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谁家才有这雕龙白玉屏障,只有谁家才有这俗艳规板的雕栏画栋,只有谁家的花园流水潺潺百草繁茂却乏人问
津,连园中雨花石小径都沾了扫不去的泥。
只有谁家才有位太监总管,叫海平川。
赵丹容没有金钱钱懂得多,他认不得那些建筑,但他至少还认得人。
这府邸的主人,正笑盈盈地站在轿边,显然也是刚得到消息,走得有些喘。
楚国太子,楚一承。
楚一承显得很兴奋,喜上眉梢。可他一见到众人的脸,不由僵住了笑容。
赵丹容赶紧把人皮面具撕了下来。
楚一承又惊又奇又笑,阻止了众人跪拜,将众人迎进厅堂。
灯火通明下过于华丽的摆设让众人都不免有些眩花了眼。
若是常人,连碰一下那大叶紫檀雕花椅都觉亵渎,更何况依太子爷之命坐上去。
无奈这帮人个个不是常人。
金钱钱是见惯这等奢侈品的。若是他想要,还真没一件宫中之物是他弄不到手的。而且他根本不愿意要——把买这
些无用装饰品的金钱再投下去赚更多的钱,岂不更好?
痴愚和尚是木头脑子,他最多是被眩花了眼,就因为被眩花了眼,才更要找张椅子赶紧坐上去定定神。
苏不离心里只有他的不弃哥哥,不弃哥哥没回来,看什么都没劲。
而小承是唯一一个比较拘谨的,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来,已经被苏不离和痴愚和尚拉着坐在他们中间。
赵丹容是其中最不平静的一个。却不是紧张的,而是兴奋的。
他左看看那金云龙纹提炉,只见它三兽耳、三象足,连把手的杆子都是紫檀木嵌金錾龙龙首杆,不由大爱。右看看
那金八宝双凤纹盥盆,金云鹤纹水瓶,金亭式香薰,和那提炉与其余大小件搭配和谐精致,不由叫绝。再看看身边
侍女们头上精巧的珍珠桃花簪、银点翠耳环,不由笑眯了眼。
金钱钱在旁瞧得直黑脸,不断给赵丹容使眼色,可赵丹容继续乡下人似的瞧个不停,最多回头对着金钱钱傻笑得更
欢。
金钱钱真想一记老拳把赵丹容打趴下。
楚一承却是不介意。他平日里从来不关心那些摆件,如今看了赵丹容如此有兴致,不知为何也跟着笑咪咪地打量起
已被他忽略良久的屋子来。
众人并没有多聊。互相询问了一路回京的情况,总之各是平安。然后海公公咳嗽了一声,道众人初来乍到,时辰也
不早,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谈。
赵丹容等人便起身告辞,随着领路小太监去了。
烛火微微跳跃,像极小太子脸上喜不自禁的光彩。
海公公已经很久没看到他总是忧郁压抑的主子有这种神情了。
楚一承道:“平川,你怎么跟他们联络上的?他们给你看密文了?”
海平川道:“回殿下,没有。时间紧迫,三皇子的人马就在街口,奴才没时间检查密文。”
“那你怎么就把他们带回来了?”楚一承奇道,又立刻接道,“他们也怎么就这样跟着你来了?”
海平川就笑了。笑得很有些玄机。他道:“奴才不确定他们就是殿下等的人。他们也不确定奴才就是殿下的人。”
楚一承惊道:“那万一你认错人了呢?而对他们来说,万一遇到的不是你,而是另一些别有图谋的人呢?”
海平川本来想说什么,忽然改口道:“……殿下您认为呢?”
楚一承沉静下来,想了想,开口道:“如果你找错了人……若是事机没有泄露,就偷偷放掉。不然……”
楚一承的目光变得冷厉,超脱年龄。虽然还是脱不了慈悲的犹豫。
海平川就笑着点点头。他本想说,事关重大,即使没有泄露事机也必须斩草除根,但他看着年幼主子的面孔,又收
了回去。
楚一承又道:“那他们呢?”
