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微微颔首,新面孔便退了下去。
朱红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宛若打开了未知的大门。
正殿之内金碧辉煌 流光溢彩,虽不是朱棣首次前来,却又令他一阵炫目。帝王的宝座如一个庞大的群落,占据了殿中最主要的位置,四根金丝楠木铸就的朱红支柱擎着这片天。
后檐两金柱间设屏,屏前设宝座,宝座上,高坐着那个穿戴着齐整帝王服的男子,他的周围,簇拥了一众臣子——约莫十来个。
朱棣足下顿了顿,继而缓步上前,周围的大臣们早已停止了交谈,目光齐刷刷地随着朱棣的移动而游移。
一步,一步,踩踏在三尺见方 拼贴无缝的砖面上,青石砖被擦得极亮,一眼望去,隐约能照出人的影。
朱棣手提礼盒,腰间别剑,款款来到御座之前,对着康熙行礼道:“儿臣恭请皇父圣安。”
“方才皇上还念叨着太子殿下呢,不想殿下这就过来了。由此看来,皇上日后还得多多念叨。”有一位先时与康熙聊着什么的大臣打趣儿着康熙,目光却紧紧地盯在朱棣的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
“哪里敢念叨他呢,以往每回一念叨,便引得他好一番不忿,如今再一唠叨,可不是要逆了朕了?”康熙虽嘴边笑着,漆黑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依奴才看,太子与先头的直郡王俱是英武善战之人,又立了功,未免都有些居功自傲,不把他人放在眼里了。”一旁有人见了太子,面上不喜,出言亦不善。
康熙瞥了那人一眼,笑容不减:“如今我儿也上了战场,只是,还需得你们这些老将好生指点才是。”
“皇上说的是。”众人均有些心不在焉,显然口不对心。
一旁一个跟随康熙多年的老臣沉默地望着面上一派从容的帝王,想起帝王私下里对他们说的那些个话,心中却暗自发急,不由跺脚:皇上,您既已料定了太子逆反,为何还不快些行动?须知迟则生变呐!
朱棣的目光迅速地在殿中巡了一圈,随即似是微微讶异地道:“八弟怎的竟然在这儿?孤先时竟是不知道啊!”
此时的八阿哥胤禩正缩在一边儿的角落里,往日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如今已是苍白一片,嘴上笑得极是勉强。
他起身,向着朱棣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先前未及时向太子见礼,太子不会怪罪吧?”
“八弟多虑了,”朱棣瞅了面前明显不对劲的八阿哥一眼,声线难得地柔和了下来,伸手虚扶一把,道:“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见外?况且今日可是皇上和诸位大人的‘好日子’,怎可因这么点子小事而坏了大家的心情?”
八阿哥闻言,深深地望了朱棣一眼,眸中若有千言万语的复杂感情,却都被康熙的一个含着淡淡警告的目光打断。
依言直起身子,八阿哥清了清嗓子,抿了下干裂的唇,道:“太子,臣弟往日虽极敬重你,视你如君如兄,可今日有一事,臣弟不吐不快。”
“何事?”朱棣淡漠的声音撞击在石砖上,却莫名地让康熙周身的一众臣子们皆无名火起。
“何事?你竟然还敢问何事?”一名素来唯康熙马首是瞻的直肠子武将气愤地抡起惯用武器,气愤地指着朱棣道:“谋害亲父,不忠不孝,亏得皇上还如此看重你!”
果然,事有蹊跷,朱棣不动声色地将殿中一众人的神色尽囊括眼底。这些人大多是上过战场的武将,有些人极是气愤,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直直地瞪着朱棣,还有一些人则是沉稳地站立于康熙身旁,并没有像前者般过激的反应,只是偶然撇向朱棣的眼中,却充满了谴责。
他们有什么资格谴责他?鄙视他?滔天的怒火自胸中升腾而起,愈燃愈旺。
朱棣怒极反笑,“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我谋害了一国之君,竟要旁人来提醒我了!!!八阿哥,胤禩贝勒,你却是知道了什么?别是又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来污蔑孤的清誉!”
谁料八阿哥却一反常态地坚定摇头道:“不,太子殿下,非是臣弟想要污蔑你的清誉,你毕竟是臣弟的亲兄,臣弟又何尝不想相信你?只是……”八阿哥弯腰,从黄花梨交椅下取出了一物,却是原先摆放在殿前宽敞的月台上的四座鎏金香炉中的一个。他指着香炉道:“殿下,这炉中的檀香想必是您给皇父送来的罢?”
所以,其实是香炉出了问题?
朱棣沉声回答:“是。在送来之前我已名人反复核查,确保绝无异常。檀木是同级中最佳者,最是适合用来给皇上安神。”
“可是,您可知道,这香在炉中燃烧起来之后,却可置人于死地?”八阿哥的声色渐利,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是不可置信地望着朱棣,道:“若不是太医的查证,恐怕臣弟至今还不敢相信,这要人命的东西这半月来竟一直拜访于皇父的宫中,而且竟是出自太子您的手!!!”
