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的长子十年前命丧萧氏之手,其后……满门抄斩,次子虽出门学艺恐怕也难以幸免……”
“若卿次子仍在,今年可是一十有八?”
“皇上怎知?莫非……”公输璇对外界大事也是有所耳闻,自然已经听说去年的文武状元便姓公输。心下不禁一
阵狂喜。
“正如爱卿所想,卿的次子很可能就是朕的文武状元──公输月。”皇帝兴奋地踱步一圈,“公输家可是有把家
传的扇子?”
“正是!”
“那便定然是了!”皇帝很久没有这样喜悦了,俊美的五官在焰色的映衬下熠熠闪光。
闻言,公输璇又折下身去,含着泪道:“臣替犬子谢主隆恩。”
“爱卿平身。”皇甫翰忙去扶:“只是,萧氏之事尚未平止,为了爱卿的安危着想,朕还不能让卿父子相认,愿
卿了解。”
“皇上的隆恩,臣铭记于心。”公输璇起身,眼里仍含着惊喜。
天色泛白,已近寅时。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皇帝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无名的小轩。阖上门,确认没人跟着,才悄然回寝宫去了。
47.
“皇上?”
事隔一夜,再见公输月,皇帝的脸仍是耐不住地一臊。不过在确定对方并没有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后,半吊着的
心总算落了地。
“皇上这么急着召见臣可是有什么急事?”相比皇甫翰公输月要显得释然得多。大概只把皇帝昨夜的怪异当作酒
醉后的荒唐。
“朕问你,山中无老虎会怎样?”
哈?
公输月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细酌之后,又联想起早朝时吏部尚书明示暗示的一番弹劾。那个陈怀影虽爱出风头
,不过忠心倒是可鉴,竟敢当堂弹劾萧鸿章的侄子──远在江南的江南巡抚萧泽平。
念此,公输月笑容更盛道:“依臣之见,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不了大王。”
“妙解!”皇帝见爱臣懂了自己的意思,曜石般的眼里迸发出精微的光芒:“那你猜猜朕意如何?”
就这一年多来对皇甫翰的了解,公输月清楚皇帝并不是轻易信人的主。平时要是自己不偏不倚地讲中他心中所想
,早该表现得距人于千里之外了。
莫非,皇帝对他……真的毫无戒备了?
如此想着,却也不敢怠慢答道:“皇上想要离宫南巡?一来看看宫中猴子的动向,二来替江南的百姓除去几条米
虫,这三嘛……”暗自观察着皇帝的神情,确定无异才继续讲:“三是杀鸡给猴看,除不了野心勃勃的叔叔,除
去贪赃枉法的侄子倒也是美事一桩。”
皇帝闻此朗声一笑,许久才回头看向才貌无双的近臣:“朕的心思你猜对了大半,不过还欠了些。”
“你可记得告老还乡的杜子监?”
“原礼部尚书?”
皇帝点了点头算是认同,随即又道:“这个杜子监倒也真是有本事。告老定居在江南,也不知怎么就'巧遇'了萧
泽平。两人一拍即合便有商有量地搜刮起百姓来。”
他早听说过皇帝足不出户便能洞察八方。难道偏僻的江南也有皇帝的心腹?这个皇帝倒算得上明君。若十年前的
先帝亦能明察秋毫那么公输家就不会……不会……
“你在想什么?”
他竟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想起报仇的事来。公输月一惊,佯笑道:“臣只是担心,皇上离宫,这宫中大事……”
“这倒不必多虑,宫中诸事自有和亲王爷掌管着,若真有大事,朕自命他快马加鞭地送到朕处。”
“皇上英明,是臣多虑了。”不知是否为仇恨所汲,英明而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十分怪异。
皇帝没有在意,他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出行前的事宜,才挥退公输月,回到寝宫闭门歇息。
夜得旧臣的喜悦让他完全放下对公输月的戒备。
思酌着即将上演的一场好戏,皇帝合上含笑的眸子,睡了。
48.
刚入夏,温润的江南微暖。
江南省管治范围内的吴县自然也是一片清秀。
处于闹市的东大街和往常一样熙熙攘攘。适逢集场,因而街上还多了不少操着外地口音的赶集人。
“悦上楼?”
