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你去太医院将林太医宣来。”
太医很快便到了,林太医素来医术便是极佳的,在宫中也很有些口碑。但见他一手捻着灰白的胡须,不慌不忙地行了礼上前替康熙把脉。
查不出任何异常……
还是没有任何异常……
皇帝亲口说龙体不适,身为太医,他却找不到任何病因,其后果,绝不仅仅是从太医院被调职那么简单,林太医不敢也不愿尝试。
向来稳重如山的林太医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面对着康熙愈加狐疑的眼光,林太医稳了稳已有些发颤的双膝,强自镇定道:“能否请皇上将近日来服用过的食品皆给奴才过目?”
“好。”康熙闻言,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
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每扫过一行,林太医的面色便灰暗一分。
到了最后,林太医在康熙帝愈发庞大的威压之下终是按耐不住,身子一软,额头重重地扣伏在光洁的地面上,“奴才无能,请皇上恕罪。”
“哼,你无能,那朕的太医院中难不成尽是酒囊饭袋?”康熙面色一沉,一场狂风骤雨眼看着就要降临,却听“喵”地一声,有重物翻到的声音,一直通体雪白的猫飞扑而过,正燃烧着的精致的香炉重重地倒在地上,连盖子也被掀了开,檀香的味道愈发浓厚。
那猫还兀自停留在原地,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宛如大海般澄蓝,携带着与中土截然不同的气息。
八阿哥认出那是上次外国传教士来觐见时献上的礼物之一——欧洲的贵族猫,只是因为它在所有的礼物中显得微不足道,所以才被人所忽略,不想康熙却是将其带在身边将养着。
而且,这猫好像一点都不知道怕人。
林太医闻得檀香的味道,现实蹙了蹙眉,忽地神色大变,眉宇间极是激动,似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对着康熙一扣到底,“皇上,可否让奴才细细地看看那香炉?”
“哦?”康熙闻言,似是颇为意外,却仍是挥挥手道:“既是如此,魏珠,你把香炉呈上来让林太医看看。”
“是——”魏珠一脸屈辱地咬着牙,回转过身去提那香炉。自打昨夜见过太子之后,康熙便一下子对自己冷淡了许多,明里暗里的也对自己不如往日一般亲切了,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派自己去做一些粗使奴才做的活计,这让素日里嚣张惯了的魏珠如何甘心?此刻也不过因为是皇帝的吩咐强忍着罢了。大约……等这老家伙归天了,便再没有人敢这样对待自己了罢?魏珠心中胡思乱想着。
而一旁的八阿哥眼见着香炉中徐徐升起的白烟,以及面前这架势,却隐隐觉得不对,仿佛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个不知何人编织的网中而不自知。
遂不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视着跟前的一举一动。
却见林太医灭了香,伸手撩拨了一下刚刚熄灭的火,却仿佛被烫着似的又猛地缩了回来。
如是几番,直到皇帝面上逐渐露出不虞,方才将牙一咬,一手夹出了一块炭火,霎时间手指上便是血肉模糊,皮肉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看来。
林太医却顾不得这些了,他将那炭火往鼻尖下一凑,细细地闻了一阵,随即骇然变色,一手将那炭火丢回炉中,一边忙不迭地向康熙叩头。
“启禀皇上,那檀香原是令人心静神凝之物,是消除疲劳的极佳物事。可这个炉中的檀香,却是多了几位料——当然,这些料本是无毒的,也不过是原本就有的配方中加重了一些罢了。初闻之会神思懈怠,精力不振,可若是长年累月地与这檀香相伴……会……会……”说到此时,林太医却是语气支吾,再也说不下去。
康熙眸中微微一冷,继而凌厉地道:“会怎么样?”
“是,只要与这香相伴超过一年,便会昏迷不醒,或形同痴呆!”
康熙眼脸微阖,一手抚着亲昵地凑上前来讨取儿的小猫,语气中意味不明,“魏珠,你说,这香是谁送来的?”
康熙的目光并未落到他这边,魏珠却如芒在背,他硬着头皮,鼻尖蹭出了一点汗,语气颤颤巍巍,几不能形成完整的句子,“回……回皇上……是……是太子……”
八阿哥似是蓦地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目光难以置信地投向康熙,瞳孔猛然收缩。一旁面容疲惫而憔悴的康熙,唇畔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冰凉的笑。
宫中的争斗,从不曾停歇……
第三十八章
“近日太子殿下平定叛乱,得胜归来,实在是可喜可贺,是我大清之福啊!”老臣捋着胡须,面上红光焕发。
康熙听了,溢出一连串爽朗的笑声,神色间似是颇为欣慰:“不错,朕打算为太子办一个庆功宴,诸卿作为资深的武将,定然要参与啊!”
在场的皆是早年便跟着康熙的老人了,此刻见他面色不差,便道:“皇上有旨,臣等岂敢不从?”
他们与太子的关系皆不算太好,可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帝亲自来请,他们也不好拂了皇帝的面子。
只是,隐隐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据说,皇帝的乾清宫中召集了数名武将,就是为了给得胜归来的太子开庆功宴。
据说,皇帝与众臣在乾清宫中聊的慷慨激扬。
据说……
杯酒释兵权也罢,鸿门宴也罢,一切,皆由不得己身。
不过,这同样是个机遇,敢不敢,赌一把?
