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蛋蛋抬脚走去,心绪难平。
青纱帐,满室皆置书卷,委实难有下脚之地,我低低唤一声:“乌珠大人?”话音未落就听嗖一声有书卷
自纱帐内飞了出来,我避之不及,结结实实被砸中了脸。
“啧——这么久不见,难道不能叫声姐姐来听?”慵懒的声音自纱帐后传出来,尔后就伸出一条带了许多
细窄银镯子的胳膊来,一把揪开了纱帐。
我捂着脸,闷声闷气道:“姐……”被砸的太狠,好半晌才睁开了眼,影影绰绰看到身前三步处坐着一男
一女,女的自然是我的家姐顾承雅,三年未见,她依旧肌肤如雪,美貌胜昨,一副闲闲冷冷的模样,而身
边那个男人,清瘦高挑,披散着一头黑亮如缎的头发,体态风流,只是戴着一个甚是难看的面具,显得异
常诡异。
“你比预计的日子晚来了三天——”
“山路难行……”话未落,又是一本书飞过来,蛋蛋机敏,立即抄手截住,又毕恭毕敬送到家姐面前去,
她白了蛋蛋一眼,喃喃道:“哼,死小子倒还长进了!”
“哧——”我和蛋蛋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你们先老实坐在一旁,待我将本年收支算毕再闲话家常。”她一挥手,带着命令的语气道,一如往常的
她,盛气凌人,不容置疑。
“你也懂这个?”我好奇道。她还未出阁前,有阵子大管事病重无法理事,父亲生平最烦地就是几分几钱
的事,因此叫她掌家,谁知她完完全全继承了父亲的秉性,一见账本便头大如斗,骂骂咧咧训遍众婆子不
说,临到了连安国府的产业都弄不清楚。
“不懂!我也只是听听!”她坦荡荡地道,随后转过脸同身边男子低声交谈,那男子颇是细心,举着账本
子,一条条耐心讲解,却不想刚讲了三条便被家姐推开手去,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这些事情你处理
就好了——”果然,她还是没那个耐性。
我和蛋蛋对视一眼,随即默默别开脸,各自苦忍笑意。
……
在西夷待足一月,话家常,论国事。那男子总是同家姐同出同进,在我姐弟二人闲话时也只是沉默寡言地
听着,我颇是好奇,以顾承雅的脾气是很难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这男子倒是例外。
临行前,我终是忍不住:“那人是谁?”
顾承雅故作高深:“高人!”
我横她一眼,心知问也是白问,索性闭嘴不谈,却不想她忽然正色道:“子夜,我曾研究你所行赋税新法
,发觉其间漏洞甚多。”
“我才疏学浅,没办法的——”倒不是谦虚,而是真心话。安国府的人擅长谋略,但论及银钱之事,无论
大小,都甚是迷糊,这新法,乃是我与朝内俊杰共商所得,然终是有不足,推行至今,已有诸多矛盾显山
露水,我颇是焦头烂额。
“哎——”顾承雅托腮道:“你究竟是我弟弟,我忍痛割爱好了,你且听着,那男子名唤安米,乃我手下
第一谋臣,最擅政务,你带他回去吧?”
“本朝同西夷到底不同——”
“你莫非信不过我?”她横眉冷对,我立即败下阵来,对着她,我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输家。
“好好好!”
三日后,回京队途中,由二人变成三人同行。
这个人,我总觉得有些熟悉。
……
与蛋蛋边境分别,他如今已接替广荣王驻守西南,我数次想调他回京,但蛋蛋说不愿再回京中,许是往事
伤怀,我也不再勉强,也只好孤身上路。而那安米,数日下来除商讨政事外素不多话,我也不愿同其深交
,说到底,他仍是个西夷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车队由西南入境已有五日,我不愿直行,转道浙江府由水路进京。
这一日,行至乐清,我易服出行,去爬雁荡山,刚出门却被人截住,截道的竟然是那安米。
“大人——”他轻声道:“素闻雁荡山风光秀美,不知可否与大人同行?”
我一愣,“此次本官是去访友,恐有不便。”
“草民闻得雁荡山出产好茶,大人将我放至山下,自去访友便是,草民只是去品品茶。”他依旧戴着面具
,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情感。
“好!”我忽然心念一动,从头到脚颤了一颤。
第五十六章
雁荡山能仁寺。
自与李子修分别五年后,我每年都能收到能仁寺托人捎来的猴茶。听带茶之人说,此茶乃主持净光大师亲
手所制之茶。我早就想亲自登门致谢,可每次到东南巡查皆是政务缠身,今次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自感
雀跃无限。
“顾大人,寺中并无猴茶相待,不过这龙湫泉泡制的白云茶,大人想必难得一尝,品些吧!”须发皆白的
净光大师替我添满茶盏,笑意吟吟道。
“哦?为何我尚在京中都能品到猴茶,到了产茶之地,反倒没了?”
