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枯抬头对上皇帝的眼,轻声说道,“父皇教训的极是。”
“是吗?我看你心里肯定还是不以为然,”皇帝噙着笑,语气柔和,“不过有什么话,你和我说都无碍,饶你无礼。”
“父皇会在意儿臣守不守礼吗?”
皇帝畅快笑开,一把将人搂紧,低下头狠狠地在荣枯的唇上咬了一口,“朕欢迎你的无礼。”
荣枯僵了僵,遂放松身。皇帝很久没对他做出这般直接的举动,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暗自观察着荣枯的神色,皇帝嘴上却略带戏谑,“怎么傻了?还不谢恩?”
荣枯眨了下眼,淡淡地回道,“父皇既是允了我无礼,又何必谢恩!”
皇帝笑得更加畅快,恨不得将人揉弄到自己身体里,道,“荣枯,你就该放松自己,朕喜欢这样的你,多好!”
有什么好?荣枯沉默地靠在对方怀里,没再开口。
第三一章:无量有愿
在住进无量寺第五天的时候,鬼医礼佛完毕,荣枯知道皇帝即时就亲自前去找了鬼医。约莫子夜时,在半睡半醒间他模模糊糊地
感觉到有人摸上了自己的床。熟悉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全身,荣枯身体僵了僵,遂很快就放松,陷入熟睡中。
次日,荣枯是被上午的阳光照醒来的,脸上暖暖的感觉,让他知道时间不早了。他躺着,一下就听到屋里浮动的浅浅呼吸。
有人就坐在床畔。
片刻后,荣枯才缓缓地撑起身,抱着被子默默地坐在床头。他能感觉到男人的情绪有些压抑,或许是有话对自己说,便静静地等
待着。
良久,也没人说话。屋里的气氛有些古怪,和沉闷。
荣枯就这么发起呆来。
“傻坐着作甚!”皇帝才似看到荣枯,语气有些不悦,从椅子上起身,将荣枯从床上拽起来,拿着衣服有些粗鲁地给他套起来。
荣枯回过神来,“不用……父皇,我自己来。”心里微奇怪,往常早上都是蓝明在旁边伺候的。
皇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管荣枯轻微的挣扎,径直为对方穿戴好,才将人揽到了怀里,“我问你……”
荣枯下意识地抬起头,虽然看不见皇帝的模样,但能明显地感觉皇帝今天是非常的不对劲。
“这样对你,”皇帝收紧横在荣枯腰身的手臂,“你其实在心里是很厌恶的吧?而且我拿你牵制晋侯一事,你也很不满吧?或许
……”
皇帝猛然住了嘴。
荣枯愕然。不曾想,皇帝会用这般示弱的语气,似是不安地问着这些问题。这人是九五之尊,尽可睥睨天下,怎可能也如常人般
患得患失?
“没有……”荣枯的思绪有些飘远,话语却自然地流泻而出,“儿臣对父皇没有不满或厌恶。”
即使曾被皇帝利用,他也没感觉多少愤懑或委屈。他从皇帝身上不曾期望过什么,自不可能因着皇帝的举动而有多少感觉。
说到底,除了这具身体与对方有着血脉联系外,皇帝与他本也毫无关系。既是不在意,自然谈不上错待与否。
何况,荣枯也明白,帝王无情,利用过、放弃过的人何止他一人。
手掌轻轻摩挲着青年细腻的脸,皇帝并没有因为荣枯淡然的话语而舒了口气,心中暗涌的感觉一波波地扩散成不可忽视的疼痛。
“呵,是吗?”他淡淡地反问。
荣枯贴着温热的掌心,很舒服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蹭了下,“父皇算是这世对我最好的人……吧。”
当然,傅和谨,还有申文彬,也是极为关心他的。只是早在这几年皇帝就几乎隔断了他与他们的联系。
他不会勉强什么,皇帝的所作所为,不管出于什么心思,那份关心总归是真实的,尤其这一年来,皇帝对他愈发地纵容了。
就算他并不需要别人的好意,但这份情,还是得记住的。
皇帝这才微微笑了,猛然低头,额头抵上荣枯的额,低语道:“还不够好……”后面的话,有些含糊,“放心,我一定会让人治
好你的眼。”
隐约明白了为何皇帝一大早这么反常了。荣枯垂下眼睑,平静地开口,“眼睛,治不好也无所谓。”
光明若是太刺眼,还不如不要。他想,自己或许还是适合黑暗。
皇帝忽地箍紧了荣枯的腰,微怒,“朕绝不让你就这么过一辈子的!”不仅仅因为心疼,还是为了心里那一丝自私的希望。
只有治好了眼睛,荣枯或许才不会在黑暗里一天天地陷入自己的世界,再不可拔离。待看到了尘世的美好后,他或许,便不再对
自己对他人那么无动于衷了。
******
“父皇到底想要我什么呢?”荣枯神情茫然,话语自然地问了出来。
自从在江上那一番谈话后,他是愈来愈习惯于说出或问出心里的话。
皇帝低笑,凝视着这人轻轻扇动的睫毛,“不管我想要什么,先得将你的眼睛治好了。”
荣枯听了,抿了抿嘴。
手指在荣枯微合的眼睑上轻轻地擦过,皇帝继续说道,“荣枯的眼睛,是我看过的最美最干净的眼睛,若是就这么瞎了,实在可
惜了。”
这话一出,荣枯忍不住笑了,不是平时那种含蓄的笑,而是咧开了嘴。
“笑什么?”
