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怎知能不能信你?”
“齐国玉不会长生不老之术,总有死的一天,以后谁掌权,你会不知道?你若想安身,只能听我的,可是
这阳奉阴违的事情太多了,一桩桩去算,算不清的——”
“呵——”他促急地笑了,“聪明人之间,何需说这么多,公子,干过此杯,你我就此别过,也许今生不
会再见。”
“不再见便是最好。”
噌——酒杯相交,双双一饮而尽,他转身疾走,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我握紧了拳,越来越用力,对齐国玉
而言,我是他掌中猢狲,这最后一桩事,也仅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闹性罢了。
这世上的神,全然是不顾人死活的,要来无半分用处,可惜猢狲也只是猢狲,纵有杀神灭佛的心也只能燃
了赤石山,却焚不到那鹿野苑。
我心中恨极。
夜风瑟瑟,我闭目仰首,只等一个人来。
第五十四章
冷月走尽夜空,天色渐明。空气异常凉薄,一室皆是灰青,我和李子修面对面坐着。
他佝偻着身体,头发凌乱,双目充血,一夜之间竟然老了许多。我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又强压了下去,在
披荆斩棘的岁月中,我想起了片刻的温馨,同他之间虽是大恨,可是还有情谊。我们年少时一同放过纸鸢
,一同打过架,本来是志趣相投的玩伴,只是那一年,家姐远嫁,我性格大变。再后来,我同他口角不断
,他处心积虑踹我一脚,接着便是两府绝交。
这些事,已经在回忆中发了黄,像是桌上的云锦因为垫了油碗而面目全非,倒是这一年的时光异常清晰,
他曾为我奏过《胡笳十八拍》,他曾为我以死相逼皇上,他曾为我打得头破血流,他曾为我写过一个话本
子,他曾为了我挖通一条地道,他曾为了我把宁府改头换面成为安国府,他还曾为了我的书童……买过一
个少年。
那些红帐中的旖旎风光不知不觉竟然刀刀刻在了心头,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
说到底,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可是,我恨他自作主张,我恨他看轻了我,我更恨他让我的父亲流离失所远避塞外,令安国府声名扫地。
其实,一切都不过是借口说辞。
安国府可重振声威,父亲可重回故土……只是,他不自觉地夺了我的“傲”,看着他,我便会想起被柳云
宗压在身下的耻辱,想起这段血淋淋的事,想起如丧家之犬一般夜奔出城,想起吉吉那惨不忍睹的躯体—
—我是懦弱的,从今日之后天下大定,我要改头换面赢得新生,割断与往事的连接。
但是,我怎么能说的出口,我可自知却不要人知。要赶他走,只能借这“恨”字,我恨他易,他恨我却难
。
“是不是只要我消失,你就可以原谅我?”他昂起头来,苦笑道。
“谈不上原谅,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
“终生不见你对我而言,就算得到你的原谅也没有意义。”
“你有你的立场,我理解,但是我亦有我的想法,所以请你远离我的目力所及范围——”
“我知你一旦下决心就绝不改变,我多说无益,我只问一句,在你心中,可曾有我半分之地?”
我抿唇,轻啜茶,垂目道:“没有!”
他猛地吸了口气,直视着我,看了那么久,尔后缓缓端茶,愣愣地叹了一句:“这是秋茶么?好涩啊!”
动作比平日里都慢了几分,不堪重负一般。
长久地沉默着,不说走,也不说留,总觉得最后一句话脱口就没了明天,这夜,若是不会过去,没有曙光
倒也是好的。
“大人——”有人一推门走了进来,我和李子修双双抬目,正是一袭黑衣劲装的史金,他不会武功,身体
也单薄,但穿着这套衣服,架势倒足。
“事情办得怎么样?”
史金低低看了李子修一眼,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清泉行宫已在一个时辰前焚为灰烬,属下带人守在各处,出来的人全部毙于刀下,没有一个活口。不会
传出一丝风声。”
“啪——”青花茶盏落了地,我转目看去,只见他注视着我,看得很深。
“好……先出去吧!”
史金退下了,被方才对话打断的沉默骤然间又聚在一处,重得令人无法挺背。
李子修是知道的,清泉行宫乃是齐清韵的寝宫,而这些时日暗涌处处,齐清韵自然是将萧言留在自己身边
,清泉行宫起火,世上再无齐清韵和萧言二人。
这一把火,烧掉的是广荣王登基之路上的最后一根荆棘。
“你可知道护卫清泉行宫的是什么人?”
