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白偏了偏头,看起来有些天真无邪的意味。他伸出右手去拉朝渊的左手,然后将左手手心里的东西塞了进去。
“我知道跳下去不会死,可是总能融化掉吧?你爹说碎红玉只有你才能取出来,可是,我也可以吧?”
朝渊大惊,还没来得及反应,云白却已经用力地将他推开,而后毫不犹豫地往后跳了下去。
向上扬起的的脸苍白如雪,双眼空洞,唇上却带着凌厉的笑容,让他看起来既诡异又可怖。
我要你记着,从此以后,这烟波千里,哪里都有我。我就是这片海,而不是谁的替身。
“阿白——”
三十一
“我找你很久了!”
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热闹的小镇上。
隔着一条长街傻傻地对望了大半天,那个人就突然撒开脚丫子从街的那头跑来,双手一张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挂了上来。
之后回忆起来,无论多少遍,他都觉得比起那句带着哽咽又充满感情的惊叹,还是脖子被勒住导致差点窒息的感觉更令人印象深刻。
那张脸,确实是雁苍的脸。可人却分明不是雁苍。
他当时只是毫不犹豫地将那个人推开,一挥手召风雨,一抬手落天雷,正气凛然地高斥:“何方妖孽,竟敢在本君面前作恶!”
那时候那个人的表情是怎样的来着?
震惊、委屈,也像今天这样,看起来格外伤心,却不会露出绝望的表情。
因为沾染了执念,所有无中生有地拥有了灵识的雕像,自有记忆的那一刻起,就对“朝渊”有着强烈的爱慕之情。
正因为如此,无论遭受什么样的对待,都改变不了这份痴心。
哪怕一遍又一遍地骂他笨,说他学得一点都不像雁苍,那个人也只会扁扁嘴别过头,一整天都对他不理不睬,却又始终紧跟在他身后。
之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的呢?
是在那个人一遍又一遍坦率地说“喜欢”之后?是忐忑不安又暗自兴奋地给那个人取名为“云白”的时候?还是说,从初相见那个人跑过一条长街抱住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心动了?
他本不该心动的。只是等意识到心动时,后悔已经太迟了。
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龙爪插入那个人的眉心,看着那个人瞬间消散变回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时,他甚至想,还不如让父亲杀了自己。
可他知道父亲不会。
因为他是天净水域水君的独子,这片水域唯一的继承人——朝渊。
为了保护那个人所受的伤,花了整整百年才彻底好了起来。而那雕像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离水域很远很远的地方,奢望着有一天它会再一次通了灵识,幻化成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三百年后,他的奢望成真了。虽然遗忘掉过去种种,但起码还是那个人。
那时他是真的感谢上苍,他是真的打心底相信,那个人是为了他而存在的。
他费尽心思地对那个人好,依旧为那个人取相同的名字,拼命地掩去昔日的痕迹,希望能护着那个人无忧无虑一辈子。
却又总是逃不过命。
说什么连妖都不是,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
明明他的阿
白会说会笑,会生气会哭,还会跟他说“喜欢”。
那之后五百年,三百年,六百年,一百年……直到他已经不想去数究竟过了多少年,究竟经历了多少遍那个人在自己面前消散的情景。
每一次都只是更深的痛苦和后悔。每一次他都能感受到碎红玉的力量在减弱,每一次他都害怕也许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他一直拼了命地想要改变结局,也奢望过父亲终究能够醒悟,最后才发现,只有两不相识,那个人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明明知道,为什么还是忍耐不住?明明忍耐了那么久,为什么还是会错?
这一次终于不同了,却又以更惨烈的方式结束。
怎么做都是错。
“啊啊啊啊——”
巨大的绝望几乎将朝渊击溃,他毫不犹豫地跟着云白跳了下去,海面白浪叠起,强大的阻力却扑面袭来,无论怎么拼命都无法再往前一分,最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白落入海中转瞬便消失不见。
“滚开!”他止住去势浮在海面之上,无数气流在他周围疯狂乱窜,他大喝一声,便如有无形利刃破浪而去,天上雷声轰然,顷刻就化作了诡异的黑夜。
翻腾的海浪却没有一丝收敛,反而越发疯狂,最后形成巨大的旋涡,有人自旋涡中走出来,面无表情,眼中带着渗人的冰冷,却是慕沅。
“滚开!”朝渊却完全没有被他震慑住,伴随着一声大吼,雷声轰然,电光落下缠绕在他身体周围,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就会择人而噬,
慕沅皱了皱眉:“闹够了。”
“你让开!”朝渊双眼都红了,身体向前一扑就要向慕沅击去。
慕沅好不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攻击,而后反手扬起,数不清的天雷落下,将朝渊彻底困在了其中。
朝渊避无可避,硬生生地挨了两道落雷,脸色发白地浮在半空中,眼神却有些混沌了,只喃喃地重复道:“让开,我要救阿白……”
“碎红玉已经取出,那妖孽早就死了!”