“不错的演技!”朱棣冷笑着,咬着牙道,“更为难得的,却是这出戏的编剧者,您说是不是,皇上?”
朱棣的眸子往日里总是波澜不兴,沉寂得或犹如一汪深不可测的大洋,或如冻结的时间般寂寥,或怅然中带着怀念,却从未如今日一般,盛满了怒火。
他牢牢地盯着康熙,一字一顿地道:“为了这出戏码,您可真是杀费苦心了!”
“竖子……竟然,竟然真的是你?”那一瞬间,无来由的,朱棣竟觉得康熙话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太子,你太令朕失望了。朕本想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不想你却根本不珍惜……”
朕是如此地喜爱你,你却在一旁虎视眈眈,欲置朕于死地!!!!!!
“为了铲除敌手,你可真是不择手段。庆功宴……八阿哥……诸位武将……你可真是看得起我!”朱棣的眉眼中满是嘲讽,他高傲地扬起下颚,笑容轻蔑而绝望,“你知道么?你应该在我进到这殿宇的一瞬间,杀死我的!因为你无聊的怜悯与无畏的迟疑,今天,在这里,在这金銮殿上,你将输得一败涂地!!!”
他扬起自己的右手,微微晃了晃,“这份特殊的礼物,本来想迟些给你的。不过现在既然事已至此,那就……”
骨节分明的手飞快地解开栓套在巨大礼盒上的绳索,在盒子被完全取走的那一刻,殿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康熙帝更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那血淋淋的物事,失声道:“魏……魏珠!!!!!!!!”
第四十章
“李公公,您来了,皇上那边儿有没有需要召唤的?”一旁清查房孙国安掐媚地凑上前来,笑得一脸讨好。在皇上身边儿贴身伺候着的总是比他们这些清闲的职位要好得多。况且这位如今可是皇上身边仅次于魏珠的红人,宫中之人自然争先结交。
“恩。”许是对这种场面看惯了,新面孔的反应十分冷淡,甚至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那……公公来这是?”孙国安挫着手,一副颇不安分的样子。
新面孔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继而面色一沉,孙国安的心陡然一落,眼见着就要被训斥一顿,却连缘故都不知道,心中却又隐隐有些不甘。
“咱家瞧着,今日乾清宫格外冷清了些,就连孙公公你这清茶房也不例外。究竟是怎么回事?”新面孔的口风陡然变得凌厉,颇有雷霆之势,“莫不是,一个个地见着皇上今儿忙,没工夫管你们,都开始偷监耍滑了?若是不想要自个儿的脑袋了,只管说一声,咱家立马让他脑袋搬家!!!”
“冤枉啊,李公公,大家伙儿的都是在皇上这儿做事,皇上他老人家眼睛跟明镜儿似的,我们哪里就敢干那些个勾当!”孙国安大吃一惊,连连拱手,解释道:“大家伙儿现在可都在皇上那儿忙着呢,先前李进朝李公公说皇上那边儿要召人伺候着,因魏公公去了毓庆宫中宣旨,便是李公公亲自将人带了去主殿的,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李德全只觉脑中一阵紊乱,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干扰他的判断,又仿佛又无数声凄厉的尖叫向他发出质疑。
他身为康熙新近提拔的最受重新的太监,皇恩厚重,却连皇上身边儿的事情也弄不明白,实在是有负皇恩!!!
不,等等……
李德全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等着孙国安,面红耳赤,神色间极是激动:“你说,是李进朝,将人带去了乾清宫……还是应皇上的召旨,为了侍奉皇上?”
“不错。”孙国安奇怪地看了李德全一眼,尽管心中满腹疑惑,仍是点了点头,“他是这样说的。”继而低沉着嗓音,试探般地压低声音问道:“可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当然不妥!”他是在假传圣旨啊!李德全瞬间只觉自己想跳起来。一丝电花自他脑海中穿过,李德全又不是愚笨之人,登时心下彻悟——想起李进朝先时那行色匆匆的举动,再加上他与太子间若有似无的互动,只怕……太子是要造反呐!
李德全急切地抓住孙国安的衣襟,力道大得使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令孙国安一阵眩目:“大臣……一个时辰前,皇上可有听闻过大臣们今日惨死于家中的消息?快!告诉咱家!!!”
“李公公!”孙国安好半响才回过神来,拼着最后一丝气息声如蚊呐地叫唤。
许是终于察觉到了对方的不妥,李德全松了松手下的力道,却仍是将孙国安的衣领攥得死紧,毫不打算放手,“快回答!”
