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西风惊楼阙
第五十一章
燕千霜猛地站起来,差些碰翻了桌子,低吼道:“什么?要我现在就送密信回长安,告诉皇帝哥哥私自出逃的初如
其实是我带她出来的?!”
坐在他面前的人不为所动地点了点头。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子,不足二十岁。
个子不高,眉目姣好犹胜女子,却带着有棱有角的冷峻,魄力逼人。
明明是年轻的,干净的外表,眼里却自有一种奇异的,微冷的,沉淀了岁月的成熟与精练。
燕千霜俊朗的眉目在围脖的白狐毛领子里抽了抽,还是吸一口气忍住怒火坐下来,问道:“给我个理由,小葛。”
此时的房间里,只有燕平晴和葛寻天。
如果有第三人在场,不论是谁,都看得出燕千霜对葛寻天的器重。
而若不是燕千霜看着葛寻天的眼神如此单纯急切,若不是燕千霜长到这二十五岁还是痴迷兵法武学,对其余事一概
不感兴趣,怕是谁都会以为出身皇族惯见肮脏之事的燕千霜是对这小葛另有所图。
若非如此,葛寻天也不会留在此处。
葛寻天笑笑,他其实挺喜欢燕千霜有时候暴躁蛮横,但又单纯直白的性子。
十九岁外表的葛寻天看着二十五岁外表的燕千霜,就像是看着个需要照料的弟弟,道:“记得大兴初年的事情么?
”
“大兴初年?”燕千霜一愣,道,“那是七年前了……”
说着,不习惯记琐事的燕千霜一拍脑袋,道:“不对!是八年前!那年初如刚五岁,有刺客突然杀入皇后所在的广
庆宫,皇后竟将躲在身后的小初如拉到身前……”
说到这里,燕千霜就说不下去了。
皇后,就是燕王燕问日的原配,也就是燕初如的亲生母亲王素音。
一个本该舍命保护子女的母亲却将亲生女儿拉到身前去挨刺客的刀子,实在是件连见惯深宫丑恶之事的燕千霜都说
不出口。
葛寻天道:“对,就是这件事。”
燕千霜惑道:“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葛寻天道:“很多时候,骨肉亲情比其余任何感情都坚不可摧。”
燕千霜皱起眉。
葛寻天继续道:“也很多时候,保护一个人,是为了更干脆地伤害一个人。而伤害一个人,是为了更彻底地保护一
个人。”
燕千霜忽道:“你是说,不掌实权又不受宠的皇后是为了保护初如不受宫闱之争的伤害?”
葛寻天道:“那时的刺客,就是当年的懿贵妃暗中指使的。”
燕千霜惊道:“你怎么知道?!”
葛寻天叹道:“不久后,懿贵妃就被西燕王秘密处死,外传感染怪病暴毙而亡。”
燕千霜张着的嘴巴合不上去。
葛寻天道:“王素音一直默默无闻,却绝不是个没有手段的女人。皇上现在放任殿下,是因为殿下不好权斗。可殿
下若想在西燕好好过一辈子,就将公主接到身边,等这边的事情料理完毕后便好生送回西燕。他们未出楚境,还来
得及。”
赵丹容一直觉得天旋地转。
他在天旋地转里头昏睡,一直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得像是坐了个痴愚和尚,怀里还抱着个铁做的大木鱼。
而等他终于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安安分分睡在床上,只开了一小扇窗的房间里连床顶上的帐篷也懒得动上一动。
赵丹容一时没想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如以往一般清晨睡醒,只是做了些不好的梦。
他看着天色不早,想起床,又忽然觉得很口渴,想喝水,更忽然觉得——痛!
全身都痛!
被车轮碾过钢齿刷过万人踩过再将余下的粉末拼接回去一般!
痛得他刚抬了一抬的身子仰面躺回去,“嗷~~~~”地一声鬼叫。
被这一声鬼叫惊到的可不是窗外头叽喳全飞走的鸟儿,还有“砰!”的一声砸开门杀进来的两个人。
一个是面目方正俊朗很有富贵相的男子。
一个是光着脑袋瞪着眼睛罗汉似的和尚。
当然就是金钱钱和痴愚和尚。
金钱钱轻功一闪已经飘到了赵丹容窗前,用把鬼都吓飞的鬼叫声吼道:“红脸绿屁股的你终于醒了!!”
赵丹容想说什么,疼得眼泪汪汪还悲哀地发现自己喉咙干得发声都成问题。
痴愚和尚也已经墙一般站在了赵丹容床前,一看赵丹容疼得惨白的脸,惊叫道:“哇呀小赵你怎么了?”
金钱钱心急道:“看上去很难受?”
痴愚和尚道:“难道伤口裂了?”
金钱钱在痴愚和尚说完之前已经一把掀开赵丹容的被子。
赵丹容被那一冷惊得一个抽气,紧接着又被金钱钱检查脚伤的捏按疼得一断一续再一断一续才把第二声气抽完。
他再一低头,又抽了长长的第三声气。
——他全身上下都被裹上了白惨惨的绷带,没被绷带裹上的地方也是红红紫紫斑点遍布,就像具刚从坟里挖出来的
尸体。
金钱钱显然已经见惯了赵丹容的尸体样,道:“好像没事啊?”
