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见到那小美人鱼的姿影,拥有一头棕红色卷发、海蓝色眼眸的女孩就在我面前。
「替我照顾月月、密密跟艾艾好吗?要记得每天替艾艾梳头发喔。」
「好。」
「替我教会三月跟阿密游泳好吗?如果他们溺死的话就太难看了,我才不要呢。」
「好。」我低头笑了,果然是小女孩,在考虑到她最亲爱的两个伙伴之前,她最先想到的还是玩偶们,她沉默而忠实温柔的朋友
,永远的好朋友。
我垂下脸来,视线对上她怀抱中的芭比,四目相接……忽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痛苦。
我好痛苦、好痛苦……几乎没办法说话了。没错,艾莉儿没有被遗弃,但我跟艾艾却被留下来了。
我跟艾艾要怎么办?海豚跟鲸鱼要怎么办?以后……即使我能感受到三月体内的艾莉儿,但那是她却也不是她,我只能拿着这洋
娃娃,每天替艾艾梳头发以怀念她吗?我们以后只能以这种方式触碰她、抚摸她、感觉她?再也不能抱她,或被她拥抱……
但我会做,我会进行融合……我会做的,因为这是对的……我知道这是对的……
我听到心里头有另一道声音,声嘶力竭地、沙哑大叫着,救救我、救救我。
我拯救了三月、拯救了艾莉儿,但谁来……谁来平复我扼杀一个女孩灵魂的痛苦?谁会发现我?
「替我告诉三月,他一定要带小乔去逛街买裙子买玩具吃冰淇淋,因为我还没跟同龄的朋友一起玩过,我好想跟她一起去逛街呢
!一定很好玩很开心的!」
「好。」
救救我、救救我……
You will still have the same floating grace fulness of movement,and no dancer will ever tread so lightly;but
at every step you take it will feel as if you were treading up on sharp knives,and that the blood must flow.(
注)
「你能不能保护三月跟阿密……就像当初答应保护我一样?」
「好。」
「因为阿透真的做到了……所以我说你比王子更棒呢,有阿透在我就不用等王子来接我!」
无论她说些什么,我都只能答好,仿佛喉头梗了硬块,只能够挤出单字。
救救我、救救我,谁来都好,救救我!
「哪,阿透……不要哭吧,你害我也想哭了……」男人忽然扁唇,呜咽了一声,可是立即就忍住了、咽下去了,她的表情因为忍
耐哭意而扭曲,很快,就抖出笑容:「不要理阿密说的话,我跟三月都觉得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心理医生呢!真的,阿透是
全宇宙最棒的医生!」
一直垂着的脸没有抬起,我很怕会再撞上芭比娃娃的眼睛。
不知何时起,牛仔裤都被大颗大颗的泪珠打湿了。
泪水滑过脸颊,非常痒,停留在带微微胡渣的下巴……我才记起,我在医院时都没刮过胡子。艾莉儿这一句如巨锤击心,提醒了
我。我才记起……我是个医生,心理医生,他们的医生。
If you will bear all this,I will help you.(注)
「你决定要融合吗?」
「Yes,I Will.」
「Yes,I will,」said the little princess in a trembling voice,as she thought of the prince and the immortal
soul.(注)
「我……」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发觉这里并没有任何闪亮的东西。
我该准备的……但该死的,我下意识就认为今晚融合是太过仓促,认为并不可能会是今晚,自私地不希望艾莉儿如此快地离我而
去,所以故意不准备……对我来说,只是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但对他们来说,这次的融合等待的岂止二十年?
