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堂,皇甫翰也不坐。他不坐下,其余人自然不敢造次,都随他站着。
萧泽平没弄清楚状况,自然也不敢坐,在屋内踱着步,等着救星。
“是哪位贵人啊!?”杜子监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丽质的丫鬟。
几月没见,那臃肿的身体竟又胖了一圈,可见闲居江南日子过得倒也很舒坦。
“是哪位贵人来了?竟把我都请出来了!”
听了管家的一段陈说,猜是有京官查上门来了。不过他杜子监纵横官场几十年,还怕那些毛小子不成?
这样想语气不禁又傲慢了几分。
“杜大人好大的官威啊!”皇帝冷哼一声。众人避让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杜子监顿时脊梁都凉了。定睛一看,可不是!那朝堂上的小祖宗,此刻英气勃发地站在人群
之前。身后随着的是平远将军、兵部尚书、禁卫军正副首领!这哪是一位贵人!是一屋子的贵人!
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伤的该不会是圣上吧!
张了张嘴,吓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冷汗横流。“扑通”跪下。
萧泽平见状,三魂丢了七魄。也跟着他折下身子。
“江南让你们折腾得好啊!”皇帝站稳,嘴角噙着戏谑的笑意:“上街逛逛也能撞上萧家人,得罪了萧家,自然
没有好果子吃。这不,我竟也有幸受了'牢狱之灾'。”斜眼睥着昔日的礼部尚书、现任的江南巡抚。皇帝的口气
十分清淡。却听得堂上之人一阵恶寒。
“怎么,见了故人,反倒没话说了。贵人?有你这个大贵人在这,我又怎敢造次!”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看着方才傲慢之人磕头如捣蒜,皇帝也不去扶,继续调笑着:“'下官?'大宓可没这个福分。有你这么个官。”
杜子监的心全凉了。惶恐地抬头仰望万金之人:“不知那混帐东西把哪位大人伤了?”
皇帝不回答只是一笑,掀了袖子露出一段受伤的胳膊来。
红痕入眼,杜子监头脑一昏,膝行数步,到皇甫翰面前惨叫着:“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萧泽平见他如此对眼前人的身份已是多有猜忌,听那一句“皇上”更是抖如筛糠,也爬到皇甫翰面前磕着头大喊
饶命。
“不知者不罪。”皇甫翰冷着嗓子,终于拉下脸来:“伤朕的死。唆使人伤朕的,手剁下来喂狗。”想那一双手
竟扣上月的下颚,剁了喂狗也算是便宜他了。
“谢皇上恩典!”萧泽平见自己还有希望,欢喜地磕头谢恩。对侍从使了个眼色。
管家便立刻被拖下去。不出一会儿,堂外便传出一阵惨叫。
一双鲜血淋漓的手,被呈上来。
那血肉模糊的场面,就是久经沙场的司马悦然也侧了身子不愿多瞅。
皇帝看了,连眼睛都没眨,反倒是一笑,看得人发冷:“丢去喂狗。”
那侍从知道眼前人身份高贵,不敢忤逆,立刻命人牵了条体壮的大黑狗。
60.
皇帝眼看着那双手被啃得骨头都不剩,才面不改色地转过脸,笑吟吟地对着萧泽平道:“萧大人今个儿怎么会想
起去狱里?”
字画!
那副梦寐以求的《怨亭》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明晃晃地让他喘不过气。
大宓律法明指,收人贿赂、字画、古玩折合超过一千两的革职查办,若超过万两则抄家问斩……
冷汗从宽广的额头上渗出。
前朝时的名画,起码值十万两以上……
求救似地望向司马悦然,却见那人青衫飘然却不愿再看他。
萧泽平心里还盘算着如何开罪。他不知道,那盛名远播的司马将军有句话常挂在口上:“对将死之人,不浪费眼
神。”
“下官……下官听这几位大人说犬子扣了无辜,这才急忙亲自去放。”
“哦?朝中皆说萧丞相铁面无私。现在看来,萧大人倒也是通情达理,丝毫不徇私啊。不愧都是萧家人,一样的
执法从严。”皇帝眼里含着笑,闲谈之中却说出一把刀来。
“下官不敢当。”他一心想着脱罪,加之对朝政虽有耳闻却实不熟悉。自然不知道皇帝所谓的“执法从严”是暗
讽先帝时萧鸿章为了争权陷害公输家一事。
公输月只知是先帝下令抄的家,却不知先帝此举是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因此对这话也是一知半解。
倒是皇帝散发着凌厉的俊颜,让他忍不住将之与余韵未退的潮红相比,一时间神游万里。
“皇上恕罪。”
就在萧泽平将将松一口气之时。
司马悦然突然折下身子。
“哦?爱卿救驾有功,何罪之有?”
