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死,此生无憾——”
风云变色,草木含悲,万物灵长刹那寂然,肃然起敬。
“继续!”
剃发,割口,削皮,万籁俱静中只听到刀声窸窣作响,如鼠拨土,连绵不绝。
“哇——”薛桂终于受不住,大呕而去。
褪头皮,露眼珠,现棱肉……血珠四溅,人如酱肉……
吉吉短促的凄厉的叫声震碎夜空直灌入耳,我眼前浮现的全是影影绰绰的黑影,那辉煌的灯火再也看不见
了,血也看不见了,刀也看不见了,只有漫天的血腥味如大幕一般从头拢到了脚,无可挣脱,无可逃避。
最后一刀毕,完整的人皮挂于高台,夜风盘旋而过,如奏呜咽悲歌。
那个瞬间,我清醒了,一个血淋淋的肉核猛然爆出肠肚,如暗夜百花绽放,有牡丹有芍药有漫无天际的百
合——
“好!倒算他有种!”柳云宗起身鼓掌。
倏然,李子修回身,眼眶崩出了血,他一字一顿:“柳云宗,我希望你活得久一点!”说完,他转头直视
上位,“还有你——只要我活着,不会让你们痛快的死!”
“好……我等着!”柳云宗不为所动,得意非常。
而台上,那一具“残躯”依旧颤抖着,分明尚未死透……
猛然,我泪糊了眼,即刻闭目。
“白仇兄……好看么?是不是很解恨?看了这样的戏,伤口也会好的快些啊!”柳云宗凑近过来,撩开我
肩边长发,“脸这么白?”
我端着酒,仰首混着倒流入口的泪缓缓喝罢,一把攥住柳云宗,“柳兄,确实是一场令人动容好戏啊!”
叹了叹,我垂下眼,低沉地道:“我——还想再看一次!”
……
吉吉,原名吉祥,原为景南王大管事之子,俊逸高贵,气节浩然,后被次辅李子修收为书童,因行刺尚书
柳云宗而被处以剥皮私刑,卒时,神色从容,昂首挺胸,年仅十五,未及冠。
当夜,狂风大作,拔树掀屋,连绵一夜未绝,随后,京中落雨三日,洗涤万物。
第五十一章
一连三日,大雨倾盆。
自薛府而归我便一病不起,伤口崩血不止,精神也颓,每每入夜,噩梦相逼,来来回回都是吉吉临死前的
惨状,惊惶醒来,又恨又痛,无法遣怀。柳云宗见我伤势渐重,请便太医院良医施针用药,非但不见好转
,反而愈发严重起来,到了这一日,看人都成了双影。
“白仇兄,你——”他坐在榻前拉着我的手,有了几分真心,“都怪我误事,本想太医院医师药品皆是极
品,却不想延误了救治,我已去请白仇兄麾下那人——。”
我叹口气,只觉得腰间温湿一片,话也不想说了。
从皇上派特使前往西南已有十五日,据我所知,锦衣卫所用之马购自北方草原,日行六百里,每日一换,
夜以继日打马至西南边陲需十三日,也就是特使在前日就到了广荣王处,依照朝廷的信鸽之能,收到消息
也要三日后了。
我转个身,有些心思忽然淡了,谁当皇帝又碍着我什么事了?但是——血债总需血来还。如果没有人通知
吉吉,他怎么可能知道柳云宗会在那日去薛府密议?如此机密之事,知道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罢了。
吉吉,他是无辜的,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借口,都没有资格去剥夺他的生命。柳云宗该恨,亲手将吉吉推上
这条路的人更该恨!
“白仇兄,他来了,我吩咐人熬些参汤来——”柳云宗轻轻拍拍我的手,笑着离开了,那一袭红衣不紧不
慢地飘在了我的心头上,红得似血,如人皮,腥味永世不散。
“公子——”刘老丈一袭单衣,着斗笠蓑衣,站在屋子中央从上到下不住地滴水。
我微微侧头,勉强爬了起来,道:“西南可是起事了?”