他又一看赵丹容更白的脸色,疑道:“难道是背上的伤裂了?”
赵丹容一听还要翻背,惊得赶紧挤眉弄眼阻止金钱钱。
金钱钱一见,大叫:“真的是背上疼?!”
他一边叫已经一边把赵丹容翻了个身。
赵丹容疼得咬牙切齿,真想一掌把金钱钱拍死算了。
金钱钱就是有这毛病。一旦卸下生意人的精干,比如说对着最好的几个朋友,特别是情况紧急时,就有啥说啥口无
遮拦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傻了吧唧,还常常口出恶言或者干脆看不清情况牛头不对马嘴。
还是痴愚和尚担忧道:“小赵兄弟看上去更难受了……”
金钱钱道:“啊?难道其他地方还有伤没有好好处理?待我扶他坐正好好瞧瞧……”
于是赵丹容只想一掌把自己拍死算了。
赵丹容被扶着靠坐在床头,被金钱钱和痴愚和尚“好像没事?难道是另一边?”、“小赵很疼呀,和尚看应该是肋
骨这里疼?咦错了吗?”、“不对是右腿肚这里!”、“哇,和尚按得太重了吗?”、“我来我来……咦红脸的你
怎么变黑脸了?”一路瞎折腾。
可怜的赵丹容被人扭来掰去,死去活来。
终于,苏不离尖叫着从门口冲进来,将即将昏厥的赵丹容解救出来。
这边苏不离将金钱钱和痴愚和尚大声怒斥了一番赶他们去厨房照看为赵丹容熬的药,那边赵丹容用有史以来最感激
涕零的目光看着苏不离。
那目光期期艾艾感动得连鼻涕都要流下来,把刚转过身对上赵丹容的苏不离乱恶心了一把。
苏不离泡了一杯药味清淡的茶,递给赵丹容。
赵丹容喝下,顿觉后头干火消了不少,嘶嘶哑哑开腔:“……多谢。”
干哑得像只饿了三天的老驴。
苏不离道:“不谢。你感觉怎么样?”
赵丹容道:“其他没什么,就是疼。”
说着赵丹容皱起眉,想伸手动一动,还是放弃了,道:“怎么会全身都疼……”
苏不离道:“因为我把你几乎全身穴道都扎了一遍。”
赵丹容惊愕地瞪大眼。
苏不离阴沉着脸道:“也不知是谁用飞镖扎了纸条钉在金钱钱房门口,这才在崖边把你找回来……我只能判断你是
服了不死神药,但不弃哥哥一直没回来,只有他才知道该怎么救你。情急之下,我只好将你身上或许能将不死神药
药性排出的穴道都扎了一遍,幸好蒙对了几针。”
赵丹容在心里庆幸被苏不离救回老命,又更担忧苏不弃的安全,忽然想到另一件事,疑道:“药性排出了,那毒性
呢?”
在与前来接回燕燕的西燕人交手时,他故意被砍中一剑,那剑上可是涂了毒的。
苏不离的表情比较复杂,道:“……没了。”
赵丹容讶道:“它自己没了?”
苏不离道:“是。”
赵丹容不相信:“怎么会!”
苏不离的表情更复杂,道:“怎么不会。就是个蒙汗药。”
赵丹容愣了愣,呆了呆,想了想,然后全身摊在床铺上,就当已经被自己一掌拍死了。
——他历经追杀、迷阵,差些跌下山崖,还被不死神药的药力催得发烧险些丢了老命,仅仅因为中了个蒙汗药!
苏不离检查着赵丹容的伤口,脸色不好看。
眼圈也是黑黑的,显然好几天没睡过好觉。
一部分是因为赵丹容的伤,更大一部分是因为苏不弃还没回来。
赵丹容也明白,想出口安慰,又怕踩到苏不离的痛脚,再被他狂扎一通。
他只好先问:“这是哪里?”
他已经睡醒了,就算没睡醒也被痛清醒了,知道此处早已不是宜城潇湘楼。
苏不离道:“你一睡就是一个月,已经到江南西道的鄂州了。”
赵丹容一惊,道:“我们这是往金陵去么?”
苏不离点头:“嗯,到了这里,乘船顺长江而下就到国都了。”
赵丹容刚想问为什么赶得这么急,却听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是拿着一碗热腾腾白乎乎不知是啥的痴愚和尚,和也拿着一碗热腾腾黑乎乎不知是啥的金钱钱。
金钱钱先走到桌边,把手里的碗放在了桌上。
苏不离走到金钱钱身边,低头闻了闻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点头道:“火候不错。”
而痴愚和尚端着那白乎乎的一碗东西坐在赵丹容榻边,道:“小赵兄弟喝了吧。”
赵丹容看着碗里头那豆腐脑似的又有些腥味的东西奇道:“这是啥?”
