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三水愤慨道:“皇后尸骨未寒,太子沉冤未血,竟就有人将太子或是天邪活生生做了药引!”
赵丹容的脸色青白一片,怔怔道:“引渡精气救人性命古来有之,只是能掌握此术之人少之又少。以精气相合,特
别是骨血至亲之人来引渡,成功的机率自然大上许多……”
他想,当年十二岁的楚一风真能狠下心,用兄长的性命来换回自己的性命吗?
或者楚一风并不知情?
又或者,当年的少年并不是太子楚一靖,而是……
赵丹容的指尖骤然冰冷。
邹三水道:“楚一风已经在回金陵的路上。苏不弃应该也与他一道,暂时不会有危险。”
赵丹容想到苏不弃,担忧道:“希望如此。不弃的性子太散淡,太随遇而安,我怕他……”
邹三水笑道:“你多虑了。苏不弃的针法和药理可不是学来玩的,他可以救活多少人,就可以杀死多少人。”
闻言,赵丹容也笑着点了点头。
的确,就算苏不弃不学武功身无内力,但只要他手里有一根可以戳人的东西,或者身边有可以使用的药物,想叫人
是哭是笑是疼是痒甚至是活是死都只是他一念之间的事情。
而受过苏不弃恩惠的众多武林人士自然也不会让苏不弃轻易死去。
即使面对的是楚国皇室,和皇室中依然地位翘楚的四皇子楚一风。
赵丹容道:“他带走苏不弃,是想让我们去金陵。”
邹三水道:“即使还有其他目的,我们也必须去金陵。”
他说着,看向门外,拍了三下掌。
门打开。
赵丹容看去。
那是邹三水的谋士白一略,还有站在白一略身边的林小五。
赵丹容再看见林小五的时候一愣。
他差点就忘了还有这么个被燕燕和苏不离当街捡来的孩子。
白一略和林小五走近赵丹容和邹三水,站定。
林小五的表情略微忐忑,还是尽量沉静坦然地直视赵丹容,眉目里有些不知天生还是后天练就的威严,在仍然稚嫩
的脸里显得格外清冷疏离。
赵丹容在邹三水和白一略严肃恭谨的表情里意识到什么,心里默念着“林小五”、“金陵”、“十五六岁”,心道
:“不会这么巧吧……”
而林小五已经开口道:“我已经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东西,现在我要回金陵。如果你们保护我回去,我可以在京城协
助你们,你也可以住进我的东宫,想办法营救苏不弃。”
赵丹容预感成真,无声苦笑:“小五……”
而林小五仰脸抿唇截道:“我不叫林小五。我叫楚一承。楚国太子,楚一承。”
金陵城外,离宫。
楚一风一身素雅锦衣,站在虹桥上,舞了满袖暮风。
另一人站在楚一风身前七步,正双手扶栏,远眺天边山色。
他高冠博带,一袭暗红色雍容华服,挺身直立,贵不可言。
此时他转过身来,有飘逸额发掠过他的眉睫。他对着楚一风笑道:“风儿,你看你一来看我,把风都全带过来了。
”
楚一风也笑了,低眉恭谨道:“天愈发凉了,父皇还是不要在外头待太久为好。”
那人回头看向天边,颈间莹蓝冰珠熠熠生辉,道:“嗯。就待一会儿。”
颈间那串“日暖生香”,永远二十六岁的面容,比楚一风更成熟持重,也更俊朗得鬼斧神工。
楚国最英俊,也最有权势的男人。
楚一风的父亲,楚国的王,楚天玉。
风真的起了。
将楚天玉和楚一风的发丝衣摆全扬在了空中。
楚一风看着楚天玉的背影。
那背影修长、伟岸,丝毫看不出纵情声色的痕迹。
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楚一风心头的疑云又在蠢蠢欲动。
楚一风不能理解,为何当年英明神武的王者会变成如今模样。他也更不能理解当年的某人为何一再告诉他,楚天玉
是个值得尊敬的,非常优秀的好人。
楚天玉再没有回头。他看着西北方的天空,目光温柔得像在期待一位即将到来的情人。
站在他背后的楚一风自然看不见他的目光。只能看得见他随风飞扬的黑发。