“知道,是那夜在城门处掩护我出门的那队侍卫。”
“领队是广荣王一手带大的,亲如父子,广荣王未去西南时,我们还曾在一起玩耍。”
“我知道。”
“皇上一死,广荣王没得选择,只能做皇帝。”
“我知道。”
“他是不愿意的。”
“我知道。”
“你可知广荣王若是继位,就会背着千古骂名,史书上也是一个忤逆之人!”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你还是变成了齐国玉那样的人。”他哆嗦一下,颤巍巍地站起,迈步犹如身缚千金那般
困难,“齐国玉害了吉吉一条命,你和他有什么区别?”是愤然的,指甲就抠在桌上,已经折成了两半,
有血丝顺着甲缝流下来。
我的视线越过了李子修,飞到了院子里。今夜杀气太重,火光和血腥气染了半边天空,柳掌柜是信佛的人
,请了一尊菩萨供在影壁后的佛瓮,上了三柱香,红色的香头毕竟太暗,连菩萨的脸都照不亮,只是,那
么坚定不移,就是不灭,好像心上的洞,被烫破了。
我有些唏嘘:“你错了,李子修,我和齐国玉,本就没有区别。”
万状金光中,艳阳一跃而出,本应是气象万千的,可是无端的消沉了。放佛冤屈蔽日。
“叔才——”我伸出手,尚未碰及就见他微微转了身,那半尺袖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又迅速地垂了下来。
骤然间,我收回手,淡淡道:“你想去哪里么?”
“我会将柳云宗押至广荣王军中,由蛋蛋处置他,至于以后的事……”他忽然停住了,神色极其平静,无
喜无悲。
当真是恩断爱绝,万念成灰烬。
“我在史金那里放了包猴茶,是我从乐清带回的最后一包了,而采茶和尚的地址我也已经交给了他,茶是
不会断的——”他不着边际地道,说着话,就这么平静地走了,没有回头。
他曾经在冉冉旭日中冲着我走过来,那一日,我熬夜看书犯困所以打哈欠流出泪来,这一日,他又是在初
升朝阳中走出去,一来一回,让我从冷入了暖,又从暖入了冷,刚习惯一个人在身边又要去习惯失去一个
人。
这一次,眼角忽然绽出泪花来,我抬了下手拭去了。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站着,看着,直到他那一袭褴
褛的衣衫消失在了影壁后。
李子修,我只是不想脏了你的手,吉吉的仇,我来报就好了。这个朝廷是一个吃人的地方,由森森枯骨,
千秋白发堆砌而成。一入朝廷的人,从身到神全部陷入了这个修罗地狱,永难干净,就算耗尽心力也逃不
过被人食肉寝骨,永不超生的结局。
横竖,天下皆知我顾承阳先弑君后又尽忠于新帝,不过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不在乎的,但是李子修
何必这样?
他说过的:“我本是最讨厌这些麻烦事情,但是为着他又不得不想……”
广荣王毕竟不是继位,而是篡位,必有反抗之人,非铁腕不能平,做这样的罪人,我不是最合适么?
“史金!”
“到!”
“清泉宫的侍卫可有伤?”
“起火前已经尽数撤出了,不过清妃娘娘的贴身侍婢就——”
“哦……可惜了。”
“大人——那侍卫长恐是起了疑心,因为他向我查问清妃娘娘和皇上的去向……我说已经由大人掩护出宫
了,他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面上却不信。”
“你将他送到夜郎国去暂住,不要再管此事!”
“是——”
“等等……待静些再去,现在到处都在杀人放火,小心些。”
史金迟疑一下,大喘了口气,道:“大人,有些话小的不吐不快!”
“你说吧!”
“大人,这都整整一夜了,你跟刘老丈约定的只是杀了柳云宗府里的人,可是为什么京中这么多贵人府上
都受了牵连,竟然连徐大人和齐大人的宅子都被烧了,大人……刀刃子都卷了,不要滥杀了!”
我冷冷瞥他一眼,一字一顿:“史金,从此你要想跟着我,就闭上你这张嘴!你自己看清楚,你眼前的我
,已经不是以前的我!”