「对不起,我没有准备任何闪亮的东西,接下来你可以专心一意的、尽力倾听我的话吗?」
「好的。」
然后艾莉儿乖乖地接近我,我们挪动位置,尽量紧贴在一起。
直到她的耳朵贴在我的脸颊,我的下巴抵着她的肩膀,确定我的话她能清楚听见。
艾莉儿仿佛撒娇、又仿佛要在我怀中入睡般,双手爬上我的背,慢慢使力环紧。
我们拥抱。
有好几十秒,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互拥。
好好地记下这一瞬间,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晚、烟花下、树上,这女孩与我。
我缓缓张唇,将练习过、想像过千百次的情境说出来……
「三月,走入海洋。艾莉儿,继续停留在原处。我们已经有所共识,如果你们想活下去就必须联合彼此的力量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我要三月想像自己是一座宽阔的海洋,温柔地包容万物的海洋,无边无际没有尽头,那里很宁静、很安稳,没有惊涛骇浪也
没有任何痛苦。艾莉儿,我要你变回原本的形态,一条小美人鱼。现在,你在丹麦的海域,你最熟悉的家乡,将要纵身跃入海洋
……
艾莉儿,告诉我,你回到海洋的怀抱会是什么情况?」
「我会一直向下游、向下游,直到见到妈妈为止。」
「三月,那艾莉儿进入海洋之后会怎样?」
「我们会合二为一。」
「艾莉儿,现在你就在海边,天清气朗,海面平静无波,偶尔会有风跟海鸥的声音,风将你棕红的长发扬起,你注视着海面,觉
得很宁静、很舒服。你听到母亲呼唤你的声音,你知道自己快要回到海洋中了,而且你也期待这样……当我数到五时,你就会用
力摆动尾部,跃入海洋之中,一直往下潜、往下潜。我说数到多少,艾莉?」
「五……」她细声回答,已完全坠入了脑中的意识之中,身处海边。
「当我数到五的时候,三月会醒过来。艾莉儿的脆弱、欢乐、悲伤与表达的渠道会流入三月之中,不再有分离的小美人鱼,他也
不会再逃避所有伤害,懂得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艾莉儿,告诉我你全部的感受……」
我开始计数——
「一……」
「……我用力摆动尾巴,然后跳下海中,无处不在的水包围着我,很舒服、很冰凉……没有了声音,所有声音都不见了,很静、
很静……」
「二……」
「我往下潜、一直往下潜,好轻松、好快乐,身体没有重量……我看见很多鱼儿,在我眼前成群地游过来、游过去……有珊瑚…
…前面有珊瑚礁……五颜六色,好漂亮……好美、好美……」
「三……」
「有……粉蓝色的、很可爱的……海豚……海豚、海豚……」
「四……」
「……我看见……我看见妈妈了……她就在珊瑚后面,被一群长长的珊瑚礁挡着……可是我找到她了,终于找到她了……为什么
之前都看不见呢?妈妈看着我,她叫我的名字……她好漂亮、好温柔……她向我张开双手……等着我、等着我过去……我再游前
一点,只要再游前就能抱着她了……妈妈……」
「五……」
艾莉儿紧拥着我的手臂渐渐地、渐渐地脱力。
她一点一滴地放松着力道,当我数到五的时候,她再没有发出声音了。
男人的手垂下,落在我背后。他软绵绵地倒在我怀中。
我知道她终于回归海洋、她的家,终于拥抱着母亲而不是我了。
这是她身为艾莉儿时最后记得、最后所做、亦是最希望做到的事。
芭比夹在我们中间,男人的手松开了,艾艾的长发扫过我的手臂。
我是心理医生、我是心理医生。
上下睫毛轻弹数次后,男人慢慢地张开眼睛。
他的鱼尾分裂,变成让他脚踏实地的双脚,他走上沙滩……
我终于抓着了这条美人鱼。
男人的眼神如初生婴儿般迷蒙,他眨动了眼睛数下。
仿佛寻找依赖般吃力地看着我,又轻轻皱眉,疑惑着我脸上的泪痕。
我知道他现在的感觉混淆。
好像失去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记不起来,同时获得了另一种饱满。
他刚刚义无反顾、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海洋之中,然后溶化,现在却像那晚海上遇难的王子般,被硬生生地捞上岸,躺在沙滩上
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发,摸到假发的质感。
手指感觉着、抚摸着并不属于他的卷曲黑发,记忆慢慢回流……
他顺着往下摸、往下摸,滑过脸颊、下巴,然后手心停留在喉咙上。
他的眼睛眯起来,努力地回忆着某段时光。
我知道,三月终于寻回那段空白的断层,捡回那恐怖的、一直想遗忘的伤害。
因为他已经能够承受,因为他寻回了艾莉儿的勇气。
他知道母亲是颈骨断裂而死的,而他又是为什么会变成哑巴。
母亲的脚不停地踢在他的喉咙跟胸口,他不敢目睹母亲的死亡,所以生出了艾莉儿。
现在,他终于看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握着喉咙,视线重回我脸上。
他的眼睛已回复清明。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像发出声音才能证明存在的初生小动物,怯生生地张唇,尝试发出第一声……
他应该是三月,而艾莉儿的声音已还给他。
我看见他的嘴唇在蠕动,吐出:
三月。
不知何时,烟火已放完了,耳边寂静得可怕。
但那唇动,是无声的。
艾莉儿与三月融合了……
但,他没有找回声音。
「But if you take away my voice,」said the little mermaid,「what is left for me?」(注)
注: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36),「The Little Mermaid」
第十三章:两个人不等于我们
给我有一点常识吧,一个心理医生怎么可能全天候照顾一个病人?你连最基本的专业操守都没有吗?心理医生不只要负责病人的
心理状态,更要保持自己的精神健康,你再这样下去……
只怕你治好了精神病患,自己就开始有精神病。
易岚说。
当时,我逃了。
艾莉儿被融合了……但为什么……三月还是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贩卖机发出的白光令我脸上一片惨白。
我握着一杯咖啡,站在自助咖啡机前面已不知多久……
那是老式的庞大咖啡机,已被淘汰很久了,明明旁边就有一部铝箔包饮料贩卖机,五花八门的饮料齐刷刷地等我带走,我却选择
站在这部动作缓慢的老机前面,等着仿佛要一辈子才滴得完的咖啡……
并不是很想喝咖啡。
我知道自己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去,不想那么快再面对那男人……
不想面对连我也不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
当我意识到时,另一杯咖啡也早准备好,站在机中等我,都放凉了。
哈哈……什么跟什么?难道我用反光的咖啡水面把自己也给催眠了吗?