“咳,咳咳,自然没有。若没有大臣递牌子来晋见,告知皇上,宫外的消息要传到宫内,哪里就那么迅速的?”孙国安一脸不相信地望着李进朝,“公公别是被那起子空穴来风的事儿给蒙骗了罢?说来也是奇怪,王掞大人在外头等了很久了,却也不见皇上宣,放在从前可是极少见的啊……”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李进朝哪里是迅速地得到了消息,他根本就是太子那一伙儿的啊!还有那些莫名惨死的大人……如若情况属实,八成也是出自太子的手笔。李德全双手攥得死紧,胸中一阵气血上涌,如此说来……皇上他岂不是处于孤立无援之境?
“你刚才说,有大臣在宫外等着,递了牌子请求晋见?”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地,李德全死死地盯着孙国安,孙国安缓缓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李德全一下子向外冲。
身后,原本惊慌无错地孙国安嘴角缓缓地绽出一抹得逞的笑意,喃喃道:“四阿哥,奴才总算不负您所托……”
却在下一秒,一个冰凉锐物穿透了身体,仿佛要将血液都凝固,心脏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孙国安不由得瞳孔一缩,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不敢置信般地颤抖着唇道:“是……是你?”
对面的人冷漠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被最亲密的朋友所杀死,且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却是他从未想象到的事。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他不甘呐,他还没有看到,主子登上皇位的那一天……
他踉跄了几步,终是无力地摔倒在地上,随着他摇曳的步伐,殷红的鲜血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印痕,触目惊心,轰然倒地的刹那,他大睁的眼睛却仿佛带着极度的愤恨与不甘,无法合拢。
一声细微的叹息自来人口中溢出,仿佛极为遗憾般地望了望倒在地上余温尚存的尸体:“原本,我也以为能和你做一辈子朋友的,可是,谁让你背叛了太子殿下和长孙殿下……”
“朕以为,你会是一位好太子。即使第一次废你之后,朕也如此坚信,并一直为此事寝食难安,故而有了后来的复立。可是,孽子,你看看,你回报给朕的是什么?!!!”
康熙看着周围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大批的禁卫军,气愤地从龙椅上腾地站起,连步伐都不利索了,望着朱棣的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不孝子,你是要弑君弑父啊!”
一旁的武将们也各个手握兵器,虎视眈眈,“太子,禁卫军离你尚远,我们与你却不过七步。虽是你人数上占优,若是把我们大家伙儿逼急了,大不了来个玉石俱焚!”
“不错,我等所有的不过就是贱命一条,何足挂齿!”
“哦?”朱棣玩味地道:“你身后的皇上也可与我玉石俱焚么?”
为首的武将紧了紧手中的刀剑,眼神紧紧地锁定着朱棣:“胡说什么?皇上自然由我们守护!”
说着,便是一刀劈了上去,力道大得连空气也仿佛被劈成了两半。朱棣飞快地侧身躲开,刀狠狠地劈进了朱棣身旁的墙上,顿时坚硬的墙被劈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确实是好刀法。”朱棣微微肃穆,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出剑,一击挑在他的剑上,接连不断地攻击,而那人却因反应迟了一秒而陷入被动防御之境,不断地挥舞着刀剑挡开朱棣的攻击。
一味的防御终究会露出破绽,终于,朱棣看准时机,腕下发力,那人只觉手上一阵发麻,“铿”地一声,剑飞奔而出,牢牢地插在十米开外的门槛儿上,待到回过神来之时,朱棣的剑已牢牢地架在那人的脖项之上,只听他徐徐地道:“可惜啊可惜,力有余而巧不足。”
趁着朱棣与那人打斗的间隙,禁卫军们已排成一排,围住了康熙,他们身后遮挡着的,还有一些素来为康熙所熟识的宫人。
背叛一个人,从来都是从不经意间的点点滴滴开始。
眼见着投靠自己的宫人们自发地围成了圈儿,将侍卫们围在里面挡住门外的视线,朱棣高扬着下颚,一种属于王者的居高临下的气势喷薄而出,他缓缓迈步,面前的宫人和侍卫们自发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仿佛俯瞰般地来到康熙面前,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个一直被忽略的身影:“八弟这是想去哪儿?莫不是,想去找老九 老十和老十六来救你?”
八阿哥笑着的脸上有些苍白,紧咬着的唇霎时间失去了血色,“太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算你什么都不做,这天下也迟早是你的,你又何必……”
“何必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呢,八弟,我讨厌虚伪的人!尤其是,对着我虚伪!”朱棣拍了拍手,便有人将一叠资料呈上,“自导自演地编写了一场戏码,甚至太医与八弟都被您绕了进去,其目的,就是为了废除我,康熙帝,我不得不由衷地赞叹,你的确很厉害。”凌厉的杀意充斥于眉眼之间,萦绕于身侧,“但是,你输了。”
他和建文帝一样,都下达了不许伤他性命的命令,不管是为名也好,为着那少的可怜的“亲情”也罢,这反而,成为了他手中制胜的一枚王牌。
事实就是,成者王败者寇,所以,他为了成为最强者,无所不用其极。
“不,你没有赢。”康熙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过片刻功夫便已镇定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