有什么不敢。大丈夫当如是。
朱棣扶手立于衣柜之前,挑挑拣拣,选了许久,终于伸手,将一明黄色长袍取出。
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久违的黄袍加身,以及那遥远得几乎快淡进天边的明朝御用袍服,他的唇畔,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笑,似是欣喜,又似是悲凉,盈盈一笑间,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沧桑。
想了想,又在袍服之外加了一层太子的朝服,纤长的手抚过杏黄色袍服上的绣纹之时,眉宇间潜伏着一股萦绕不去的阴霾。
“皇祖父,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朱瞻基一扣到底,白皙的额碰触到冰冷的地面,可却掩饰不住他心底踊跃的兴奋。
朱棣微微一笑,这孩子,倒是还像当年一样……一点儿不曾改变。
改变的,始终只有他,不过无所谓,一切命运的错乱,轨迹的偏离,都将在今天被终止。
手轻轻抚上刀身,如同情人间的爱抚,那静静卧躺于案上的刀剑,却在出鞘的刹那间,无可掩饰地散发出犀利的光芒!
“太子爷,时辰到了,皇上那边派人来催了。”毓庆宫中的首领内监何柱儿此时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宫中的数场变故,也使得他们这些下人变得更圆滑而有经验。
“哦,是魏珠啊。”朱棣并不正视来人,淡漠的声线直直地从他身边穿过,射入乾清宫中。
乾清宫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有明一朝,曾多次遭受火灾侵蚀,如今,经了多次的修建早已模糊得看不出原本的色彩,就仿佛过往的无数个朝代一样,被后来者淡去了痕迹,抹去了曾经的鲜活画面。
听闻过它的历史的或有众多的人,然而真正亲眼见证并促成了其诞生的,却只他一人。
这是一切的起点,而今日,他不过,是回到了另一个起点。
无时无刻不活在这座充满回忆而又面目全非的宫殿里,可却只有今日,他才敢真正的思念它,思念那些故去的岁月,思念那个死去的帝国。
思念着过往,追求着与过往毫无干系却又千丝万缕的未来。
“太子?”魏珠在朱棣的身后,看着他迟迟没有动静,不由得有些莫名的心惊。
朱棣回转过半张侧脸,刀削般的轮廊上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色彩,明明暗暗,只叫人心惊胆寒。
“瞧你那没出息样儿!”朱棣的揶揄的声音中带着浓烈的讽刺,“莫不是,清朝的太监都是这般的人物?”
魏珠自觉颜面尽失,恼羞成怒地狠狠剜了朱棣一眼,并自以为做得很隐秘未曾被对方发现。
“咱家奉劝太子爷一句,还是赶紧动身吧,皇上如今对于您可没有以往的那种耐心和包容了!”对于一个即将被废的太子,他没什么好客气的,也没什么好怕的,所以他嚣张,他狂傲,他肆无忌惮。
朱棣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只是自顾自地喃喃道:“今儿可是个好日子啊,送什么给皇上当表礼呢?”
在周围人都还没缓过神来的瞬间,长刀出鞘,登时血洒七步。
“为了我最重要的人,请你们,都去死吧!”平民打扮的人中,忽地涌出一队步履诡异之人,手持火统或利刃,向着数个宅子快速疾奔而去。
十六七岁的少年,清秀的面庞上染上了一层阴翳,阳光在错落的枝叶间倾泻而下,洒在少年的眉眼之间,带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皇长孙?!!!”惊诧中夹杂着愤怒的声音扑面而来,令朱瞻基面色一沉,回过了头。
只见一个浑身浴血的人一首颤巍巍地指着自己,紧咬的牙关间全然是谴责与诅咒,“谋逆叛上,弑主篡位,你和你的父亲,都是大清的乱臣贼子,都将不得好死!!!!”
现场已是一片狼藉,除却那还尚有一口气在的人之外,另有一人被一支疾驰而过的利箭狠狠地钉在树上,还有一人则是被一剑穿心,胸口与肚膛从中间被直直劈开,模样煞是骇人。
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仿佛在诉说着他们所犯下的罪过,然而,朱瞻基只是冷漠地自树上拔出那支染血的箭,毫不留情地掷向那个濒死之人,霎时间,血色晕染了一片……
你会,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吗?朱瞻基淡漠的眸光望向天边,犀利的眸中,昔日的那些个清澈灵动早已荡然无存。
他伸出袖子,对着面上沾染的血腥胡乱地抹了一把,随即抄了小路失踪在原地。
通往荣耀的道路亦是通往地狱之途,在这条道路上,无论是三百年前的靖难,还是三百年后的这一场动乱,他们都,早已无法再回头!
“弘皙,你疯了吗?”