“臣……”司马悦然一副为难的样子,许久才望了一眼萧泽平道:“臣救主心切,一时间竟忘了礼法……将……
将珍藏的《怨亭》给了萧大人。”
“你……”萧泽平见此刻司马悦然将他贡了出来,胸口一阵闷,伸手指着对方。
却想人家证据确凿,一下词穷无法推卸。
“哦?有这事?”
“陈大人,原大人皆在场,皇上若不信,大可问他们。”
行贿之人也要受牵连。司马悦然不是不知道。
送礼的陈诚有些意外对方会替他担下这样的罪罚来,见皇帝看他,不敢坏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头。
“那萧大人可收了?”
“臣一时糊涂,皇上饶命啊!饶命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泽平”这个名字,眼下也成了一种讽刺。
“我大宓不要糊涂的臣子,这一点杜大人是最清楚不过了。”皇帝的目光向着杜子监去了:“杜大人,你说是么
?”
那已寒凉的脊梁顿时又冷了几分。颤巍巍地低下头应了一句:“皇上英明。”喉头便像被什么鲠住一般再也发不
出一个字。
“来人!把萧泽平押下去!”
皇帝下了令,先前的主子便不再是主子了。几个衙役立马上来押了萧泽平。
“皇上,罪臣一时糊涂死不足惜。只是恳请皇上,看在臣为大宓办事多年的份上,饶了臣的家眷吧!”望了望身
子几乎贴到地上的杜子监,自知无望。萧泽平挣扎着又磕了几个头。
血脉相连,相护是天性,既然祸患难免,怎么也要竭力为家人讨个平安。
皇甫翰望着萧泽平。恍惚间,竟像是见到了亲叔的影子。
当年,他心软,对几欲造反的亲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被那人围以千军,剑指眉心。
他的亲叔叔对他,只要有眼前人对家眷的千万分之一那样,也不至于落个血溅五步的下场。
皇家的温情,真的比不上寻常人家么?
“皇上!”萧泽平凄然地喊他。
皇甫翰的心蓦得一疼,撇过脸,看不得那为家人请愿的样子:“准了。”
“谢皇上恩典!”萧泽平的发冠拉扯之间落了地,披头散发,稳稳磕了个头,不再顾虑,顺从地随着衙役走了。
杜子监见萧泽平走了,忖着主子不知会如何处置自己,垂着头不敢言语。
“杜大人。”
“臣在。”
皇帝的脊梁挺得笔直,声音也依旧沉稳。谁都看不出,方才他心中掀起的波澜。
“吴县的'悦上楼'做的是什么生意,朕和你一样清楚,幕后有哪些人,朕也清楚。别以为退居江南,就能雄踞一
方,搜刮朕的子民。朕不糊涂,知道么?”
“皇上圣明。”
皇帝若没查个一清二楚也不会亲自来办他和萧泽平。杜子监不再推诿老实地应着。
“朕此次,不想办你。但你若再任性妄为,一意孤行,也别怪朕不念旧情,委屈了老臣。”
“臣不敢。”
皇帝像是乏了,轻轻叹出一口气来:“朕来江南的消息,江湖庙堂不会有人从你这里知道,若朕听到半点风声,
江南你也不能呆了,懂么?”
“臣不敢。”
杜子监见主子顾念旧情,不与他计较,当下又诚心地磕了数了头。
皇甫翰挥了挥手让他起来。
“司马悦然。”
“臣在。”
“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念你是为了救朕,杖责二十。你可有异?”
“谢皇上恩典。”
“立刻办了。”
周围的差役拿了棍子。
一下、两下、三下……
陈诚眼看着司马悦然挨罚,却说不出一句解围的话,只能紧咬着下唇,盼着二十下快些打完。
等到挨了二十下结结实实的棍子,司马悦然的脸已然如纸。
陈诚过去搀他,他只是淡淡望着他,不着痕迹地躲过。
61.
好在皇甫翰体恤他,以后便买了马车不再让他骑马。
“好些了么?”执着水袋喂了趴着的司马悦然一口。
司马悦然像是呕着气,咽下水便撇过脸不再搭理他。陈诚也不恼,继续与他逗笑。
一次责罚,倒把这两个冤家凑在了一起,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翰,想什么?”
听惯了公输月这“犯上”的称呼,众人不以为意依旧谈笑自如。
“没。”皇帝撑着下巴看窗外。
自从办了萧泽平,他们便日夜兼程地赶回京城。
眼下离京已经不远,片刻便能进城了。
京都繁华,却远不及江南水乡的秀雅。
想那一池碧色通透的池水,简直把人的骨头浸软了。
也不知,当年那个颜容半掩的不归究竟是怎样在江南的连绵细雨中浸出一身的风骨。
还有,躲在他身后,眼睛忽闪、问着他名字的小娃娃。
皇帝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他又转头望,却仍是望不尽。当真就这么远?
“怎么了?”公输月又抬头看他。
皇甫翰笑着摇了摇头。
马车入了城门。
掀起帘子,再怎么看,江南的烟雨也已经遥不可及。
眼前只有巍然伫立的森严宫殿,和不知还能稳定多久的局面。
“怎么,北狄来了人?”