“公子伤得怎么样?”刘老丈来到近前,一搭脉,蹙眉道:“公子本已伤体根本,且先服秘药又遭此劫,
若静养得宜也要好一阵子才见得好,如今心焦气躁,如此下去——”我一把甩开他,冷道:“不要碰我,
手脏……”
“公子,恕我直言,其实脏的乃是公子。”
“是么?”我斜睇着他,一动不动。
沉默许久,我笑出声来,笑如灰烬,“所谓身不由己就是这样了!”说罢,我扶着床爬下来,撸开床上垫
褥,尔后有暗格,蹑手蹑脚掀开了,有一支铜管从深不见底的坑道中伸了出来。
“此处说话不方便,还是……”说着话,我从怀中掏出锦帕,仔仔细细堵住了。
铺床,掀被,我又躺了回去,枕头正好压在暗格位置之上,人却睡在另外一边。
“我问你,你怎么会跟齐国玉搭上线?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我未入京之前就同齐大人一见如故。公子,夜郎国国土狭长,夹于西夷和本朝之间,要生存,就一定要
依附其中一个,由于风土人情所致,所以一直以来夜郎国都选择作为了本朝的友国,三年为一期,期期纳
贡,而夜郎国百姓连安居都是奢望,怎可求乐业?苟且偷生最后只会被灭国。我选择同齐国玉一心,只是
因为夜郎国国君的位置坐的够稳了,若广荣王继位则更不希望夜郎国动荡,所以,他还是做他的国君……
”
“那齐国玉就许你做国君了么?”
“不……我不是个傻人,我知道他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他只是替我牵线搭桥,允我带着麾下之人居住在西
夷国师的封地,在未壮大之前由乌珠国师掩护,待到时机成熟,再图自立……”
“西夷岂会坐看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壮大?”
“到时候我会同人结盟,本朝、我族、夜郎呈三角之势,以挟持西夷,一方受袭,两方支持,大战不打,
小战不断,西夷渐颓。”
“此计也只能出自于齐国玉的脑袋。”
“不……”他淡淡笑道,“公子,你错了。是你的姐姐顾承雅提出来的!”刘老丈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
道:“三年前,齐大人云游至西夷,与令姐见过一面。当夜两人观天象,发现紫微日渐式微,右弼光芒夺
目,心知继位者当被人所挟,于是两人商定由广荣王持政,因此才有了当年安国公、宁国公欲立广荣王之
子为帝一事,只可惜袁首辅势大,未成便事败。其实,令姐并非想要顾大人从政,但是齐大人却看中了顾
大人,安邦定国,非你和李大人不可——不过,顾大人太过愚忠,所以才有那书童惨死一事,你若早点肯
下定决心去废了皇上,那……”
“好一个惠及天下苍生!无论借口有多么高尚,他都没有权利去夺了一个书童的命——”
“成大事者何必拘于小节?何况是李大人的书童,又不是顾大人的……安国府的人,我们可是一个都没动
——”
“怎么?还要我感谢你们吗?你们立君废君都是由着心性,我家姐远嫁,你们没有问过她愿意不愿意,现
在立广荣王为帝,也是蛮横地逼迫了他,为了让李子修痛恨皇上,所以就害死了吉吉,何况——如今我孤
身一人,要是想为吉吉报仇,就不得不听你们的,是么?”我平静地道,“齐大人这是让我不得不从——
”
刘老丈咧开嘴笑了,“公子,你能想明白是最好的了。”
“那我要是死了或者是逃了呢?”
“公子又是何必?你若真死,只怕你那书童也活不长,只怕李大人也活不长,只要公子大权在握,想报仇
就报仇,不好么?”
他太泰然了,原因只有一个:他相信我敌不过齐国玉。
是的,我如猢狲入掌,无论怎么跳,都跳不出齐国玉的手掌心,他织起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网住了天地,
网住了日月,居高临下的冷眼旁观着,谁都无法逃。
“好——我答应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西南已经起事了,广荣王抓住了柳云宗的人,并广发檄文,西夷这二日就会发兵攻打广荣王,而后各地
藩王纷纷起兵响应,天下必然会乱作一团,我们要顾大人做的是探听各地藩王的立场,以免留下祸患——
”
“那皇上呢?”
“皇上有清妃和李大人照顾,顾大人不用担心。”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现在不要动李子修,把他交给我,否则,我绝对不会答应。”
刘老丈微翘唇:“公子对李大人果然是关心备至啊!”
“不。”我翻起褥子,一边抽锦帕,一边道:“我跟他,从来都只有暂时情意罢了。”
……
入夜,我拖病体到柳云宗书房,道:“柳兄,夜郎国传来密信,西南,起事了!”
柳云宗目中一亮,抚掌笑道:“做得好!广荣王休矣!”
“不——”我缓缓道,“柳兄,你错了,这次是柳兄危矣!”
柳云宗面上一滞,嗓音似被打磨过一般,低沉而暗哑地笑道:“白仇兄这是什么意思?”