面对着面前年方七岁,尚显单纯的弘时,弘皙面上淡漠无波,手一挥,一些人一拥而上,将他牢牢地缚住。
“不该知道的事情,还是少知道一些,这样,才会活得比较久啊。”
看着面前因惊愕而瞪大了眼的弘时,朱瞻基不知怎么的胸口一堵。眯了眯眼,望着眼前广袤无垠的苍穹,不知怎的,连云层也似乎带上了一丝殷红,明明是如此晴好的天空,却隐约间带上了一丝血腥。
朱瞻基想,或许,他在不知不觉间,又抹杀掉了一份纯真,而他,早已无路可选……
这是一场极其盛大的宴会,长长的红地毯一直铺到乾清宫门口。
自朱棣带着宫人一出现,便感到自己的背上多了数道目光,瘆人的 参杂着无限恶意的。待到朱棣一回头,却又会发现,什么都没有。
冷笑一声,朱棣也无暇分辨那些目光的来源——只因为那些目光太过密集,简直像是来源于四面八方。
“太子爷,今儿个的庆功宴只是为您和众位大臣举办的,您的宫人们却是不必带进去了呢。”
刚走到门口,便有人拦下了朱棣,却是李进朝。
朱棣顿了顿,对身后的人道:“既是如此,你们便留在这宫门口等着孤吧。”
一旁早有人上前,欲领着太子的宫人上别处歇息,朱棣却挥手制止,“不必,让他们在这儿等着就是。”
那陌生的大太监尴尬地笑了笑,对着朱棣道:“可是……这是皇上的命令,还请太子爷行个方便。”
出乎意料,朱棣今天的态度却尤为强硬,奴才们扭不过他,便只得任他们在宫门口候着。一旁又有人寻找魏珠的身影,“不知魏公公在何处?方才皇上还念叨着呢,他怎的竟没有和太子爷一起过来?”
朱棣低垂着头遮挡住唇角一抹阴冷至极的笑,微微晃动了一下手中的锦盒,“他已经到了呢,现在怕是正要到皇上那儿报道。”
第三十九章
今日的乾清宫格外庄严与肃穆,金灿灿的阳光打在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上,折射出无限华光。
鸿雁高飞,确如康熙帝召旨中所言,今天是个好日子,朱棣想。
乾清宫外却是极尽的静谧冷清,周围的宫人们见了朱棣皆是惶然地退避躲闪,不多说一句话,珠钗裙裾碰撞摩擦的声音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显得如此清晰。
一片紧悬在头上的压抑之气笼罩着整个乾清宫。
“太子殿下到——”
不待朱棣再说些什么,尖锐的通报音已传入了宫内,一旁垂首而立的新面孔不显一丝情绪,例行公事般地对着朱棣一礼,道:“太子殿下请吧。”
玄烨提拔的新人?朱棣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继而想,这人倒是不赖,是个精明能干的,难得的是竟还能得了玄烨的信任,一下子便提拔到仅次于魏珠的位子。
不过,这些现在都无关紧要了。
途中,李进朝领着一队禁卫军气喘吁吁地跑过,新面孔一把拦住他,皱着眉道:“皇上设置的宴会就要开始了,李公公这是做什么去?”
许是常年不运动,李进朝乍一停下来便弓起身来,双手支在膝上喘个不停:“你竟不知道么?今日有好些大人遇害了,有的大人刚下了朝正要回府……有的则是在家中……待,待旁人发现的时候,大人们和身边的家仆已经全数死尽,无人生还……”
“竟有这等事?”那人勃然变色,紧跟着问道:“此事,皇上知道了么?”
李进朝此时已缓过神来,只一呼一吸间一轻一重,剧烈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并不平静的心。
“皇上何等英明?他老人家前个时辰便已知晓了,如今害怕宴会上出现变故,故而特特命我等守候在宫门外以便随时护驾,以及在离场之时确保各位大人的安全。”
很完美的说辞,只是,新面孔总是觉得有哪个地方甚为怪异,他扬着头瞅着李进朝,犹疑地问:“你方才所言,俱是真?怎的我一直在皇上身边儿,竟是毫不知情?”
“哎哟,你哪儿知道呀,可不就是一个时辰前,皇上命你来迎接太子大驾?”
这时,新面孔方才留意到一直站在一旁,静默不语地望着自己二人交谈的朱棣,面上却毫无惧色,只是疏离而守礼地道:“奴才该死,竟让殿下在这儿等了那么久。殿下明鉴,乾清宫中的安全马虎不得,我等也是怕突生变故……”
“无妨,”朱棣冷冰冰地打断他,“公公的‘忠心’,皇上和孤都知道。若是此时善了了,恐怕‘皇上’也会给公公一份赏赐的。不过,既然此事已解释清楚了,还是请公公快些带路吧,以免耽搁了参加宴会的时辰惹得皇上龙颜大怒。”
现今高坐于玉座之上的皇上,与他朱棣口中的‘皇上’,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皇上?且在今日见分晓罢!
说话间,李进朝一众人已涌向了乾清宫的正厅,分布在四周,将个小小的宫室围得密不透风。
新面孔见此,眉愈发紧皱,翕动了一下唇角,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太子爷,奴才就送您到这儿吧,再往前便是皇上与诸位大人们庆宫的地方了,因皇上吩咐过,没有他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所以奴才先行告退。”新面孔不卑不亢地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