好一会,荣枯才渐渐敛住笑,微微偏开头,“父皇的话真有趣。”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美不美,但却知道干净一词,和他从来
就没关系。
“哦?”
“冷血,漠然,暴躁,对人与事无动于衷,没有正常人该有的同情和怜悯心,”荣枯淡漠地开口,“他们说我,心里有病,而且
病得很严重,迟早有一天会危害到别人,所以应该要尽早地把我关起来。”
……只是到最后,那个慈祥的女人用尽了办法,坚持将他留下来了。
皇帝心头一窒,眼中闪过杀意,却终只是在荣枯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下,很细致很温柔的一个吻。
荣枯停住言语,有些出神。脸上的触感不陌生,偶尔他会觉得这软软的暖暖的感觉,其实也挺舒服的。
“医者仁心,这样说荣枯的大夫,定是庸医。你以后不要想了,”皇帝沉声说道,“你是我大夏国最尊贵的履亲王,谁敢再诽谤
,朕定不饶他。”
皇帝清楚地感觉到,荣枯的身上有什么秘密。至少他从没听说,有那些人说过这类话。但这既是荣枯心头的伤,他不想再去追问
了。
就这样吧,皇帝搂着荣枯暗暗地想着,就让自己陪着这个人,慢慢地温暖那颗寂寞的心。
是的,荣枯只是太寂寞了。
等到用过了午膳,荣枯终于见到了鬼医。曾听说鬼医性情不定、喜怒难测,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小会儿,就彻底了解老人的脾气有
多么古怪。
“老夫都说了,他的眼睛没法治好!”鬼医草草地给荣枯看了下,就不耐地要赶人出门,“老夫有事,别再拦着老夫!”
皇帝脸色微沉,冷然地站在门口,挡着鬼医的去路。
“你!”鬼医武功不济,习惯用毒,可对这霸道的男人却没用,眼下无计可施,只能怒目而视,花白胡子都气得飞起来了。
荣枯安静地坐在椅上……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心里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对峙了许久,鬼医忽然放弃般叹息,语气尚不佳,“若能得到一味药,老夫或许还有五成的把握……”
“什么药!”皇帝几乎是急切地追问。
鬼医睨了对方一眼,语带不屑,“黄泉草。”说罢,趁着皇帝愣神的瞬间,极快地绕过人,溜得不见影了。
黄泉路边黄泉草,顾名思义,只有想去黄泉的人,才有可能摘得到这味草药。黄泉草自然不是真的长在黄泉下,只是古书有写,
其多长在血池崖壁。
荣枯心知,血池就在重华城外的那座高山的崖下,里面大概是岩浆这类物质。莫说他不信那里能长出什么植物,就算有,也不可
能有人下去后能够活着回来。
皇帝后来一直没有再提及此事。
这下该是,放弃了吧!
荣枯不知道皇帝还有什么安排,他们一直住在无量寺里没有离开。就这么平平静静地待了三天,这日有人不顾侍卫的阻拦吆喝着
闯进了他们的小院。
“你们欺人太甚了,竟敢把老夫囚禁在屋里,真是无法无天!”
老头的嗓门很大,说话中气十足。荣枯听了,觉得有些好玩,“先生,家父今日不在这,您……要不在这里等上片刻?”
鬼医瞪了眼青年,只见对方云淡风轻的样子,又扫视了一圈,不见皇帝的人,顿时有些气馁,重重地哼了声,跺脚离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皇帝才不知从哪里回来。
“荣枯。”
下午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荣枯有些昏昏欲睡,无意识地哼了声,“嗯。”便隐约听到皇帝轻笑了一声。
“虽然你不信佛,但我可听说了,”皇帝的话语很随意,“无量寺的菩萨是最灵的,若是虔诚许愿,都能实现。”
荣枯不置可否,只模糊地想,莫非连皇帝也信了这种子虚乌有的寄托?
“朕只有一个愿望,”皇帝出神地盯着荣枯的脸,自己这几天在礼佛时想了很多,也明白了不少,“我只有一个想法,荣枯想知
道吗?”
荣枯逼迫自己清醒了下,“什么?”
皇帝却不再说话,只是长久地注视着荣枯的脸庞,细致地琢磨着他每一处的毛发。他一直在想,这个绝望心死了的孩子,到底受
到过多大的伤害,才会彻底地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
“维尔无伤。”
皇帝淡笑地看着荣枯猛然瞪大的眼,轻轻地扣着了对方微凉的手。
过去的错误不可能挽回,那么在未来,他绝不会再让这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哪怕,荣枯再也无法感受。
第三二章:维尔不伤
马车颠簸着向南驶去。
“知不知道我们这是去哪里?”皇帝笑望着荣枯,边说着边将对方垂落在身侧的手合在双掌间。
荣枯略想了想,不甚确定地说,“重华城?”
