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渊却毫不迟疑地走进了洞穴里,推开了尽头的门,进去后又回身将门关上了。
洞穴中依旧空荡荡的,只有中间的地面上,刻划着一个大大的圈。
朝渊刻意地绕过那个圈,走到洞穴尽头的角落里,那里地面上,跟记忆中一样,歪歪斜斜地刻着两个名字。
朝渊,雁苍。
他不确定那时云白是不是看见了,但一想到那个人在这里落下的眼泪,就还是觉得很心疼。
仿佛被什么冲动支使着,他蹲了下去,露出尖尖的龙爪,一笔一划重复描画着在旁边刻上了“云白”二字。
然后是自己的。只是刚起了头,又有点挫败地停了下来。
有什么意义呢?
龙爪恢复成手,他的指头在云白的名字上轻抚而过,最后终于咧嘴笑了笑,将手中的野花轻轻地放在了“云白”二字之上。
等他终于站起来时,洞穴中央的圈开始泛起了暗淡的绿光,他叹了口气,转身走过去,那绿光就更加强烈了,整个洞穴都在晃动,也许整个龙宫…
…甚至整个水域里都在晃动。
他伸出了手,上面还残留着之前划破的伤痕,朝渊毫不犹豫地在伤痕上又划了一遍,鲜血喷涌而出,滴落在圆圈之类,就仿佛点燃了什么似的,无数绿色的光线迅速布满了圈内,交杂出繁复的纹理,形成了一个如同法阵一样的东西。
周围的气息仿佛在一瞬间变得邪恶又暴戾,圈阵之内开始有风卷地而起,渐渐就变得强烈,仿佛排斥着外人的进入。
朝渊却没有退缩,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敛尽,眼中清澄如水,只虔诚地望着圈阵中的纹理,如同感受不到那利刃般的风吹,一步步走到圈阵中央,而后伸出了另一只手,又一次划破手臂让鲜血滴落。
一滴、两滴……渐渐地连成了线,圈阵就如同有生命般地,开始贪婪地吸收着他身上的血液。
朝渊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像是再支撑不住,他跪了下来,双手支地,鲜血就这样自他身上流到地面,而后被迅速吸收。
朝渊开始低声念咒,相似的绿光慢慢自他身上泛起,越来越亮,渐渐地变成耀眼的金光,到最后几乎将他完整地笼罩在其中。
圈阵吸收得似乎更快了,血从体内迅速流出去的感觉清晰得吓人,他甚至能感受不只是鲜血,还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生命,也在以可怕的速度被抽走。
下意识地他挣扎了起来。
然而一旦开始挣扎,流失的速度就更快了,仿佛是被什么饥饿的怪物吞噬着,渐渐地就连意识都模糊了。
就这样就结束了么?等一切被吞噬干净,自己就会死去。这种体验着自己死亡的感觉,果然很可怕。
只是,对于自己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死亡方式了吧?
稳住封印,父亲就不再需要碎红玉,那个人就能安全。
只要有花月在,不管需要多少年,雕像也一定会重新通了灵识,这次是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什么意外都不会再有。
即使自己不在,那个人也不会伤心,因为他一定会忘记。如同过去一样,忘记自己,忘记所受过的伤害……甚至可能忘记他对一个叫“朝渊”的人的爱慕。
说不定那个人其实从来都没有爱过自己,一切都只是因为最初的那一抹执念而已,不管说多少遍喜欢,不管如何痴心,都只是虚象。
想到这里,又终究生出了一丝难过。
朝渊慢慢闭上了眼。
这么多年就像是做一场漫长的梦,梦里历尽生离死别,倾尽痴心,到头来却原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十四
云白没想过自己还能醒过来。
睁开眼,却一点光都看不见,眼前黑漆漆地叫人害怕。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是自己亲手挖掉了双眼。
明明是极可怕的事情,回想起来却并不觉得痛,也许是因为胸口的地方更难受。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似乎听到了朝渊的悲鸣,却又与记忆中那一声痛彻心扉的叫唤重叠,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他自己的错觉。
分不清朝渊叫的究竟是“云白”,还是“雁苍”。
痛苦的记忆几乎随之而来,云白没有再想下去,只是逃避地又闭上了眼。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醒了?”
云白一下子就警惕地绷紧了身体,好久才慢慢反应了过来:“你是……花月?”
“对。醒了就坐起来,躺着装死呢?”
云白没有在意他话里的嘲弄,只是挣扎着坐了起来,问:“为什么……我没有死?”