“你胡说!”朝渊像是被击中痛处的野兽一般,又激动了起来,缠绕在他周围的电光变得炽烈,脚下海浪如同感应到什么似的,翻腾得越发地激烈不安。
慕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朝渊不断地重复中,声音却一点点地小了下去,最后化作了绝望的呜咽,“为什么……”
“妖孽不死,你永远都不会死心。”慕沅冷冷地看着他,“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净一脉的荣光被玷污,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
天净一脉守了万年的封印毁掉!”
“我说过我可以不留他,封印我也会想办法,为什么你非要伤他?你答应过放他的,为什么要食言!”
慕沅看着疯了一般的儿子,好半晌才道:“碎红玉是最彻底的方法。”
“我也可以镇压住封印的!”
慕沅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你是我天净水域唯一的少君,是我天净一脉唯一的继承人!”
“不是我要当的!”朝渊看起来更痛苦了,“什么少君,什么继承人,我不稀罕!我只要他,我只是想要他一个人而已!”
慕沅没有再理会他的话,只是上前一步:“把碎红玉给我。”
“不!”朝渊下意识地后退,左手掌心中云白塞过来的东西还带着属于那个人的余温,他颤抖着摊开手,就看到分成两半的灵石。深红如血,在波光映衬下泛着粼粼的光,如那个人哭泣的双眼。
慕沅逼上前一步:“给我。”
“不!”朝渊大叫,声音尖锐而惨烈,他的身体周围开始泛起黯淡的绿光,天上电闪雷鸣,脚下海浪翻腾,慕沅甚至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化作翔龙腾空而起,一身墨绿色的鳞片随着游走泛起幽幽金光,长长的龙吟宛如哀泣,天地也似在那瞬间变了颜色。
三十二
随着地面传来越来越强烈的震动,慕沅的脸色变了。
他没有再犹豫。金光骤起,矫健的金龙浮现,飞速地在空中游走,闪电惊雷交织,风急似刃,顷刻就将朝渊团团围住。
朝渊却如同失控的野兽,根本不计较周围的限制,动作快而迅猛,两龙缠斗,他的每一击几乎都在金龙身上留下伤痕。
龙吟声声带着凌厉,慕沅逐渐落在了下风,朝渊却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攻击越紧,似要将金龙置诸死地,随着每一击落下,他那墨绿色的鳞片上,金光似乎更盛了。
花月随着紫涟赶到山崖顶上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一幕。
金龙被狠狠地击中头部后自空中坠落,紧随其后的青龙冲得又急又猛,大有要乘胜追击之势,黯淡天光之中,青龙身上墨绿色的鳞片泛着耀眼的金光,让他看起来比金龙要更加夺目。
“小龙,住手!”
花月恍惚了一下就回过了神来,只见朝渊的爪子已经触到了慕沅的龙脊,他慌忙大喝一声。
空中的青龙动作微顿,而后回身腾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钻进了水里。
“哎……”花月本要再叫,朝渊却早就不见影踪了。他挑了挑眉,回头看了一眼慕沅落下的地方,最终哼笑一声,漠然地走了过去。
只有紫涟停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朝渊消失的地方,似乎还为那耀眼的金光所惑:“……少君?”
“别叫了,过来帮把手。”花月抬头看了她一眼,道。
慕沅被击得昏迷了过去,落下时现出了人形,这时倒在地上,露出一身累累伤痕,看起来相当吓人。
花月嫌弃地用脚碰了碰就不再管了:“都是外伤,死不了。”
紫涟这时也已经回过了神来,慌忙上前,看着这一身的伤想要施法,伸出手却又发现不知该从何治起。
“别忙了,先带回去吧。你们龙宫里总有擅长治病救伤的人吧?”
