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月冷笑一声。在众目睽睽下竟步步向上,有如脚下有物。绷着脚尖隔空一步步地向前。
蓝色衣袂在风中翩然飘动,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妈呀!这是个鬼呀!”为首的家奴大喊一声不敢再向前半分。
不信鬼神之说中年尖腮男人顿也驻了步。
此人功夫如此了然,方才不予他们动手恐怕是顾及拳头不长眼伤了自家主子。
这等功夫若当真动起手来,这……
这么一想,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爷就在'人间'客栈等你!”玩兴大发的皇帝大人临走还不忘学着男人的口吻喊上一两句:“你若不来你就是乌
龟王八蛋!”
公输月闻言,几乎笑岔了气。
想到还握着自己和皇甫翰的“小”命,赶紧憋笑提气。
如果没有这江南之行,恐怕这世上还真没人知道,那严谨英明的皇帝竟也会有这么……童趣美好的一面吧。
50.
呼呼。
太过瘾了。
等到甩开了一群“追兵”
终于落地的皇甫翰仍然入戏甚深地抓着公输月的手狂奔。
哭笑不得的公输月也任他牵着,两个人一齐飞跑。
“那里……那里,有间庙……我们进去躲躲。”丢了矜持的皇帝到底不过是个方及双十的孩子。他大口喘着气,
英俊的脸上神彩飞扬却一点皇帝的样子都没有。
“好。”公输月对这样的皇帝突然恨不起来了,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直喘粗气的皇甫翰有几分可爱。便截了对方
的腰,携着他三两步就到了庙门口。
江南水乡,虽是富饶。乞丐却仍常见,而这种没有香火的衰败庙宇,往往是乞丐的居所。
皇帝仍处于被公输月半抱的惊愕中:“这些年,月的功夫倒真精进了不少。只惜我抽不出空,武功虽谈不上荒废
,但到底生疏了。”
未得其意的公输月不解地望向他。
皇甫翰一愣随即改口道:“不愧是公输月,我今天是大开眼界了。”这样说来,又觉得有些不妥,便忙着转移话
题:“这庙里人真多。”
惊觉自己手里还紧握着两根萝卜,一时觉得挂不住,轻咳了一声。假装不在意地随手抛在地上。
……
公输月先前是不解,但此刻,面对笨拙地转移话题的皇帝他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就在两人都颇尴尬的时候,盘脚靠墙坐着的乞丐突然向同坐人发问:“老兄你说是咱舒坦还是皇帝舒坦?”
“我操你的驴蛋。”被问的乞丐对这样的问题相当不满,他将讨饭用的破碗在地上转了个圈:“当然是皇帝老子
舒坦。我吃了上顿,这下顿在哪还是个问题。皇帝……唉……那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啊……”
哪有……
除了国宴,自己平日也不过是吃几个清淡的小菜。大宓的君主历代清俭,哪有民间传说的这样夸张?简直是一派
胡言。
皇甫翰对这样的议论相当有兴趣,便也凑上前听。
“我呸……”那发问的乞丐狠狠啐了一口:“你懂个屁!皇帝虽然吃穿不愁,却还没老子舒坦。”
“啐,你个老秀才,我看你是考不上功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皇帝过的日子,那是神仙过的,你呢?就一当
了乞丐的落魄书生!”坐在另一侧的乞丐也看不过眼了,挖苦着发问的乞丐。
“哼。”那先开腔的乞丐一转头,对同坐的乞丐露出惋惜的神情:“你们这群目不识丁的老叫花子啊,是只知其
一而不知其二啊!”他感叹着站起身来:“人人都说皇帝富有四海,我看他却是身无长物,连他自己都不是他的
。”
“此话怎讲?”皇甫翰的面色微变,一步上前,目光如炬。
“咦?怎么还有外人在?”老乞丐被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打量了皇甫翰和公输月几眼,心下赞好出色的人品。
很快又说:“不过跟你说了也无妨,反正你也见不到皇上,告不了御状哈哈。”那老乞丐捋了捋脏兮兮的胡须得
意道:“想当年我进京赶考,曾有幸远远看过皇上一眼……”
“哟,敢情你还面过圣呢!”一帮乞丐立刻起起哄来。
瞪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叫花子一眼,不理会他们的冷嘲热讽,又继续说:“皇帝倒确实是矜持,生得也俊俏。只
是那眉目却落寞得不如常人。端坐在皇辇上,明明是个娃娃却摆出一副恩泽天下的模样来。让人看了都揪心。”
皇甫翰的脸色一下子惨白如纸。
他以为掩藏的很好的落寞竟被这么个落魄秀才,远远地瞧出来了。
从登基那刻起他便明白,“恩泽众生,德施天下”是他唯一的使命。皇帝说得好听,不过是百姓求太平的寄托罢
了。天下有战乱是皇帝的错,天下有污吏是皇帝的错,这天下只要有一个饿殍,都是皇帝的错。
皇帝,不过是巍巍皇权下最大的牺牲品,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可他的寂寞,当真就这样明显吗?