我苦笑,弯下腰把另一个温暖的纸杯也拿出来。
三月应该坐在那里等我很久了……
明知道必须快点回去,却自私地放慢了脚步。
易岚说得对,像我这种小孩子般的情绪模式一点也不专业,我不可以在得到满意成果时欣喜若狂、在病人表现不理想的时候仿佛
世界末日,这种明显的行为表现会令病人也消沉下去的……
但比起三月还不能说话,我深切明白,我是为了艾莉儿的离去而难过。
这更糟。
烟花秀已经结束有段时间了。
年初二,晚上的节目永远都不会太晚,看完烟花的人们极快地离去了,赶赴下一个节目。
我跟三月又拖磨太久,现在海边大概只剩清洁人员吧……
老实说,我循着一堆又一堆的垃圾就能找出回去的路。
明明叫三月坐在那边的椅子等我的。
回去的时候,一眼尽览,那里没有那男人的身影。
「三月……」
仿佛三月不是走开只是变透明了,我走到椅旁,把咖啡搁下来,用掌心试试椅子的余温。
谁来告诉我三月是真的隐形了,我也会相信,现在我觉得那个男人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椅子上只有一个又一个的脏脚印,刚刚有人踩上去看烟花了。
「三月?三月?」
如果是阿密的话就罢了,三月绝对不会抛下我走掉的……
我原地转了一圈,极目四望,只有满地的食物跟饮料的残骸。
冷冷清清,整个世界只剩铁罐子滚动的声音跟我的声音:「三月——三月你在哪里?」
用尽气力地大喊,才喘了口气,腹间突然袭来一阵抗议的刺痛。
……该死的!我不该留三月一个人在这儿的……他压根儿不熟悉这里,也不知道从这里回家的路,更重要的是,那个疯女人已经
走投无路,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找人去刺我一刀只是警告,她是要阻止三月上法庭!她很可能会再派人攻击三月的……我怎么
能如此大意?我不应该离开他身边的!
「三月——」
不要……拜托你……千万不能有事啊!千万不要出事!
如果是因为我没有在你身边,没有保护你提醒你所以你才出事的话,那我要怎么办啊……
我像个疯子般乱转着,在偌大的海边跑来走去。
想跑去远点的地方寻找,又怕三月在原本的地方等待,于是没了主意,心神纷乱地跑了一段路又走回去,在已经看过的地方再三
徘徊……只有椅子上那两杯咖啡是我熟悉的东西,其他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白天的海边跟晚上的像两个世界。
直到一次因为腹间的剧痛而换不过气,景色包围着我开始旋转,我才受不了地倚着电灯柱……「三月……你到底在哪里……求求
你千万不要……」
突然,离我十步远的草丛无风自动。
我像只被惊动的兔子般,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那草丛,就怕自己眼花了。
那……是三月吗?还是那疯婆娘指使来攻击三月跟我的人?
草丛又一次动了,这次是剧烈的晃动,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呻吟声……
我立即跑过去,打算跳过草丛。
草丛比我想像中的宽,我右脚先跨,左脚球鞋绊到了,整个人非常难看地摔在对面。
一只脚被灌木缠住,膝盖狠狠铲过石地,这次换我痛得呻吟:「啊……」
我挣扎着坐起来,才发觉自己刚跌在男人身边……男人也躺在地上。
戴着的假发不知哪去了,此刻,男人的头发像给谁狠狠抓过般乱糟糟的。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他的脸,他的脸更惨,眼底、下巴、唇角都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