楚一风就随着那飞扬的发看去。看见自己无声轻拂在柱上的白色衣摆,看见狮头扶栏的蜿蜒回廊,看见殿门外一层
黄纱一层红绸一层金幔的门帘,再继续回头。
看进那一层黄纱一层红绸一层金幔里头。
黄纱在飞舞,红绸在轻扬,金幔在微荡。
里头满墙的画像却牢牢固定在石壁上,晃上一晃都不曾。
整整八十九幅。每年都只会变得更多。
每幅画里都有一个人。
不同的动作,不同的情态,不同的背景。却是同一个人。
一个美丽而年轻的女子。
在香炉青烟的萦绕里如同仙子。
当年燕国第一美人,也是后来的楚国皇后,燕书柳。
楚一风看着本该是他生母的画像,却忽然轻笑了一声。
极无声息。
微冷的低讽。
当楚一风从离宫回到仙逸宫时,正在逗赤墨玩的朱连碧抬头就问道:“今年加了几幅?”
楚一风将狐皮大氅交给下人,道:“七幅。”
朱连碧摸摸下巴道:“咦,和去年一样嘛。”
楚一风道:“人都死了,又有何用。”
朱连碧道:“睹物思人,也是对心的释放与救赎。把秘密说出来就不会憋得难受,把思念又愧对的人画出来放在眼
前日夜相对,看得久了,也就没那么沉重悲伤了。”
楚一风就笑了,道:“需要吗?”
朱连碧挑眉:“不需要吗?”
楚一风又道:“也许你说得对。”
朱连碧皱眉。
“所以我不要。该留着的伤疤就要留着,该记住的伤痛就要记住。”楚一风继续道,此时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依旧笑着,“就放在这里。”
他此刻不算耀眼的笑容,仍是仿佛天生的从容淡泊,妥帖稳当。
不惊不觉不傲不艳,却已妙入骨髓。
朱连碧看着这样的楚一风,忽然有些晃神。
然后他叹一口气,摊手道:“不管你了。我去看小苏。”
他说完,摆摆手就走了。
楚一风摸了摸赤墨的脑袋,道:“送送连碧。”
大狗低低吠了一声,真的追着朱连碧跑去了。自然,送朱连碧出宫的还有仙逸宫的大太监柳总管。
楚一风一直没有回头。
所以他看不见朱连碧消失在拐角前,最后投来的那一眼深沉带着担忧,或许还有另一抹复杂迷茫的目光。
楚一风向书房走去,从旁走出一个高大精干,比楚一风年纪大些的男子,对楚一风敬道:“殿下,西花园第一枝早
梅开了。”
他是楚一风的侍卫长黄明。
也是楚一风在这京城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如朋友般交心,也可以信任地将性命交托的人。
楚一风随口应了一句,提了步想要继续往前迈。
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折向西花园。
第五十三章
比起其他讲究排场的贵族府邸,这西花园并不算大。
即使不大,也足有两亩半。
没有小桥,没有流水,没有亭台楼阁。只有清一色的白梅。
一千三百七十二株。
并蒂而开的两朵白梅,是这个梅园里最早开放的花朵。
楚一风就站在那一枝早梅边,探手轻抚娇嫩的梅瓣。
黄明和另一个年轻侍卫吕晴跟在他身后。
楚一风赏玩着梅花,没有回头,轻道:“他们到何处了。”
吕晴道:“芜湖。”
楚一风道:“他呢。”
吕晴的眉头皱了皱,嘴角挤了挤,表情有些怪异:“他……”
说了一个字,吕晴就说不上来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是最近才参与跟进赵丹容一行人行踪的。而他对那个有时嚣张有时迷糊有时温顺有时可爱有时可恨的赵丹容是又
好奇又好笑,一时不知道该挑哪件事汇报。
似乎在赵丹容和他朋友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很平凡的,又是很有意思的。
一直负责查探赵丹容与邹三水行踪的黄明轻咳一声,在楚一风的眉头皱起来之前代替吕晴开口:“今日,赵丹容在
郊外乡野坐了一下午。”
楚一风道:“哦?做什么?”