紫涟点了点头:“可是……”
“带回去。”花月扬了扬手,繁花绽放,顷刻又化作清一色水灵灵的美人,“去吧,别耽搁了。”
紫涟被他那变戏法时的法术震住了,直到花月一脸不耐烦地重复同一句话,她才慌忙应了,与那繁花幻化的美人一起扶起了慕沅。
“那上仙您……”
“你们少君还在那疯着呢。”花月哼笑一声,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紫涟下意识地看向海面,海面已经看不出刚才双龙交战的痕迹,却不时有白浪激起,荡出连天的浪花,她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花月却已经转过身背向着她,指间拈花,花化作娇柔的女子,向她盈盈一笑:“我家上仙不高兴了,姐姐还是赶紧送水君回去吧。”
赶人的意味已经很浓了,紫涟不敢再留,只能慌忙行了个礼,扶着慕沅走下了
山崖。
那娇柔的女子回到花月身边,也不言语,微微一笑便又化作飞花散落,花月随着地面的剧烈震动微微晃了晃,拈住一瓣嫣红,细细地捏碎:“啧,世间最烦人的,果然莫过于痴心。”
一声自语,带着说不尽的嘲讽。天色渐明,云散,风止。
朝渊却始终没有上来。
花月也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山崖顶上,看着白浪翻腾的水面,没有一丝不耐烦。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终于传来了骚动,片刻之后就见朝渊破水而出,整个人湿漉漉的,脸白如纸,眼中空然看不出悲喜。
花月微动,往前走了一步。
朝渊已经仰头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而后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花月看着他,目光又慢慢移到了他的手上,直到看清朝渊手中紧握着的雕像,才微微一笑:“找着了?”
朝渊没有说话,只是迟疑了很久,才伸出手,将那雕像递到花月面前。
花月一怔:“干什么?”
朝渊将雕像硬塞到他手中,又递来第二样东西——碎红玉。
看着早已被分成两半的灵玉,花月难得地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求你救他。”
“那你呢?”
“封印一天不稳,我父亲就一天不会死心。”
花月双眼微瞪,却不发一言,好久才又垂下眼去:“你决定了?”
朝渊点头,看起来似乎想微笑,却又笑不出来,最后只生涩地勾了勾唇。
“你想清楚了?这么些年,耗损太厉害,何况这碎红玉都挖下来了,恐怕很难再通灵识。相比之下,以碎红玉镇压封印可一劳永逸,确实是划算得多。”
“不。”朝渊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花月一笑:“只怕你父亲不会轻易放过他。”
朝渊眼中微黯:“没有了封印的问题,他就不会再在这上面花心思了。”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着花月,“你能护着他的,对么?”
“即便我说能,你就能放心?”
朝渊怔住了,半晌才低声道:“我相信你。”
花月啧了一声,最后还是将雕像和碎红玉细心收起:“你爹怕是要伤心死了。”
“他在意的不过是家族的面子而已,至于我……一点都不重要。”
花月大笑:“反正都与我无关。”
朝渊抿住了唇,过了很久才又道:“还有一件事。”
花月有些意外:“哦?”
“关于长璧……”
“那个小山神?”
朝渊点头,斟酌了好久才道:“去你那儿之前,我曾遇过他一次。他是个长情的人,我的事……就不要告诉他了吧?”
花月又啧了一声:“你要操心的事也未免太多了,那小山神不归你管吧?”
朝渊一愣,最后垂眼笑了起来:“也对。”
“要滚就快滚,磨磨唧唧怪丢人
的。”
朝渊看着他,微微地眯起眼,如往常一样笑了起来:“还有一句。”
“俗人就是麻烦。”
“麻烦也要说一句……”朝渊看起来有些局促,低下头的模样又似与跟平时完全不同,“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花月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错愕,直到朝渊转身走出好远,他才道:“那我也说一句,你那笑容,我一直觉得很讨厌。”
朝渊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三十三
白色的花瓣,红色的花蕊。密密麻麻地开成一片,是路边很随意就能见到的野花。
那个人曾经很喜欢。
那时他笑着跟那个人,既然这么喜欢,就给它取一个名字吧。
那个人想了很久,才认认真真地道,“朝渊”。
他只以为那个人在唤他,便随意地应了,直到那个人解释,才发现原来有更深刻的含义。
“叫朝渊。因为最喜欢,所以叫朝渊。”
那时心为那个人强烈跳动的感觉,到现在都还记得。
只是那个人不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名字。相比起来,“云白”更适合。
朝渊折下一枝野花拈在手里,细小的花朵随着风轻微地摇摆着,那一抹嫣红格外惹人,让他很轻易就能想起那个人收到花时的模样。
明明脸都红得要烧起来了,却一脸不乐意的模样,总是会把脸扭到一边去,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我又不是姑娘家”。
连说的话都一样,不管忘记多少遍,送过多少遍,反应都如此相似。真是有趣极了。
可是那含羞带恼的模样,明明就跟个姑娘似的。
朝渊想着,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若是这么对那个人说,他必定是要大闹一场吧?说不定会变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打人……真想看看啊。
可惜再看不到了吧?
一路走回龙宫,又沿着曲折的路,走到了最偏僻的角落里。
那里有一个洞穴,洞穴尽头有机关,打开之后是另一处洞穴。
那是天净水域的禁地,封印着上古魔神天净的所在,若无允许,除了水君,其他人轻易是不许靠近的。一般来说,因为太偏僻,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本来就没什么人会靠近。龙宫里有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