“柳兄,皇上在皇后的寝殿里差点丢了命,你知道么?如果我猜的没错,皇上一定告诉你脖间那条痕迹是
被李子修所伤,其实不是,是清妃陷害皇后而干的,柳兄,你太大意了——现在整个内宫都落在了齐国玉
一党之手,他囚了皇后,并以此要挟薛桂背叛了柳兄——柳兄,皇上没有将此事告诉你,你可知意味着什
么?”我冷笑,续道:“帝位什么的,皇上是无所谓的。齐国玉显然已经舍弃了李子修,所以皇上才会跟
容忍薛桂投向齐国玉,到时齐国玉除掉了大人,大权在握,他日清妃诞下皇子,无论是谁都孩子,那可都
是太子,数年之后,就算皇上薨了,齐家也依旧富贵延绵——”
“皇上不是已经得到了李子修?”
“非也,齐国玉与李子修无仇,掌权之后不会过多干涉他二人之事,可大人对李子修……皇上可是心知肚
明的。”
“广荣王与齐国玉乃是忘年之交……”
“广荣王声望极佳,他不死,以后总是心腹大患,何况,官场上的人,有义气可谈吗?”
柳云宗捏着一支笔,用力,再用力,终于折在了手里。
“白仇兄——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因为……如果没有人走漏风声,李子修的书童怎么就恰恰巧巧地‘出现’了?至于我怎么知道——柳兄
,我能在夜郎国国主的追杀下活这么久,不是没点办法的,碍于如今形势,请恕在下不宜多言。”
“消息可属实?”
“柳兄可自去宫中查问当日值勤之人,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也就是说,是或不是,我都要听你的?”
“你也可以不听,事到如今,在下决定告辞了,柳兄要殉节,我不能跟着——我廖麻别的话不多说,若柳
兄还想走,三日之内去曲水胡同,我还能带你走,若是柳兄不想走,那么……高山流水,后会有期!”说
罢,我扶门而走。
“稍等——”柳云宗忽然开口:“若事情真如白仇兄所说,我只问一句,白仇兄现在手上有多少兵马?”
“甚少,万余,而且藏在西夷国内——”
“够了,尚有胜算——”
我脚步顿停,缓缓转脸,笑道:“柳兄……除非你有本钱,否则,我是不会跟你并肩而战的。”
“我当然有!”柳云宗抬脚慢行,贴在我耳边:“明日,我去带你见一个人,如何?”
“谁?”我挑眉。
“贵王!”
我不由一愣,贵王?竟然是他?怪不得齐国玉非要揪出幕后之人,怪不得柳云宗敢如此托大,竟然是贵王
!本朝藩王骁勇善战者,一乃镇守西南的广荣王,二是屯兵北方边境的贵王,二人同先帝皆为仁宗皇帝之
子。
我握拳,大笑道:“柳兄!既然有如此大将,那在下愿身为士卒!”
说话之间,我握住我的仇人的手——柳云宗,我将为了毁掉你,不遗余力!
第五十二章
三月初,京中垂枝碧桃早开,彩灼春融,红若胭脂,艳中带煞。
喜鹊胡同的神算子望花嗟叹:人血浇养,天下大乱。
一日后,广荣王广发檄文,直指柳云宗勾结西夷,魅惑主上,以“清君侧”之名发兵三十万直奔京城而来
。
次日,各地藩王纷纷举兵相迎,贵王拨军二十万往西南而去,欲同广荣王合兵一处夺取关内,而朝廷连下
三旨剥夺广荣王兵权、王位,言其犯上作乱,并要各地藩王即可行“勤王”之事。
第三日,西夷犯边。
一时间,天下动荡,神州浩劫始现。
……
“白仇兄——”柳云宗在书房浴花,画案上置一八尺的黑色瓷瓶,插一只极艳桃花,过长,花枝落了案,
细微甘泉润甲,顺枝而下,湿了一大书案。
“你看这花怎样?”
“柳兄何以用黑瓶插花?换做天青瓶不是好些?花虽瘦雅,然太稀,且以此瓶高度,六七寸花已足够……
”
“白仇兄说的极是——”说罢,他信手拈起一支谷莠子插入瓶中,续问道:“这下如何?”
“此物不过是路边杂草,难登大雅之堂。”
“可不是,如今这天下,正是桃花伴着杂草呢!”
“柳兄指的可是贵王和广荣王?”我淡淡一笑,“那该插牡丹才是啊!”
“他们?怎可比肩牡丹?此花种在院中方显王者之气,岂可插入瓶中?”
我微微一瞥,柳云宗今日穿的是一件大红闪缎,袖边赫然绣着牡丹花团。
“那是自然,金鳞岂非池中物,牡丹亦非瓶中花——”我大笑道。
柳云宗眉梢略带喜色,问道:“白仇兄身上可好些了?”
“还好,只是用不得力气,对了——柳兄最后那粒药可服了?”
“还未。”
“依在下之见,这颗药柳兄还是缓一缓再服。”
“哦?为何?”
“我看近日柳兄脸色不大好,应是补得太过,且缓一缓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