皇帝低头,亲了亲荣枯的手背,含笑低语,“荣枯果然聪明。”
荣枯沉默了,心头升起一缕异样的感觉。不消问,他都知道,这一行的目的;正因为清楚,他才会觉得……难以置信。在鬼医说
只有黄泉草才可能治好他的眼时,他本以为皇帝肯定放弃了。
一种久违的被称作不安的情绪,在心中一点点扩散。
“约莫三四天就能赶到,”皇帝径直地在荣枯耳侧说着话,“鬼医说了,重华城的温泉能助你改善虚寒体质,对治疗眼疾大有裨
益。”
荣枯心不在焉地应着声。
重华城的地理环境很奇特,南面高山连绵如屏,北面又被水环绕。整座城,一半建在山脚下,一半坐落水面上,加之四季气候温
润适宜,吸引了不少旅人的足迹。
皇帝一行人到达了重华城后,在一座幽静的民宅里安顿下来。荣枯这才知道,在无量寺的那几天,皇帝就是暗地里安排来重华城
的事情,也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方法,让本来极不情愿的鬼医也自愿跟着过来了。
“哥哥,这些……你是要给我们?”
孩童稚嫩的嗓音让荣枯回过神,他伸出手,摸索着在孩子头顶上揉了揉那柔软的发,“嗯,拿去玩吧。”
话音一落,孩子们欢呼地叫了起来。荣枯听着,浅浅地笑了。
在这里住下后,附近人家的孩子对他们有些好奇,好几次偷偷地想要摸进院子,或许皇帝是怕他待着无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放任几个孩子悄悄来亲近他。
“先生呢?”另一道细细的声音问道。
父皇?荣枯这才想起,这天从一大早就没见到皇帝,心下有些疑惑,嘴上却说道:“父亲出门办事了,你们莫害怕。”
正说着话,大门处传来一阵骚乱。
乔装为家仆的侍卫们对荣枯招呼了声,就直接将几个孩子撵回家去。
“怎么了?”荣枯扶着蓝明,朝着门口赶去。
“老爷受伤了!”回话的人,声音尤为惊慌。荣枯顿住步伐,辩听着纷沓的脚步声,一时找不到皇帝的位置。
“蓝明,你……”
荣枯的话本要吩咐蓝明上前查探一下,他就听到身旁的人惊呼了声,“皇上!”
脚下摇晃了下,皇帝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看向庭院中间的荣枯,顿时放松了下精神,嘴上厉声道:“都围在这里作甚么!应邱,
过来扶朕,你们几人赶紧去叫鬼医。”
慌乱的人群这才反应过来,就听有人喊叫着鬼医。荣枯愣愣地站在那里,待身体被一双熟悉的手臂箍上,才猛然惊醒。
“咳……”
鼻间充溢着浓浓的血腥味,还夹杂着布料的烧焦味。他缓缓地抬手,轻轻地抚上皇帝的脸庞,嘴唇张合了几下,却不知道该如何
开口。
他没想到,皇帝竟会真的去了血池,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亲自去了那被人视为死地的高山崖。
两人没有都开口,直到应邱为难的声音传来: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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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疯了!”
荣枯安静地坐在皇帝的床畔,听着那疯癫的老头在那不停地嚷嚷。
“老夫行走江湖多年,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怕死的人!”鬼医一边为皇帝上药,一边嘟囔个不停,“真是疯子……”
皇帝只是抿紧嘴,忍着药粉洒在烫伤处火辣的疼痛,同时分神地瞄向一直沉默的荣枯,微微有些担心。
“……咳,”皇帝脸色青白,极力压抑地开口,“那是黄泉草吗?”
鬼医瞪了眼皇帝,遂看向身旁无动于衷的青年,语气带着几分叹息,“倒是和古书上描述的一般,就是不知道药效是否真那么神
奇了!”
鬼医真没想到,自己赌气说出的话,竟被这个男人当真了。
皇帝闭了闭眼,猛地吸了口气,“那你竟早安排给荣枯治疗吧!”
鬼医蹙紧眉,收拾起药箱,“他眼疾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伤养好了。”说罢,也不管这奇怪的父子俩,直接就
离开了屋子。
“荣枯。”
荣枯眨了眨眼,低低地应答,“嗯。”
皇帝睁开眼,微微侧过头,凝视着对方平静的面容,“你……还好吧?”虽然荣枯此时看起来与寻常无异,但他还是感觉出一丝
不对劲。
随即转念一想,皇帝又放下了担心……若荣枯真懂得了别的情绪,哪怕是负面的,也是个不错的改变。
荣枯一时没有开口,只是缓缓地伸出手,停在了半空中,似是要触摸什么,又仿佛有些犹豫。
皇帝见了,忍着脖子间的痛意,扯出了个笑容,抬手将对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嗯?”
“为什么?”
等了许久,皇帝才听到一道极低声的问话,不似那日在江上时的飘渺,而是真切地,带上了一种细微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