痴愚和尚道:“猪脑。”
赵丹容猛一吸气瞪大眼。
他最不喜欢内脏啊血啊脑啊那些血糊糊的东西了。
又忽然想起来,这腥腥的味道似乎很熟悉?再一想,这几天昏昏沉沉的好像嘴巴里常常有这种味道的东西硬灌进来
?
赵丹容的眉头皱得都鼓了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忙挥手道:“我不要!拿走拿走!!死也不吃!”
痴愚和尚苦口婆心地劝赵丹容吃这个对他好,赵丹容一边奇怪为什么他就要吃这个,一边觉得那股味道让他难受得
连问都没心情问,一边又奇怪痴愚和尚一个出家人到哪里弄来这玩意,总之死也不吃。
痴愚和尚又担心又失望地退到了一边。
旁边一直站着看的金钱钱憋笑憋得快内伤。
他自然知道痴愚和尚为什么一路都央店家做猪脑给赵丹容吃。因为痴愚和尚真信了金钱钱多日前的那句“赵丹容不
可能脑子有问题,因为他压根没脑子”。
此时金钱钱拍拍痴愚和尚的肩,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和尚别伤心。你的确不应该再让红脸的吃猪脑了。
”
痴愚和尚惑道:“为啥?”
金钱钱正色道:“你想啊,红脸的已经没脑子了,你再给他吃进许多猪脑,他不就真成猪脑子了?”
痴愚和尚倒退三步,大惊。
金钱钱看着又当了真的痴愚和尚,憋笑憋得快内伤加外伤,偷眼一看赵丹容。
苏不离正拿了桌上的药碗,用勺子喂赵丹容服下。保护伞苏不弃不在,赵丹容对平素就对自己小老虎似的苏不离很
没辙,正乖乖张口,把一勺子黑乎乎的药汁都喝进去,苦得皱巴了整张脸,还真像个猪脑子。
就在金钱钱实在忍不住要大笑出声时,敲门声响了。
门被推开。
是邹三水。
邹三水对里头的人点点头,再看向苏不离道:“赵兄弟好些么?”
苏不离点头道:“醒过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邹三水道:“这就好。”
金钱钱和邹三水一照眼,就扯着还什么都没明白的痴愚和尚往外走,道:“楼主请便,我们有事先走了。”
邹三水笑笑,道:“慢走。”
剩下的苏不离看了眼邹三水,又看了眼赵丹容。
然后乖巧地收拾好东西,也退出房去,顺便带上门。
赵丹容看着苏不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感叹道:“离离被不弃教得很好……额,恶狠狠瞪我的时候除外。”
邹三水道:“苏不弃被人带走了。”
赵丹容道:“被谁?”
邹三水道:“你说呢。”
赵丹容就不说话了。
邹三水叹道:“你是个聪明人。楚一风也是。”
第五十二章
赵丹容沉默低头。
有些落寞。
他还是记得一些发烧时听见的话的。
即使不记得,这一连串的事件接连发生,他也猜得出来。
楼长风就是楚国四皇子,楚一风。
邹三水道:“楚一风掩饰得这么好,这许久时间,我都无法断定他究竟是不是楚一风。他一直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地观察、搜集、判断,将所有人所有事都洞悉在心。顺势而动,从不主动出手,而一出手,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候,
取得最有效的结果。”
邹三水道:“就因为是他,那晚在潇湘楼我才迟迟不愿出面。我怕忍不住。”
赵丹容抬头,道:“……忍不住什么?”
邹三水不语。
赵丹容正色而坐,道:“现在,你该告诉我了。”
五旬老人看着赵丹容,目光里有着一直隐藏,却也一直生生不息的火焰,道:“对,应该告诉你了。我们和楚一风
究竟有什么不可原谅的过往。”
赵丹容一听那“我们”两字,心就预感一般沉了下去。
邹三水负手看向窗外,过了午时的天光依旧炫目。
他静静道:“四皇子楚一风为皇后燕书柳所生,却从小体弱多病,极少迈出仙逸宫。八年前宫闱之变,生母燕书柳
香消玉损,十二岁楚一风经不起打击,旧病复发,差些丢了性命。救了他的是个叫做游闲散人的道士。他带了个十
多岁的少年入仙逸宫,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术,让楚一风吸了那少年的精气,不但救回性命,身体也比以往健康强健
许多。而带进去的那少年,自然是活不下来了。游闲散人收了楚王许多赏赐,在宫里好生享受了两个月,出宫的第
二天就被人暗杀身亡。”
赵丹容道:“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了他?”
邹三水道:“没人知道是谁杀了他。不过换作是我,也会杀了他。”
赵丹容心里有种莫名的惊骇升起,道:“为何?……因为他带进去又被他和楚一风杀死的少年?”
邹三水道:“是。”
赵丹容道:“他是谁?”
邹三水沉默了一会儿,道:“没有人知道那少年是谁。但八年前那一晚,跳下绝耳崖的只有废太子楚一靖和天邪。
而我们在绝耳崖下只发现了一具尸体,已被野兽咬得残破不全。”
赵丹容只觉一团热火堵在候间,好一会儿才道:“所以那少年,不是太子,就是天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