三月十六,阴雨潺潺,京中百姓闭门不出,只因前夜血染长街,街头俱是横死之人,皆穿金戴银,身居高
位。
三月十七,宫中传出消息,启文皇帝驾崩,年仅十八。
三月十八,两宫太后昭告天下,柳云宗弑君篡位,纵火于清泉宫,幸而被冤屈的前吏部尚书顾承阳巧施妙
计使得奸贼伏诛,而首辅齐国玉、户部尚书徐为在此一役中被贼子谋害,为国捐躯。
三月十九,百官推举顾承阳为当朝首辅。
三月二十八日,广荣王领兵入京,顾承阳率文武百官于大明门跪迎。
三月三十一日,广荣王继位,定年号景元。
四月初,京城名儒方孝全因大骂新君,被顾承阳亲自督斩于西四牌楼,十族皆灭,君阻之不及。
四月末,顾承阳改革赋税,天下哗然。
……
“子夜……”我和广荣王并肩而立,长城内外,群山苍茫,令人猛生豪气,“我很想念在西南的那段日子
,我果然并不适合做皇帝。”
“皇上,应该自称朕才是,总要慢慢习惯的。”
“我……朕真不知道是该恨你还是该谢你,这世上万万人,人人都想做皇帝,可偏偏却给我这个不想做的
做了,其实,我只是想在边疆,可以跟承雅仰望同一片星空,这京城里的夜都蒙着血污。”
“皇上可以尽管恨我,因为我也这么恨过齐大人。”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带着齐清韵一起看相走江湖。”
我冷冷笑了,没有应,最终还是被他们远走高飞了,留下了这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给我和广荣王去收拾。
“子夜,朕知道你素日事忙,今日约你出来,也实在是有事要告诉你。”
“哦?皇上有何事。”
“叔才他……”
“李子修?”
“……何须唤得那般生分,其实叔才一直未出京,我……朕入京之后还去看了他,我不知道先前宫中发生
了什么事,只是他憔悴得厉害,沉默寡言,朕担心得紧才派了太医去瞧,回话来说病得厉害了……本来朕
命人为他诊治,略有些起色了,可是……方孝全满门抄斩的时候,他去刑场看了,然后,就消失了,朕让
人去寻也寻不到,子夜……”
“随他去吧——”
“子夜,方孝全的事情,当真是委屈你了!”——方孝全乃贵王谋士,说是灭十族,杀的也全都是贵王余
党,他们入夜行刺失手被抓,只因不愿再让贵王地下蒙羞,所以才随便编了个罪名。
这些内情,李子修又怎么会知道?他误会我,有情可原。
“无所谓。”我直视前方,山川大河,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片土地上演绎了无数的传奇,有以死劝
谏的文臣,有终生戍边不曾卸甲的将士,他们抛妻弃子只为追求一个清明盛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老
有所养,少有所依——我无力做到人人富足,但只求百姓能上有遮阳之瓦,下有果腹之米,无战乱,无冤
屈,无需在大灾之年行卖儿卖女吃人之事,亦不用三年五载就因战乱而徙。
“皇上,李子修的事情就劳烦……”
“你我无需说这样的话——”
“皇上,是朕——”
“啊……对,朕……很想回西南啊……”
西南……我忽而恍神,群山之巅上有个人迎风而立,他带着种种往事,散了无数个影儿在空中,它们那么
突然地一齐回过头来,无情的一瞥,憎恨而嫌恶的。
是的,都过去了,无论美好的,还是丑恶的,都过去了。
第五十五章
景元五年。
“大哥……大哥……”耳畔有人唤,惊扰了我黄粱美梦。一睁眼,就见蛋蛋红着一张脸,汗如雨下地立在
竹椅边,道:“到地方了!”
“哦!”我应了一声,蛋蛋立即伸出手来搭住了,待我站定方才给了抬椅人一些大钱,遣散了人后,道:
“这就是乌珠国师的住处了!”
我抬眼望去,西南建筑比之京中大有不同,以木石为结构,且依山而建,虽不见得大气磅礴,但胜在精巧
雅致。
“大哥——”自打入了西夷国境,我和蛋蛋就以兄弟相称,以掩人耳目,“已有人进去通传了,我们暂且
等一等吧!西南天气潮湿闷热,大哥可受得惯?”他到底是长进了,不再是那个拖着鼻涕的少年,在军中
磨练了这些年,待人接物甚是沉稳。
我拍拍他的肩,他高了我一个头,身躯挺拔,英气勃勃,极其干练。我听说,蛋蛋得知了吉吉的死讯后,
亲自操刀,将柳云宗活剥了,总共三百多刀,待血尽气绝后,蛋蛋这才哭出声来。我虽然没有目睹这一切
,但对他的痛还是感同身受,他本有许多令柳云宗生不如死的方法,但是他仅仅是将吉吉所受之痛还给了
他。
“大哥与小姐可是有十来年未见了吧……”蛋蛋叹道。
我摇摇头。两年前父亲因染风寒去世,家姐曾回来祭奠,当时便约好了三年后重逢之期。
“也不知是不是变了样子——”我喃喃自语,这时跑来一个身穿粗麻衣服的黑瘦汉子来,躬身道:“国师
有请远方来客入内!”毕恭毕敬地将我二人请进去,沿竹林子里弯弯曲曲的小径走了许久后豁然开朗,一
栋雅致的竹楼映入眼帘。
“请——国师在内小憩,还请客人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