“此事说来话长。数年前乐清恶霸横行,百姓深受其害,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后来朝廷派李子修李大人
接任乐清父母官,一扫往日之蔽,百姓皆感其恩,但李大人不受任何谢礼。有一日,李大人上山礼佛,同
老衲谈起白云茶,论及‘猴茶’时便道‘我有一挚友,生平只嗜茶,因此有个不情之请——’,老衲感念
李大人恩德,遂问是何事?李大人道,他知道猴茶产量甚少,但愿出一大笔银两,从此将猴茶只送予那位
挚友。老衲闻言异常犹豫,因为猴茶素来并不出售,只赠予本地百姓品尝。李大人闻言便于第二日在衙门
处贴出一张告示来,说每年愿补偿给乐清百姓每户二两银子,独买猴茶。乐清百姓自是不肯受,说从此不
饮猴茶,愿送予李大人那位挚友。可是李大人到底还是补了每户二两银子,一直到现在还有人送来,所以
,是以顾大人能在京中品到猴茶,乐清却无。”
原来如此,他可谓是用心良苦!我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安米,只微微叹了一声:“只可惜往事
不可追……从此这猴茶,可不必专供安国府了,有顺路之人便带了一二两的,若无就算了,此茶本就是百
姓茶,归之于民,比茶味令我心中更甘。”
净光大师一愣,“这如何使得?如今李大人不知身在何方,这二两银子每年送来,倒要乐清人还到哪里去
?”
“无妨,不过是二两银子,就当是给百姓饭碗里添点肉好了,若是李大人知道,可是乐见的——安君,是
吧?”
“草民并非李大人,不敢妄自揣测。”安米低头闻着茶香,缓缓道。因用面具遮面,看不出情绪来。
“净光大师,素闻贵刹素宴之名,本官想厚颜叨扰一番……”
“这是应当的,老衲现在就去准备,请二位施主稍坐。”说罢,净光起身而去。禅房之中就剩下我同安米
,各据一席,彼此沉默着。
我抬手举杯,只见茶汤色浅明净,凑近一闻更是香气甚佳,再品之,滋味香醇,回味无穷。白云茶,十多
年前,我曾品过,初识此味,终生难忘。
“安君,你可知这白云茶的来历?”
“不知。”他短促答道。
“这雁荡山的开山始祖乃是十六罗汉中排行第五的诺讵那,他在雁荡筑寺,长居于此,日常用水倾于山地
,不染清流。山间老龙感激他这番作为,遂以茶树为谢,这便是白云茶。”
“顾大人当真是知之甚多。”安米道,那张面具牢牢遮住了他的喜悲,似乎整个人都如木雕一般漠然。
“那倒不是我知之甚多,而是这雁荡山,白云茶与我有难解之缘——”我一把推开窗,但见谷中群山森然
干霄,巨石岿然挺立,清流激澈而下,雄奇万千。“我有位知交,他曾经就在此地为官,我说的是谁,想
必你心知肚明。”
“嗯,草民曾在西夷听过大人之名,大人曾与李子修大人交好,可李大人已在五年前不知所踪。”
“是的!李子修这个人本是不爱喝茶的,他爱喝酒,只是同我处久了,迫不得已也喝上一些,至于好坏,
他从来品不出——他那个人,总是很能委屈自己。”
“哦。”他闷声应了。
我自言自语道;“我和李子修年少便识,对他的性子也是了然,不怕安君笑话,我和李子修并非只是一般
知交,他为我吃了许多苦头,也受尽折磨,可是这些事,李子修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他以为我不知,但
是我清清楚楚。李子修并非擅长官场斗争,但是对政务却极其精通,天下大事往往一针见血,若有他在,
赋税改革也不至如此——”
“这草民倒不知。”
“我本想天下大定后便邀他重新出仕,与我共同辅佐皇上共治天下,却不想他不辞而别,至今也不知流落
何处……我,每每念及此事都难觉心安。”
安米默然不答,我唏嘘一声,亦不多言。许久,安米淡淡问道:“既然大人同李大人那般要好,怎会容他
不辞而别?”
“呵——本朝安定下来是何时?”