51.
“怎么?我说错了?”
见皇甫翰紧闭着双唇脸色发白,老乞丐问道。
“不。”皇帝动了动尊贵的嘴唇,许久才答:“这样想来,皇帝他……的确管不了自己。”
“那是当然。”老乞丐又得意起来:“你想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皇帝,他能自在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
皇甫翰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他抬脚便想离开。却跄了一下。被公输月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还好,我还有月和訾。
“公输月听旨!”离开庙宇没几步路,皇甫翰便停下来。眉目间英气尽显。
不明就里的公输月见状,单膝跪下:“臣听旨。”
皇帝像是思考了很久,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朕命你私下不与我以君臣之礼,从今往后,朕要你直言不讳。另
外,以后除非在殿上,否则不准喊皇上,你要喊……喊……”
“翰”字在喉头里滚了几下,却怎么都说不出来。皇甫翰撇头看了一眼公输月。他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个缠着自
己,直喊“暖暖”的小娃娃,登时心头一软,放低了姿态求道:“朕要你喊'翰'。”
“为什么!”公输月不懂他的心思。
皇帝名讳喊不得,这是千年来的惯例。此刻,那最严谨持礼的皇帝却……
“皇上……”
皇甫翰苦笑着抬掌,他负手而立,微微扬头,那素来不做大喜大悲的脸上神色不定。
“我不愿世人说……皇帝身无长物。”
这努力维持平静的模样,让公输月的心突然一阵钝痛。
这么多年,这个举世称道的皇帝就是这样折腾自己的么?这么多年来他到底背负了多少?天下?苍生?那么他自
己呢?
原来,最贤明的皇帝,也不过是披了一张盛世的皮。
那真正的自己呢?莫非也要为家仇费一辈子。伤了皇甫翰,他真的就不难过么?
不愿身无长物。
皇帝的愿望就这样简单?那么他呢?真的能做到么?
“你要抗旨?”皇帝终究是皇帝,就连求人都显得这样金贵。见公输月久久不回答,皇甫翰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睁着双眼微怒地看向他。
“不敢。”家仇国恨。这么沉重的四字真的不该由眼前这个落寞的皇甫翰来背。那么自己呢?要背着它们一辈子
么?
公输月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直起身子:“该回去了。这么半天不回,司马大人他们该急了。”
见对方半晌不答,公输月璨然一笑:“用走的么?翰。”
皇帝仍没没有言语,只是惊喜的笑意停在眼底,久滞不去。
“我的祖宗,等了你们一个时辰,可回来了!”见皇甫翰安然无恙,原诚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司马悦然双手环抱倚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仍耿耿于怀的陈诚。
心情甚好的皇甫翰见陈诚有气无力地缩在一边,忍不住轻笑起来:“陈公子看上去有些反常,不会病了吧?”
这几日眼前这万金之人都表现得极平易。这样一问,倒是陈诚先跳了起来:“主子您还说!您给我安排这么个差
事,可让我惨极了。想在家里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得罪您……”
看平日敢谏敢言的兵部尚书此刻一副小媳妇儿样,皇帝更是忍俊不禁。
“哼,还说呢。就你这扮相哪像家仆。我看那王不才眼尖得很,没准就看出来了。”司马悦然继续冷嘲热讽。
混蛋!陈诚几乎想扑上去咬死对方。
见状,理智尚存的皇甫翰正了正色:“吩咐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定下时间了三日之后'悦上楼'见。”
咦?
“现在为什么干站着不进去?”皇甫翰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几人虽是等着自己,却都是站在客栈门外。
司马悦然示意他自己看:“不知是得罪了谁,半个时辰前有人到这儿来找人,说是谁把他们的少爷给撞坏了。找
不着人就砸东西。”
皇甫翰和公输月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52.