“因为本君修为高深,法力通天。”花月极随意地回答他的话,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一物:“东西都还你了。”
云白一怔,下意识地抚弄起手中的东西,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还有无法掩饰的错愕:“为什么……”
碎红玉。那是被分成两半,却依旧蕴着无穷力量的灵石。
“你的东西,当然要还给你。你不会以为光这样就能一直活下去吧?”
“朝渊呢?这不是他他自娘胎带出来的东西么?为什么还给我?他不是需要这个东西镇压封印么?”
花月笑了一声:“碎红玉对他来说确实很重要。但对他来说,你比碎红玉重要多了。”
这一句话触动了云白的心,他张了张口,声音里带着无法压抑的颤抖,花了很大力气才道:“不可能!”
听到他的话,花月笑出声来了:“你手上的不就是证据?不可能?你又凭什么这样说?”
云白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手在碎红玉上摩挲着,好久才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更重要,所以那家伙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你死,还有什么需要说吗?”
“为什么!”云白几乎尖叫了起来,“我只是个替身不是吗?替身的话,没了可以再找,甚至可以再做一个,不是吗?”
花月沉默了,云白眼不能视,在这沉默中就变得更加慌乱了:“为什么不说话了?朝渊呢?”
花月看着他,好久才终于开口:“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什么……”云白心头一紧。
“那个笨蛋由始自终只爱过一人,那就是你。你觉得你是谁的替身?”
“你胡说!”云白想都没想就否认,心却莫名地慌乱了起来,“他喜欢的明明是雁苍,我不过是跟雁苍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而已,每个人都这么说……
”
花月打断了他的话:“你听过他说么?”
“我听过!”云白重复着,仿佛要让自己深信,“我听过的!是他亲口说的……‘朝渊一生,只爱雁苍一人,无论再过多少年都不会改变’,我亲耳听着他说的!”
那一句话,只一次就足以刻骨铭心,每重复一次,都带着削骨剔肉的痛。
花月却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讽刺:“我想你是真的误会了。”
云白怔怔地张着眼,他看不见花月,却还是无意识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过去。
“朝渊爱的确实是雁苍,此生此世,怕也只会爱雁苍一人。”
相似的话,从花月口里说来,似乎更加伤人。云白紧紧地攥紧拳头,拼命地让自己不要失控。
然而花月接下去说的话却让他怎么都撑不下去。
“只是朝渊早就死了。”
“你胡说什么!”空洞的双眼一下子瞪大了,云白脸上露出了恐惧。
“你说你是替身?朝渊在几千年前就死了,你又能当谁的替身?”花月的声音带着冰冷和残酷,字字如刀,割得人痛不欲生,“那个笨蛋不过是朝渊的双生弟弟而已。”
“别开玩笑了!”云白的声音更响了,带着分明的急切,因为内容太荒诞,他拒绝接受。
花月看着他,完全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
周围又一次沉寂了下去,云白莫名地就恐惧了起来:“怎么会……他不是朝渊,那他是谁?如果是兄弟,他为什么要冒充他哥哥?龙宫里的人又怎么会分不清?”
花月似乎叹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带着讽刺的意味:“因为他本来是不存在的。”
云白说不出话了。
“镇守封印是天净一脉的职责,他们历代都会从宗族直系中挑选一个孩子,自小养在禁地里,终身守护封印,称为隐子。”
无名无姓,不入宗族……自出生起就养在禁地里,每日以滴血祭封印,魂魄会逐渐与封印产生共鸣,因而能调动封印的能力……
那时候解释的话语又一次在脑海中响起,他还记得,当时他问,既然如此,为什么封印还会出现意外。
那个人当时只笑着很随意地回答说,“因为这一代没有隐子”。
因为太随意,他也就没有再追问了,如今回忆,几乎都无法想起那时候,那个人究竟是用怎样的表情说出这些话。
“隐子无名无姓,不入宗族,无人知晓,所以他本是不存在的。”
“你骗人……”云白否认着,声音却格外地无力。
花月也像是听不到似的,只悠悠地说下去:“当年雁苍死去,朝渊殉情,天净一脉却是与东海有婚约的。天净水君慕沅不愿丢这个人,更不想放弃这个婚约,就想到了这无人知晓的隐子。当时的封印尚稳固,他跟朝渊双生,也足够相似,所
以慕沅毫不犹豫地让他顶替了朝渊的身份。”
“怎么会……”云白只是拼命地否认着,他有无数的疑惑,有无数的证据反驳,在真相面前,这些疑惑和证据却又格外地苍白无力。
掌心被硬塞过来的灵石如同感应到他的彷徨一般,逐渐变得温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张开手,就感觉到那一抹温暖慢慢离开自己的手,体内如同有什么被牵引着,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并在一起的碎红玉正缓慢地浮起,靠近自己的脸。
在被触及的刹那,最先感觉到的是铺天盖地袭来的悲伤和绝望,当中蕴涵着强烈的爱恋几乎要将他溺毙。心似乎不由自主地要回应这股爱恋,他吓得攥紧了拳头,好久才终于从这其中勉强挣脱。
紧接着却有另一种情绪扩散了开来。很淡,却始终没有消失,温柔的深情里蕴着拼命掩饰着的一抹忧伤。
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情。
三十五
云白慢慢地睁开了眼,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他抬头,就看到花月大摇大摆地坐在不远出,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
“朝……他呢?”