一位身着月白色锦衣的年轻公子,从人群中走出,翩然立住。
抬头望向镂着烫金大字的匾额。
“莫非原公子要进酒楼?”随即而来的声音,发自另一位身长玉立的俊美少年。一袭水色长衫,飘然出众。
“江南竟也有这般考究的酒楼?实在是有趣,既然来了进去瞧瞧也好。”
他话音刚落。人群里便匆匆挤出个紫衣的公子。
还没站稳便见众人盯着他望,一脸的不情愿开了口:“主、主子……”
谁料这一声让立着的几位都笑了。白净的俊脸立刻“蹭”得一下憋得通红。
“哟,跟上了?好慢的步子,在家里的时候不是挺能的么?这个节骨眼上,脚程可够慢的。”穿着水色长衫、姓
司马的年轻公子拿那像是小厮,却又不太像的紫衣人调笑。
原姓公子更乐了,朗声一笑便越过奇怪的“主仆”二人率先进了酒楼。
酒楼分上下两层,二楼是雅阁。但一楼的布置却也比普通酒家的雅阁好了太多。
一家闻名遐迩的酒楼布置华贵倒没什么稀奇,可奇就奇在这家富丽堂皇的酒楼里竟没有一个客人。正闲着的小二
见来了几位穿着华贵的客人,连忙出来笑脸相迎。
“怎么,打烊了?”原公子一楚眉。
“没有,没有。”小二伸出一只手,弯腰巴结地把这一行人往楼上引。
“没有打烊,怎么今个儿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小二的表情一滞,僵笑着不知如何作答。
就在此时,内阁中走出一名男子,三十岁上下,相貌平平,眉目间却透着一股睿智。
他微微一拱手,算是行礼,接过话头替小二回答了这个问题:“店子空着,正是因知兄台要来啊!”
“阁下是?”
“在下王不才,替我家主人管这酒楼的帐。”
哦,萧泽平的狗头军师么?
司马公子一笑:“哦,原来是王兄,失敬,失敬。”
“不敢当。”
年轻公子依次自报了姓氏。
王不才指着靠窗的座位,做了个请的动作。
两位年轻公子却之不恭地坐下。只有紫衣的公子僵站在一边。
“听各位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王兄好耳力。我们正是从京城来的。”
“京城?”王不才一愣:“敢问各位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家父是京城的商人,对江南盛产的茶叶非常有兴趣,我们此次来正是相中了江南的好茶!”
“不错,我家与司马家是世交故一同前来。”
“这位公子仪表堂堂敢问……”王不才起身问从一开始就站在角落里的紫衣公子。
“噢,他啊,不劳王兄挂心。他只是家奴陈……”司马公子嗤笑一声:“不过是家奴陈实罢了。”
王不才“呵呵”一下,放下手:“不愧是京城首贾司马家,连仆人都是这般相貌堂堂。”
王八蛋!
低头站着的司马家家奴陈实。咳、咳应该是兵部尚书陈诚双目喷火,若不是有任在身,恐怕他早就冲上去掐死那
个可恶的,不,是鼎鼎大名的平和将军司马悦然了。
正对着他的禁卫军副领原诚原大人,一向耿直的陈诚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差点被一口茶呛死。
拼死憋住笑,继续引鱼儿上钩:“伯父让我们找家懂行情的本地商行合作,只惜……在下初来乍到,一时间找不
到合适人选。”
“原公子,此言差矣。”王不才搁下杯子。
司马公子接话道:“哦,莫非王兄能替在下找到合适的商行?”
“哈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此话怎讲?”
“不瞒各位,在下的主人开了间商行,恰巧是做茶叶生意的。”
“哦?当真?”原公子兴奋地身子前倾。
还是司马公子沈得住气,他伸手拦住挚友:“王兄既然开口了,定然不会有假。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需再
作商讨才是。”
“司马公子说的是,这事,在下也得请示主人。若各位当真由诚意,三日此刻,在下与我家主人必定在此地恭候
。
上钩了!
“就这么说定。”
三人以茶代酒碰了杯。
就在此时,西街闹市。
有两位年轻公子一前一后地缓行。
“还是小心为上,人多的地方您就不要去了。虽然暂时还没人知道您从家里出来了,不过,万事只怕有个万一。
若真有人对您不利,那恐怕……”走在后头的蓝衣公子略有虞色,不停劝说着往人多地方钻的前行人。
“我说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罗嗦嗦了?”前面的华衣公子猛地停住脚步,回头几乎对上后者的鼻子。后者
一愣,似乎对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还未适应。或者说对这个出了宫像变了个人似的皇帝仍不适应。
“我只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
“什么您不您的,你不烦我都烦了。今个儿我高兴,准你叫我翰。”
“我……不敢……”
“什么?”对月的假意表示不满,不过很快又答道:“好吧!我命令你叫我翰!”
“……”公输月突然对这个孩子都不如的皇帝有些无力。君令如山,推诿不过,便只好老老实实地答应。
“叫声我听听。”
没想到皇帝竟立刻要听,公输月无可奈何:“翰……”
“我没听到。”
“翰。”
……
“太小声了。”
“翰!”