黄明的声线低沉,音调很稳:“他就坐在田埂上乐呵呵地看农户们整理稻田,什么都没干。坐着坐着似乎觉得光看
不做事有点不好意思,就捡了根树枝插在脑后,又在上面挂了块抹布,死皮赖脸冒充稻草人。”
楚一风一愣,然后就笑了。
吕晴也笑了。
黄明却更疑惑了。
他了解楚一风,至少是表面上的楚一风。他也习惯和明白楚一风的性格脾气甚至思维,所以他才说了方才那番话,
的确惹得楚一风心欢喜。
但黄明却不习惯楚一风此时的欢喜。
这种惬意的、理解的、温暖的、带着盎然兴致的欢喜。
楚一风背对着黄明和吕晴,看不见属下们各异的表情。
他也没有必要去看,不管。
他的目光停留在饱满圆润的白色花瓣中央,那胭脂般殷红娇艳,正在风中快乐微颤的蕊。
他脑海里浮起的,却是另一些总是在不快乐里寻求快乐的人。
——苏不离是否还是会在被赵丹容唤做“离离”时气得跳脚,追赶打闹间又被赵丹容捉弄得又气又笑?
痴愚和尚是否还是一样的木头脑袋,被赵丹容和金钱钱支使哄骗得团团转,他新养的一只小母鸡是否还是肥得快走
不动?
金钱钱是否还是每日与赵丹容贫嘴互贬拳脚相向掐作一团,随后又好得可以同穿一条裤子?
那赵丹容呢?
楚一风的指尖,掐在了白梅瓣上。
他想起了那一双比这花瓣更加快乐,更加耀眼,更加如鱼儿般灵动的眸。
赵丹容还会对着美人闪亮眼睛盯住不放吗?
还会对着每一只路过的狗摆手打招呼,总是忍不住去逗,然后被狗儿们追咬得哇哇大叫满街乱窜吗?
还会在心情不爽的时候站在街心吸气沉声大吼:“金钱钱钱钱钱!!!!”然后在所有路人惊疑江湖名人金钱钱就
在身边而全体盯向他时,慢慢悠悠地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枚其实一早捏在手中的铜板,怜爱有加地继续道:
“钱啊钱啊钱……”,最后在众人的唾骂声里扬长而去吗?
楚一风收回手。
他看向手指,又轻轻搓了搓指尖。那一掐有些失了力道,花汁微黏。
他忽然想起来曾经有另一些白色花朵。
宜城潇湘楼,燕燕采回的美丽野花。
这世上可还有另一人,会如赵丹容一般会将那些野花嚣张地一股脑儿全堆在他楚一风的肩上颊边?
可还有另一人会半夜三更潜入他的房间,就为了送一大堆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糖葫芦?
可还有另一人会硬拉着他的手在脏脏的桌上按下两个脏脏的爪印,就为了定下一个二十文钱买两碗阳春面,可以多
加一根葱的约定?
楚一风的袖口极轻微地动了动。
那是他的手想动,又停住了。
他想探向腰间。
腰带里仍塞着那张金钱钱交给他,他却在一连串事件里来不及交还给赵丹容的涂鸦。
又像萝卜又像白菜丑得根本认不出赵丹容描的是俩手印。
楚一风想起那一晚,赵丹容嘿笑道,咱们按手印作证。
脏脏的桌上两个交叠的脏脏的手印,被接连拍起的灰尘正漫天飞舞。
夜色黝黑灯火昏黄,赵丹容的眼睫和鼻梁在脸颊上投下深深的朦胧的影。
他不大不长不邪不魅却异常水莹透彻的眼正望定楚一风,笑容大,温暖而柔软,斑驳若梦。
楚一风忽然想要折下面前那今冬第一枝早梅。
他想,若是赵丹容见了它,一定会很快乐。
但他的手放在柔嫩的枝条旁,却犹豫了。
——他可以吗?