海平川的笑容又有些玄机,道:“你不用担心他们。他们自有办法。”
楚一承道:“有什么办法?”
海平川道:“那是他们的办法,奴才如何得知?”
楚一承担忧道:“万一没有办法呢?”
海平川道:“会有。如果是那几个人的话。”
海平川如此说着,想起了相见不过一个时辰的赵丹容等人。
想起他和好丹容那一个心照不宣的对视而笑。
海平川细腻却也已松弛的面上掠过一丝疑惑,却又立即被似乎更加确定的信任所代替。
几十年的眼光,他很明白初来东宫的那些孩子都是出自平凡,却又很不平凡,或将更不平凡的人。
但这世间不平凡的人太多太多,那几个孩子是否真能在这腥风血雨中走出自己的路?
他们的路,也就是楚一承的路。
虽然楚一承和海平川都还不知道天雨顾惜楼与他们合作的理由,但有了邹三水和赵丹容等人相助,被三皇子楚一秋
和四皇子楚一风逼在了边缘的楚一承才能借机壮大,夺回太子威严。
海平川知道,现在的赵丹容金钱钱等人,还不足以独自顶风挡雨。
所以他要帮他们。也就是帮他在夹缝中压抑生存至今的太子殿下。
楚一承正在仔细推敲海平川的话。
多年来海平川待他如子,他也将海平川当做最亲近信任的人。
海平川道:“不要忘了,他们对殿下好,只是利用殿下。而殿下您对他们好,也只是在利用他们。”
楚一承点头:“是。我明白。”
他说着,看向窗外。
那是他理应继承,却随时可能被夺走的天下。
九点齐州,一杯沧海,半落天山雪。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
海平川也转向窗外。
无际夜色,风雨欲来。
海平川的声音,轻叹一般。
“要变天了……”
第六十二章
邹三水一直没有出现。
楚一承告诉赵丹容,邹三水送他回到金陵,只叫他耐心等待,便离开了东宫。
小承在到达东宫的那一晚就跟着天雨顾惜楼的人走了,金钱钱有他在京城的大把产业要照管,也住在了皇宫外。
邹三水不在,不能谈正事,赵丹容便整日在东宫闲逛,兴致来了便死皮赖脸拉着太子爷作陪。
赵丹容可以明白楚一承。
楚一承是太子。可除了册立他为太子的楚天玉外,没有人真的将他看做太子。
八年前宫闱之变后,原太子楚一靖的声望和权势逐渐被优秀的四皇子楚一风代替。而三皇子楚一秋比楚一承年长得
多,有野心,也有一班朝中旧臣的跟随。只他太子楚一承,年幼未立功名,宫中朝中的麻烦事自有天子和楚一风照
管,歌功颂德的事也有楚一秋一手包揽,母亲只是个本不受宠,也丝毫没有朝廷根基的容妃。
容妃不是名字,只是后宫众妃的封号。皇后之下尚有四妃,容妃排在最末。容妃出自民间,本只是个宫女,后升为
嫔,最后才因生了楚一承被封做容妃。楚一承被封做太子,容妃却一直只是容妃。
所以楚一承连来自母方的支援都没有。
他只想要活得更好。
迫不及待。
即使做不成太子,至少抬头挺胸,做一回真正的汉子。
赵丹容看人的眼力并不好。他很知道这个人间并不美好,甚至大多是自私只愿自保的人,但他总愿意相信一个陌生
人是好的,以为只要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你更好。
所以他常看走眼。
还屡教不改。
用赵丹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只负责对别人好,至于别人对他好不好,关他屁事。
赵丹容在看到楚一承的第一眼就能感到,这孩子心里藏了很多苦楚,有许多不痛快,想说却不能说。