皇帝大人不再挑肥拣瘦,他回转过身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又是哪得罪了目前连三岁孩子都不如的皇帝。公输月轻叹一声,抬步跟上了。
说实话,比起那个朝廷之上端坐的九五至尊,对于眼前这个颇会耍赖的……翰,他倒更喜欢些。
一个人疾步走在前面,皇帝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别人不知道,但他自己却清楚。他清楚地感到,就在月喊他的名字时,心脏忽然一下子收紧,轻轻地抽动了几下
。喉头像被塞进了什么,不断地涨大。
就在转过脸的瞬间,尊贵的眼眶开始泛红,他甚至觉得脸上湿湿的。
皇帝也会哭么?
显然是的。
只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没有发现。
事实上,就连公输月也并没有发觉,这雷厉风行、清高孤绝的皇帝正在为他落泪……
没有“暖暖”,但“翰”也比“皇上”好太多了,对不对?
至少,月是真正在喊他皇甫翰这个人,而不是他坐着的那张冷冷冰冰、四面无依的位置。
49.
“哎哟……”
低头走路也不知撞上了什么。只听得一声闷哼。皇帝心念不与那人计较还是埋着头,等走出数步才意识到这不是
在宫里。
撞到了人是要赔罪的。
转过身,尽量放低身段,轻轻道:“失礼了。”
岂料,那被撞之人丝毫不受他的礼。蛮横地伸手挡住他的去路。
“是什么东西!赶撞本小爷!”
皇帝的神色一凛,却仍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地回敬道:“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幽幽地抬头便见怪叫着的是
一袭金黄锦袍的男人,眼波一动。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敢骂你爷爷!”男人抡起拳头就要打却被一旁的随从拉住。定睛一看是个小眼尖腮的中年
人。
“爷,这是闹市,您若真动手打了这人,有损萧家的贤名。”那中年男人附在男人耳边。
殊不知这一席话,听在听觉超常的圣人耳里刺耳万分。
萧家?又是萧家!朕正要抓萧家的小辫,你倒是梳着小辫满街跑!撞到朕身上来了!
“不知他哪里得罪各位了?”
稍慢的公输月远远见到形势不妙便加紧步子,赶上来。
“操,那小子撞了人还敢骂老子!我操他祖宗!”受了中年男人的指点收起拳头,但嘴里仍不干净。
“朕……”剐了你!
“正……思量着家事,没见你……”
“爷爷这么大个个子你瞎了!”
哼!萧家?等朕收拾了老狐狸,一律贬为贱民,永世不得为官。
皇甫翰淡淡地退后一步,冷眼看着事情的发展。
“最近家事繁忙,他的确是分心了。见谅,见谅。”公输月噙着笑,不留痕迹地将皇甫翰护在身后。
“家事?”那男人瞥眼看向公输月,被那无伦的丽色所摄,竟愣了愣,随后淫笑着说:“不会是想着晚上怎么收
拾你吧!”
抄家!全部斩首弃市!
皇帝脸色铁青,一撇脸不愿再与他多理论。
“嗯,长得真不错。不如跟了爷,爷保准让你夜夜升天。哈哈哈哈。”
杀了他!
公输月一咬牙,正要出手,却没想到有人做在他前头。
那尊贵无比的手掌抬起又落下,“啪”地扇在男人淫笑着的嘴脸上。只花了半成功力却足够让男人疼的哇哇直叫
。
“敢打你爷爷!给我打死他!”男人捂着迅速肿起的半边脸大声命令着家奴。
前刻,没来得及护主的家奴立刻“呼拉”一下全围上来。
皇帝矜持地立着,英傲无比,连睥睨都不愿施。
“翰。”公输月忽然拉起皇甫翰的手。
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抬眼撞上了太过艳丽的容颜,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整个人就已腾空。
“三十六计走为上。”
什么!他堂堂一国之君,万乘之尊,遇这事竟要逃!?这算什么大丈夫!?想他的武功虽称不上绝世但起码也算
上乘,怎么能就这么逃走!?
剑眉皱了皱,正要张口,陡觉握着他的手一紧。
竟一时语塞。
公输月脚尖一旋,落在一蔬菜摊前。
身后才反应过来的一干人马立刻吵嚷着追上来。
皇帝冷哼一声,四下寻找武器,眼前只有菜摊也不挑剔,抓起一颗白菜就往人群掷去。
“哇!”
正好投中乱吠的男人。
皇帝大呼过瘾。随手又绰了两根萝卜。
“走!”公输月可不像他一般有“兴致”打斗,携着他,一踮脚便再次凛空而上。
“爷,咱追!不信这小子没有落脚的时候!”一帮家奴吵嚷着,向两人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