接下来的三日,一行人过得挺舒坦。白天逛逛集市,晚上便游游湖赏赏景。
皇帝似乎越来越离不开他的禁卫军首领了,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把其他人支开。
和公输月两人天天腻、咳咳,是呆在一起。
“翰来过江南?”见皇甫翰对江南特有的一切景色见怪不怪,公输月有些纳闷了。这么多年可没听过皇帝南巡这
码子事。
“嗯。”皇甫翰不再盯着一池春水发愣而是转头看向公输月:“幼时来过,还拜师了学武。”
“哦?这倒是奇事。”公输月一笑,拉着皇甫翰从拱桥上下来指着远处淡没隐约的山体:“这是江南最负盛名的
山。里面还有个山庄。”
归旬山庄。这多年未提的名字遥远却绝不模糊。
曾经他也和月携手在山庄共看春水。
经年。却是月指着山告诉他,那里有个山庄。
皇甫翰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
以为皇甫翰对那山庄不感兴趣,公输月便引着他到别处去了。
“面娃娃,捏什么像什么。”路边多是卖小玩意儿的地方。但最吸引皇甫翰的确是这个捏面娃娃的小摊子。
“给我捏一个,就按着这样子。”皇甫翰一指公输月,顺势拿出五文铜钱。
摊主见有了生意忙起劲地招呼起来。一团面疙瘩转眼便成了人的形状。再下去竟有了公输月的神韵。
“好!!”摊主将刚做好的面娃娃放在皇甫翰手里。那面粉疙瘩做的娃娃竟和本人有八分相似。
“给你。”
“不喜欢?”
“喜欢。”
“那……”
“喜欢,所以才送给你。”
“那你?”
“我喜欢你。”
彼时彼刻,彼物彼人,历历在目。
“翰,在想什么?”见皇甫翰拿着面人出神,公输月扯了扯他的袖子。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故人。”
“让你牵挂着的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不妨说来听听?”
笨!是你!暗地里瞪了公输月一眼。
“也没什么,只是当年的同门。”
“和面人有关?”
“嗯。他也送了面人给我。捏的是他自己。”
“呵呵,那倒有趣。”公输月只笑笑不再纠缠。
皇甫翰心下又骂了无数个笨。这才神色如常起来。
三日之约新至,皇甫翰便与司马一行人早早地到了“悦上楼”。
他们虽去得早,却是更有早行人。
“这就是司马兄和原兄吧。久仰久仰!”
王有才将他们一行人引上楼却见座上早坐着久候的萧泽平。
“早闻这'悦上楼'幕后有主,今一见果然衣冠楚楚,相貌堂堂。”
原诚按皇甫翰的安排走在最前面,气度不凡。
“过奖过奖。”萧泽平虽为人贪劣但好歹也是官宦子弟相貌倒勉强算得上端正。
“哦?原兄身后的这两位看来面生是……”
“这两位是精通茶道的公输先生和……”不知该如何介绍皇甫翰原诚等着皇帝自己接话。
“在下白王,还请多指教。”皇帝演技甚好,拱手大方行了个礼。
“原来是公输兄和白兄,幸会幸会!”萧泽平将四人引为上宾。陈诚则立在皇甫翰的左侧,小心地观察着对方。
“竟是你们!”
四人刚坐定站在萧泽平右侧的男子忽得指向皇甫翰:“你个不怕死的小子!那天撞了本小爷,现在竟还敢在吴县
撒野!”
抬头看见那人的样貌。皇甫翰不禁暗笑冤家路窄。
站在萧泽平身后的竟正是三日前撞了他的男人。
那端坐的萧泽平闻言脸色一变:“任侠……不得无理。”
“我呸,就是这两个小子昨个儿冲撞了小爷我!你……你得给我收拾他们!”
皇甫翰看了看萧泽平的脸色,顿时心解九分,笑着起身:“在下不知三天前冲撞的是贵公子。实在失礼。”
见对方低头,萧泽平的脸色缓和了几分:“白兄哪里的话,是小儿失礼了!”他歉意地做了个揖,转头厉声对怪
叫着的萧泽平道:“你给我回去!少在这丢人!”
“你──”萧任侠心中不服,却被王有才一个眼色制止,气鼓鼓地摔门而去。
“此次真是对不住。这一桌酒菜就我萧某作东……”
“姓萧?可是和江南巡抚同姓?”司马悦然搁下茶杯饶有兴趣。
“不敢欺瞒,在下正是萧泽平。”那男人倒也直爽,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大宓可是明令禁止官员为商。”公输月见对方承认了也不惊奇只是颇好心地提醒。
“在下相信在座的为人,定不会将这事外露。”萧泽平执起一杯酒:“我先干为敬。这次开端不悦,在下便不扰
各位的的兴致,这一桌便算萧某的。我们明早续谈。”说罢一口饮尽杯中物。
“萧大人好酒量!”原诚亦举杯还礼。
此后,萧泽平便带着随从的人马下了楼,不出一会儿,皇甫翰一行便也出了“悦上”。
53.
当晚人间客栈“你怎么看此事?”公输月执铜勺将灯盏的焰光拨得更亮些。皇甫翰则在一边把玩着那天买回来的
面娃娃。
听皇甫翰这么问他,公输月笑了一声:“那个萧任侠没准是真的,就是演技差了些。”
“你也这样想?”皇甫翰一手转着小人底下的棒子,一手撑着下巴看向正往灯里添油的公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