他很希望楚一承能快乐一些。
所以他死缠烂打。
一会儿缠着楚一承逛园子,一会儿缠着楚一承逛府邸,一会儿缠着楚一承泛舟,一会儿缠着楚一承逗鸟。
楚一承没有苏不离那么看淡世情,却比苏不离脾气好,绝大多时候都不推脱拒绝。赵丹容也会在楚一承疲累前收手
,让他好好休息。
也不知是因为兴致过头的赵丹容吸引了楚一承太多注意力,或是赵丹容总是能对着他早看生厌的景致讲出许多新奇
有趣的门道来,还是连日走动让楚一承没有时间想东想西,楚一承的面色反而红润了许多,眉间的隐忍也淡了下去
。
所以楚一承的贴身侍女碧蓉见到赵丹容都笑得像朵花儿。
比如现在。
赵丹容又拖着楚一承在花园里乱转。
这都快过年的大冬天哪儿还有花的影子,连梅花都没有。
因为楚一风的西花园里种了一千三百七十二株白梅,楚一承便不愿再种梅。
见不到真花,赵丹容便恬不知耻对着人比花娇的碧蓉大加赞美。碧蓉已经习惯了赵丹容的贫嘴,掩着嘴笑捶赵丹容
,连楚一承都忍不住边笑边调侃碧蓉。
众人聊花,又聊到花钿,赵丹容也不知想起那个朋友曾告诉他的一席话,便道:“‘后唐宫人或网获蜻蜓,爱其翠
薄,遂以描金笔涂翅,作小折枝花子。’所以蜻蜓翅膀也能做花钿呢!”又聊到唇脂、香粉、额黄,赵丹容还能派
得出画眉的十余种画法,什么鸳鸯眉、小山眉、五眉、三峰眉、垂珠眉、月眉、分梢眉、涵烟眉,连画眉用的石黛
、铜黛、青雀头黛和螺子黛都能讲出点名堂来,于是跟在碧蓉身边的小丫头翠仙都开始缠着赵丹容问来问去。
赵丹容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像金钱钱,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见识跟金钱钱差了远,只够骗骗小孩子,或是在这般深宫大
院里埋没青春的皇子美人。
他这一想,就又想到金钱钱曾经告诉他的一些事情,便顺口说了出来:“可惜现在没有花。”
楚一承道:“为何?”
赵丹容道:“钱钱曾告诉我许多自制妆粉的方法呢。”
碧蓉来兴致了,道:“讲来听听?”
赵丹容便把民间如何做米粉,如何做铅粉的方法简单讲了一遍,又道:“以石膏、滑石、蚌粉、蜡脂、壳麝及益母
草等材料调成玉女桃花粉;用白色茉莉花仁提炼而成珍珠粉;用玉簪花合胡粉制成玉簪之状的玉簪粉等等。还有许
多,我记不得了,钱钱应该都记得的。”
碧蓉听着听着便叹道:“还真是可惜了,现在没花。不然我也去做个最香的来。”
赵丹容就笑了。
楚一承却低头沉吟,忽道:“母妃处有!”
赵丹容不解。
碧蓉一愣也喜道:“对!容妃娘娘那儿藏了一罐今夏的玉簪花粉!”
说着,楚一承和碧蓉都兴致勃勃,决定即刻去容妃宫中讨些玉簪粉来。赵丹容也大笑说好。
赵丹容是个外人,自然不方便去后宫,就在东宫等他们回来。
碧蓉和楚一承边聊着边顺着花园小径往外走。
走到一半,碧蓉回头一望,赵丹容正孩子似的蹲在地上逗只小虫玩,很有乐趣。
快走到花园尽头,楚一承回头一望,赵丹容正仰头看着天边悠悠白云傻笑。
楚一承回头,不知为何心里竟也有些暖洋洋的,也孩子气地微微傻笑起来。
见到主子这般表情,碧蓉也愣了一愣。她比楚一承大了四岁,从小跟在楚一承身边,却实在是很少看见楚一承如此
温暖而真实的表情。即使是在楚一承还很小的时候。
碧蓉由衷开心。她也回头一望。
却在心里“咦?”了一声。
——赵丹容人呢?