花月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丝变化,他挑了挑眉,唇角缓慢地勾了起来:“我不是说了么?那笨蛋为了你宁愿自己去死。”
“什么意思?”云白到此刻才听明白了花月的意思。
“封印的事还没完呢。”
相似的话他也曾经听那个人说过,云白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安,然后他就听到花月近乎冷酷地说下去:“那个封印已经要破了,即使他能调动封印的力量,也无法彻底地压住里面的魔神。最好的办法就是加强封印。”
……到他死的时候,会以自身魂魄作为新的封印加在原有封印之上,这才是天净一脉能够一直守住封印的根本。
“以鲜血为引,以魂魄为祭,与原有的封印融合形成新的封印,是隐子的宿命,也是天净一脉为守住封印必须付出的代价。若不是因为慕沅将他换出来,他能一直守在封印之地的话,本不需要这么早就进行血祭,只是现在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还有别的办法的,那就是碎红玉。
天净水君慕沅心心念念要取回碎红玉,不就是为了保住那个人?或者说是,保住“朝渊”。
可那个人却选择了去死。
云白怔怔地坐在那儿,不断地摇头,却连他自己究竟想否认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宁愿去死也不愿自己死,而自己却还要怀疑那个人的真心。
——我爱的是你!
那个人明明如此直白地说出口了,自己却居然不相信。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不知道是怨恨还是难过,云白忍不住问了出口。
“因为慕沅在他身上结了法印,只要他说出来,你就会遭天打雷劈。”
“你说谎!”云白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这不对!”
花月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他会反应得这么快,却也只是一愣,很快便笑道:“你是说,他被换出来时,还没遇到你,对么?”
无数过去的片段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云白张口,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之前有人说少君又带回来一个替身,我还不信,你们看这几百年都没有再见过了嘛。
——后来就每隔几百年,少君总会找到一个替身。
他往后退了一步,又重新跌坐下去:“那些他带回来的替身……”
“哪有什么替身?那都是你。”花月哼笑,“那年慕沅想让东海履行
婚约,东海要他们以碎红玉做聘礼,可是碎红玉早就给你了,还哪来碎红玉,慕沅就逼着他出去找。结果一找,就找上了你。”
“然、然后呢?”云白确定,花月所说的,自己一点都不记得。
“那时可是真惨烈啊。”花月的话里有些感叹,脸上的笑容却更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你一次次被打回原形,他就一次次地把你救回来,因为天生就对朝渊有着不一样的感情,刚开始你还会主动找他,而那笨蛋虽然觉得你喜欢的其实是他哥,可是觉得反正现在他就是朝渊了,就怎样都无所谓,所以只要遇上了就好了。后来被打回原形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你就开始连他的存在都不记得了,他只好自己去找你。
“也因为这样,他跟慕沅的关系越来越差,慕沅也得防着他啊,不然他把真相随口一说,不就完蛋了?所以他在那笨蛋身上结了法印,若他说出真相,他最重要之物就会被毁掉。那家伙其实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也不知道反抗,就这样过了几千年了。
“再后来,他大概是感应到碎红玉的力量弱了吧,怕你再被打回原形就真的活不过来了,就不敢再接近你,只敢远远地看着……”
与自己相遇相识相爱的明明是那个人,那个人却一直抱着即使自己爱的是别人也无所谓的觉悟么?
云白听不下去了,他发现他无法想象,这几千年,那个人是怎么过的。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而后就如同被什么追赶着,疯了似的地要往门外走。
花月却一手拉住了他:“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他!”云白慌乱地回应着,“我去找他……”
“我不是说过了么,他去做封印了,你要去哪找?”
“封印……那个封印我知道在哪的!”云白几乎是脱口而出。
一定是在那里,那么偏僻的地方,那么诡异的圆圈,还有那莫名其妙的震动。
他剧烈地挣扎了起来,花月也就顺势松开了手,看着云白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门外,他才微微地垂下了眼,语气中依旧是那淡淡的讽刺。
“痴心……又有什么用?”
水底龙宫终究不是随便就能去的地方,云白花了很大力气,才回到龙宫之中,又找了很久,才找到了当时通往那个洞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