可以如赵丹容一样不顾旁人,不顾世俗?
按照自己的心意,哪怕就一次?
就如那时,赵丹容大老远从宜城东门的林子绕了十几里到这北门外,就为了告诉他有冰糖葫芦吃?
他想不想?
他能不能?
——他敢不敢?!
楚一风的指尖,竟有些轻颤。
一如他此刻的眸,黝深成海。
赵丹容在做梦。
他梦见了小小的自己,还有小小的天刃、天煞、天罡、天邪、天齐,和其余所有天字少年。
一共十个。
那时的他不叫赵丹容,叫天诛。
刚集结时,天字少年们都还只是不出十二岁的孩子,每日练武、念书、嬉戏。
这是因为他们有个十分善良优秀的好主子,不会如一般主人家逼迫虐待。
所以天诛真的很喜欢楚一靖,他的主子,当年的太子殿下。
楚一靖十分敬爱他的父皇楚天玉,为保护楚天玉而派人在全国明察暗访,集结了十个各有千秋的孩子,下苦心教导
训练。
天诛是最晚入队的天字少年,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才七岁。
那时的他就像只大白兔。有极高的武学天赋,却温和、听话、聪颖、乖巧、不善言辞。其余的天字少年都喜欢逗逗
他,耍耍他,欺负完了又像照顾兔子似的护着他。
而天诛即使气得张牙舞爪,只要得了块糖,就可以把什么都忘了。
楚一靖每每母鸡似的将天诛护在身后,将他从众师兄手里解脱出来。众师兄表面上对太子板着脸却语调温和的斥责
唯唯诺诺,一转身就对躲在楚一靖身后的天诛摆个鬼脸,惹得天诛扯着楚一靖的衣服就笑出了声。
那时的楚一靖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与其说是主子,还不如说是哥哥。
天诛出身贫寒,从没念过书,楚一靖就教他写字。
但天诛怎么也写不好字。
因为天邪。
天诛喜欢楚一靖,但最最喜欢的,是天邪。
天邪在天字少年中排行第六,也是楚一靖最器重的一个。
也是唯一不会欺负逗弄天诛的一个。
天邪的武骨不如天诛,却有着绝佳的聪慧的领悟力,时常跟在楚一靖身后出谋划策。
天诛有时会在路上碰见楚一靖和天邪。
楚一靖会对天诛友善一笑。
天诛就会微红了脸。
天邪也会对天诛轻轻一笑。
天诛已经脸红得不敢见人,一闪身就躲进身边最近的柱后、屋后、篱笆后。
天诛写不好字,楚一靖就会央天邪来教他。
多年后的赵丹容仍清晰记得那时的天邪,唇勾着,眼弯着,眉飞着,一个字一个字耐心地教。
写得最多的字,就是“天诛”、“天邪”。
只要天邪的手握着天诛的手描画,天诛就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热度,听得见自己砰通的心跳。
只要将写着“天诛”、“天邪”的白纸靠在一起,天诛就能傻傻地乐呵半天,舍不得撕掉。
直到八年前那染血的立秋之夜,绝耳崖前。
当满身是伤的天诛提着天诛剑赶到时,楚一靖翻飞的衣袂正消失在崖边。
天诛看见的,只剩半跪在崖边的天邪,天邪手中的天邪剑,还有天邪脸上震惊而空洞的凄怆悲凉。
天诛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去想,已经惊恐地飞身扑上!
同时,天邪追着堕崖的楚一靖,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