赵丹容想过很多种状况。
比如成百上千个一流高手齐刷刷站在面前。或者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路的机关陷阱防不胜防。又或者香烟萦绕乐
声旖旎数十个衣着暴露的大美女围着你大摆柳腰波澜壮阔大跳艳舞,然后自深深的乳沟里抽出一柄小巧却同样致命
的刀来。
当然了最后一招对赵丹容估计没大用处。
赵丹容只是没有想到这种状况。就是什么状况都没有。
没有武林高手,没有机关陷阱,没有艳舞美女。
就是个精致奢华,却丝毫不显浮艳的府邸。
仙逸宫。
楚一风的住处。
赵丹容得到邹三水的密信,苏不弃就在仙逸宫的隐秘地牢中。
赵丹容很急,很担心,他只怕他的好友因他受苦受累。苏不弃天生体弱,即使不受折磨,也可能撑不过地牢阴湿寒
潮。
他本是想来查探一番,却不料仙逸宫守备一如往常,便忍不住摸向地牢方向。
还是白天。仙逸宫虽未加重防备,却也比一般皇亲府邸守备森严得多。
赵丹容多费了一些心思,倒也算顺利地躲过了各处巡查守卫。
他也疑惑。
而在他轻轻一推,看似上锁的地窖门应声而开时,怀疑便成了肯定。
楚一风在等他。
苏不弃也在等他。
进,还是不进?
赵丹容深吸一口气。
身形一晃,就钻进了窄深的地窖。
走下十九级台阶,赵丹容在墙上四处摸索轻敲,找到了地牢入口。
钥匙竟还插在隐秘锁眼里。
地牢中,还是同样的空无一人。
就和一般的地牢没有多大区别,同样潮湿阴冷,连堆积的茅草都发出一股经久不散的霉臭味。
赵丹容突然心头一惊。
他听见了极轻的“噼啪”一声。在静得出奇的地牢里格外清晰。
像极木枝或炭火正在燃烧。
赵丹容复又心头一凉。
他脸色苍白地直扑传来声音的方向。
转过两个转角,赵丹容在第三个牢房门前停住。
门大开着。
此处的牢房都是封闭的,不像别处以铁条隔离。该是审讯室。
而这个审讯室更是天窗大开阳光灿烂,地面干净干燥还铺上了厚暖绒毯,只有木桩铁链炭火盆各类逼供工具还在原
地触目惊心。
赵丹容第一眼就先看见了苏不弃。
苏不弃坐在铺了毛皮的椅子里,穿得很严实,脚边就有一个取暖的小火盆。
那噼啪声响就是从这火盆里传出的。
只是取暖。
苏不弃对着赵丹容微笑。
赵丹容苍白的脸色这才好转。
另一个带笑的声音也在这时传来:“哟,怎么看不见我们呀?”
赵丹容顺着声音看去。
那个慵懒雍容过于美丽的人可不就是红玉公子朱连碧。
再顺着朱连碧看去,便是一直默默站在那儿的楚一风。
楚一风依旧从容妥帖,优雅温润。
微笑得迷离迷恋迷醉如同一场叫人弥足深陷的迷。
第六十三章
赵丹容却只觉那微笑里带着森然逼视,竟叫他惑然悚然,一时无语。
朱连碧看了看正对视的赵丹容和楚一风,叹了口气,对着苏不弃挥了挥手,道:“这儿没咱的事了,走吧走吧。”
苏不弃担心地看了眼赵丹容,也低头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很无奈,像是在担忧谁和谁的命运纠结,却不是他自己。
赵丹容眼里的苏不弃一直是个无欲无求的人,极少这般叹息。他皱了眉头想要上前,却只见楚一风正向他走来。
朱连碧也在这时候拦在赵丹容和苏不弃中间,直到拉着苏不弃走出牢门。
苏不弃还想回头瞧瞧,牢门已被朱连碧反手关上。
里头,楚一风已经逼近到赵丹容身前。
赵丹容不退。
楚一风再进。
赵丹容还是不退。
楚一风在彼此身体贴靠的极近处停了下来。
他问:“你来找我?”
赵丹容道:“是啊。”
楚一风道:“为何?”
赵丹容道:“纠正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