刚回宫,没来得及休息,和亲王爷便在门外求见。看样子是等了多时了。
“没来人,只是来了信。”皇甫訾关了门,接了小卓子端上来的一杯龙井,抿了一口:“朝龙国的王指责我们亲
疏有别,冷落了淑妃,只因她非我族类。”朝龙国是北狄最大的政权,那个被封为淑妃的盈盈公主正是朝龙国王
的胞妹。
“笑话。”皇帝执起杯子,刚想喝一口,闻言却立刻放下:“你可回信了?朕至今只立了一个妃,这对他这么个
战败之国已是莫大的抬举。何来疏远?”
“皇兄息怒。”他还想往下说,见小卓子垂手站在一旁,立马打住:“这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皇甫翰知道他是有私话说,便挥了挥手让小卓子退下。
“这倒也不能怪他们,自你出宫以后,淑妃几次来殿里找你,都被我遣人挡了回去。心里不平自是要向娘家诉苦
的。北狄的信我也回了,只是周旋了几句。战败之国,用不着放在眼里。倒是萧鸿章……”
“哦?他知道消息了么?”皇帝的眼里凝霜,嘴角却噙着胜利者的笑。
“嗯,行刑当天就知道了。闯了几次内宫说要见你,看来也只知道是钦差办了萧泽平,不知是你亲自出的手,还
真以为真龙天子在病榻上呆着……”
“你让他进宫了?”
“皇兄不在,訾不敢放谁进来。”
兄长从江南回来,眉目之间又多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戾气。这让他这个做弟弟的一时间不太懂,更不敢触犯。
“这就好。”他沉吟了一下:“看来明个儿朝上也不会安宁了,于此朕不想和他多纠缠。不如明天就宣布要立他
的女儿做皇后。”
“皇兄!”皇甫訾被这决定吓得不轻:“皇后贵为国母,母仪天下,此举事关国本,可轻率不得啊!”
“朕早有打算,你不必劝了。”皇帝起身,挥了挥衣袖。
和亲王爷也跟着站起来,半响无语,许久才支吾着开口:“皇兄此行带了公输,可是出了什么事?”
知道皇帝对公输月的感情非同一般,对他幼年江南拜师一事也早有耳闻。皇甫訾猜皇兄这异常的决定,定是和这
次的故地重游有关。
“什么事?能有什么事?”皇帝转过眼看他,如墨的瞳孔,深不见底:“朕只是觉得,此去才了解先皇常说的'皇
帝无家'真是一点没错。”
萧泽平这等人,尚且知道保家。而他的亲叔为了皇位,却要杀他。
皇甫訾沉默着,等着兄长的下文。
“如今我坐着这张位置,为了治国平天下,又有什么放不下?”何况,只是一段遥不可及的过往?
暖暖。
这么干净的词,拿出来也只能被糟蹋。如今的自己冷睥天下,又怎么配得起它。
他终是这尘世里的人,再怎么追忆也回不到当年那个与世隔绝的山庄。
“皇兄。”和亲王爷忽地跪下去,皇帝来不及扶。
“臣弟也愿意娶萧蔷。”
皇甫翰像是听到了极为震撼的话,要去扶他的手也僵在半空中,满脸的震惊:“你说什么!”
“臣弟愿意娶萧蔷。”一字一顿,清晰万分。
“胡闹!你还年轻,犯不着……平定局势的事……由我来做。你……你凑什么热闹!”
皇甫訾跪着执意不肯起来,跪着向前几步,扯住皇甫翰的袖子:“訾知道皇兄疼我,不愿看我娶自己不爱的女人
,可能为皇兄分担,是訾儿的福气。”
皇帝一点也听不进他的话,狠下心掸开袖子上的手:“不行就是不行。朕累了,你退下!”
“皇兄若不答应,訾不起来!”
“你!”他气急,随手拿了那价值连城的紫砂茶壶,想要砸醒跪着的弟弟。
62.
手举在半空中。
却见满脸坚定的皇甫訾,又瞥了一眼手中江南特制的茶壶。
终“啪”得将壶砸在自己面前。
几块碎了的陶片,一壶上等的香茶。溅在明黄的龙袍之上,浅绿色的茶水渗进袍子里,留下一块浅浅的水印。
江南的茶香,弥漫在室内,那清新的香气让他不由想起,雨过天晴的江南山里,也是这样的味道。
“起来!”皇帝的脸色发青。
“不!”从未见皇甫翰发这么大的火,皇甫訾白着一张脸,身形却稳得很,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好!好!你要跟朕耗,朕也不拦着,朕就陪着你,看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皇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若真疼訾就答应了吧!以后我若真有心仪之人,一样娶回来就是了!不过是多了
一房王妃,有什么了不起的!”
望着皇甫訾紧咬下唇的模样。皇甫翰一时气结,却无以回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