是寻常百姓。”
楚一秋低喃道:“是么……”
轿帘刚要被放下,楚一秋忽然顿住动作,目光森冷道:“不行。”
冯金城眼皮一跳,道:“……三皇子殿下可是不信任在下?”
楚一秋冷笑道:“你的眼力我信。我只是要保万全。”
冯金城低头不语。
楚一秋对着站在轿旁的另一个手下道:“宁可抓错不可放过,全押进大理寺密监,我已经和那儿的人通好气了。”
那人抱拳领命。
楚一秋补充道:“切忌张扬。我随后就到。”
冯金城一直没有抬头。
他偷眼看着领命之人转身离去,就又看向了地面。
目光忧心忡忡。
第六十一章
金钱钱和两个少年也疾奔回原路,在半路与赵丹容会和。
金钱钱一见赵丹容,第一句竟然是:“咦红脸的你偷只鸡干嘛?有这么饿吗?”
赵丹容翻了个白眼道:“不是偷的!你不觉得这鸡很眼熟吗?”
金钱钱诚实道:“我看每只鸡都眼熟。”
赵丹容郁结,干脆不理金钱钱,把手指掖在两只鸡翅膀下扣好,深吸一口气。
苏不离忍不住道:“你到底要干嘛?”
赵丹容道:“找人。”
小承道:“啊?”
金钱钱也紧接着道:“对了痴愚和尚呢?”
赵丹容道:“就是找他的。”
然后赵丹容就不说话了。
他深吸一口气。
猛地把手里那只鸡上摇摇下摇摇左摇摇右摇摇然后提回中央。
那只倒霉的可怜鸡就随着叽叽咯咯叽叽咯咯叽叽咯咯叽叽咯咯放回中央还继续丢了魂地叽叽咯咯。
金钱钱苏不离和小承面面相觑。
赵丹容已经蹲下身体把耳朵贴在了地面,忽道:“来了!”
其余三人一凛,暗道:什么来了?!
他们凝神随着赵丹容的目光看向一处。
那里真的来了一个人!
一个罗汉似的大块头!
用一种很难想象是大块头跑出来的速度!
痴愚和尚龙卷风似的呼啸到了赵丹容跟前墙一般站定,劈手就从赵丹容手里夺回他的宝贝鸡,边用脸蹭鸡脖子边抹
泪道:“嫣嫣你受苦了!”
赵丹容扭头对金钱钱道:“看吧,这才是找到这家伙的最快方式。”
金钱钱苏不离和小承同时猛点头。
小承道:“怎么没人追痴愚和尚?”
赵丹容道:“当然有的啊。可你没看见痴愚和尚方才用了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跑来么,早追丢了。”
金钱钱看着可怜兮兮的痴愚和尚,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不是去找红脸的么?怎么变成一个人了?”
赵丹容就把方才遇到痴愚和尚的情况说了一遍。
金钱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哪?”
赵丹容道:“当然不知道啊!”
苏不离奇了,道:“那你跟痴愚和尚说了什么?”
此时的痴愚和尚又累又惊又悲愤,瞪着赵丹容道:“他就说了句‘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快跑!!’”
金钱钱一手搭着赵丹容的肩边大笑边摇头,小承已经捂着肚子蹲到地上,苏不离理解万岁地边忍笑边安慰痴愚和尚
,只有赵丹容事不关己地搓搓鼻子抬头望天。
忽然,苏不离不笑了。小承看着苏不离的表情,也笑不出来了。
金钱钱还在笑。他还搭着赵丹容的肩,身体却绷得死紧。
赵丹容还是一如往常地松散。
只是等他终于把视线从天空移回地面时,一顶轿子带着两列二十八名武侍,停在了众人面前。
藏青色天丝绒滚金边的轿子。只有皇宫中人才配享。
而从装束来看,那些武侍分明也都是大内之人。
五人的心全是一沉。
一只手,缓缓掀开轿帘。
那真是一只白白净净,保养极好,却也颤颤巍巍的手。
里头的人,终于半露了一张脸。
也是白白净净,保养极好,却丝毫也不颤颤巍巍。
目光宁定而深远,老练精道得像是只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狐狸。
公鸭般的嗓子轻叱道:“莫疑,随我来吧。”
——他竟是个宫里的太监。
赵丹容道:“凭什么?”
老太监慢慢抬头。似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很慢的,但又都是意有所指的。
五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巷子的另一头,另一顶藏青色天丝绒滚金边的轿子正带着众多人马赶来此处。
金钱钱凝眉思索片刻,凝重地想要对赵丹容开口,却顿住。
他看见了赵丹容的眼神。正和那老太监对视的眼神。
金钱钱又看向那老太监。
他突然发现,赵丹容和老太监的眼神竟是如此相似,虽然外貌和表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太过复杂,金钱钱一时无法描述。
而等他终于理出了些类似狡猾、算计、理解、甚至傲慢的词语时,那两个人已经相视一笑,互相做了个“请”的动
作。
赵丹容率先上了轿。
金钱钱痴愚和尚苏不离小承愕然互视,却无一人提出异议,一一上轿。
马车辘辘,一路无话。
途中停了好几次,每次都有数人包围着轿子欲入内盘查,老太监一掀开轿帘,便是一声声恭谨谄媚的“原来是海公
公,您老请便。”
直到轿子停顿安稳,海公公率先下轿,道了一声:“下来吧。”
众人这才从黑漆漆的轿里下到地面。
踩在地面的第一脚,金钱钱就偷偷冲着赵丹容吐了吐舌。
在轿中时连个偷眼张望都不得,可到了这儿,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家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