安米的手一顿,道:“五年前天下就大定……”
“非也,乃是去年,新帝登基,表面上万众归心,但私下底万众非是一心,这些年我杀了不少人,他迟早
都会误会我,不如从一开始就误会,若不是这样,这些人定是他替我杀的,不忠不贤的名声也是他替我背
的……何必呢,我已经脏了手,不妨让他干干净净——”
安米忽然放下手中茶盏,那盏茶,他自净光大师在时便端起放下再端起,却连一口都未品。
“怎么?你很热么?”我瞧着他,只见他双手在袍子上擦了擦便留下了汗渍。
“大人为何不去寻他?”
“我身在京中,他寻我,寻得到,他人踪全无,我寻他,如何去寻?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不寻我
……”我猛然对上安米的双眼,迅速伸手在他尚未回神之际一把掀掉了他的面具,冷冷道:“李子修,你
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瞬间愣在当地,神色僵住了,非哭非笑,似哭似笑。
五年了,我跟他五年零三个月二十四天未见。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他会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像我一样因
为思虑过重而两鬓斑白,但是他没有,他依旧像五年前一样那么年轻,但是神采却不见飞扬,眉宇之间积
累了太多的忧愁。刚从乐清入调进京的李子修有一双顾盼神飞的凤目,一瞥一转顿现潇洒,但是如今的李
子修有大不同,还是那双凤目,却沉静如水,宛如雁荡山顶之湖,无数芦苇遮掩,不现半分光芒,看深了
才能看到湖底暗流滔然。
李子修如一口宝刀,年少时寒光外露只算得上名品,经岁月锻造,沉静内敛方成神器。
“你怎么会……这么瘦。”盯了片刻,一句话脱口而出,甚不合时宜,如寻常仆妇,陡见失散多年的亲人
,只先关心起胖瘦来。李子修轻轻笑了笑,这才品了口茶,舒腰伸臂,惬意异常。
“五年前病根未去,加上去西夷的路上又添新病,是以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后来虽然不再犯,但到底也没
能胖起来……”
“哦。”我顿了顿,“你……”
“你……”
竟是不约而同的,我和李子修吐出了同一个字,又同时收了声,我心下恍然,不知道再如何开口,倒是李
子修笑了笑,“你这些年如何?”
“还好。你呢?”
“我这些年一直在西夷,帮着承雅大姐做些生意,闲暇时候就到处游历,过的还算充实。”
“哦——”话题又断掉了,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依着我的性子说下去,定然又是疏离的客套话,我抿抿
唇,不想开口。
“你不问问我这次跟你回来做什么?我想从一开始,你就看出我是谁了吧?”
“是有些怀疑,但是你装得太好,那般沉默寡言不好亲近,实在不是你往日作风,直到你提出要同我到雁
荡山来,我才有八分把握——”
“那剩下二分呢?”
我一乐,指着他的袍子道:“你但凡思绪一乱,手中就爱出汗,就是袍上汗渍出卖了你——”
李子修仔仔细细地瞧了袍子,叹道:“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那说吧,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李子修一仰头,一盏茶又喝下肚,如牛饮水一般,尔后抹抹嘴,道:“既然你知道我不懂茶,我也就不装
了——这次回来,是想帮你解决赋税改革之事。你于五年前推行赋税新法,本是造福百姓,可是此法只是
短期内收效,对官吏压榨过重……是人皆有私心,不捞钱哪个愿意出来当官?所以久压之下必有反心,想
来如今朝中已有不安之人……我是想回来帮你把新法的窟窿堵了……”
“那你干嘛戴着面具?”
李子修一怔,随即笑道:“你不问我如何做,反倒问起这无关痛痒之事了?”
我不作答,紧盯着他,李子修被看恼了,别过脸去,冷道:“我没脸见你。”
“什么?”
“五年前,我目睹你杀场监刑,斩了方孝全十族,这件事对我打击甚大,我本不信你会成为齐国玉那种人
,但是那日亲眼目睹,不由心灰意冷,所以我押着柳云宗去了西夷,把他交给蛋蛋后就去拜访承雅姐,聊
起京中之事,她极笃定地说你绝不是那种人……后来,许多事我从皇上那里也听说了——”李子修将茶盏
倒扣过来,反复滑动着,缓缓道:“你不信任人,却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信’字,我本该全心全意相信你
,可是头一个不信你的人,就是我……”李子修苦笑一下,“我甚至连蛋蛋也不如,呆在你身边,也只是
分你的神,何必呢……”
“就算你戴着面具,最后还不是以真容见我?”
“我本想着,你若被我骗过了,那么解决掉新法之事我便即刻启程回西夷,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如果被
你看透,那我只能立即动身回西夷去,横竖对你而言,我在不在,你都能应付得来,我不愿拖你后腿——
”说着话,李子修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这本书是我花了两年工夫写的,你按此书行事,新法之困,迎
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