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长雾
长雾  发于:2013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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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许一早和蔡父通过电话要带我回去,停好车就领我去他家。走过长长的石阶蹬道,拐过古居屋檐下窄窄的青石板路,蔡清许的家也是一座旧式房屋。

“我们家不像那种老房子,其实早些年稍稍修葺过了。”蔡清许推门的时候和我说。

虽然他这样讲,但这种宅子还是令我感到新鲜。不论是石板铺成的天井还是厅堂边的雕梁,或者厢房门上的镂刻,看起来都有意思极了,仿佛几百年的时光都凝固在上面。最奇妙的是蔡清许和我说,宅子里的地板不是普通的三合土铺就的。旧时普通的三合土是黄土、石灰与河沙组成,但桂岭的三合土是糯米、红糖和黄土。我真想象不出这看起来坚固的地面居然是混着红糖与糯米做出来的。

我稍坐定,蔡父就从后边的院子过来了,蔡家妈妈也端上了茶水。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叨扰了。

蔡父是个壮实的中年人,大概是常在山里走,给人一种非常健康淳朴的感觉。“这是今年早前的清明茶,山里茶园自己种的。乡下人没什么好茶,你且尝尝。”

“别这样说,我也不太懂茶。”我知道家乡人说的清明茶是清明时节采制的高山毛尖,但要论好坏,我确实是品不出来。

但是我才喝了一口,就被蔡清许拦住了:“你早上刚吃了药,别喝茶了,担心解了药性。”

“小曾你病了?”蔡父问。

“不碍事,就是夜里着凉,”我赶忙回答,“早上吃了药,现在好多了。”

“吃了药就好,山里比城里冷,要多注意,”话头一转,他又道:“你的事我都听清许说了,你还记得你爷爷是哪个林业站的吗?我可以帮你问问。”

“是雍洋乡。我父亲也说过,他以前是在雍洋上的学。”我回答。

“雍洋啊,确实有道理。”蔡父点头道。

蔡清许问:“这话怎么说?”

“雍洋早年有一片很大的山场,在那里工作是很稳定的,很少调动。而且我们县上下两部分是有区别的,你们可知道?”

我努力回忆了一番,摇摇头,毕竟我小时候除了县城和郊区,哪里都没去过,也不知道什么区别。

“闽地方言是很多的,我们县隔个村子方言的口音都不一样。但是最大的差别还是因为地理位置坐处闽中,方言完全被周边地区带动了。最明显的就是桂岭这里的方言偏福州话,而雍洋则偏闽南语。让桂岭人和雍洋人用方言对话,大概互相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这个我懂,县城的方言和雍洋是一样的,很多词和闽南语一模一样!”我恍然大悟,难怪那天蔡清许和堂叔公讲方言我只能听懂一点点。

“虽然都会说普通话,但在乡下,大部分时间还是讲方言亲切。我们和雍洋不仅风俗不太像,方言也不一样。所以早几十年,我们这一带人很少会去雍洋那一带工作。你爷爷在雍洋工作了几十年,想来可以避开很多桂岭人。”

我点头,蔡父这样说确实很有道理。

“让清许带你去房间看一下,你堂叔公家平时少人住,不好整理客房。你还是住我们这边吧,有空多去看看老人家就好。我这就帮你打电话问问雍洋林业站那边的人。”

“太麻烦您了。”我心里感激极了。

“没事,反正我退休闲着也是闲着。”蔡父露出淳朴的笑容。

我的房间在蔡清许隔壁,房内的墙壁都是重新粉刷过的,确实是修葺好的样子。但是现在的我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兴致勃勃,我呆坐在棕垫床上,心里一片迷茫。蔡父说的很有道理,说不定爷爷去雍洋工作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蔡清许忙里忙外地搬垫被和棉被,还亲自帮我铺床。我想帮忙却他勒令不许动,就在旁边歇着。我真是不好意思极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是做惯的了,没事,”蔡清许笑眯眯地拍了拍看起来暖烘烘的被子,“昨晚上不是你帮我铺的床么,我这是礼尚往来。”

午饭是乡里的家常菜,多是一些城里少见的山货,做得清淡,一看就知道是照顾我这个“病人”。我真是手足无措,几天前从X市出发的我绝对想不到这次返乡会得到乡邻这样热情的对待。

蔡家人并不多,祖孙三代一家四口,加上我是五个人。他们并没有多问我在城里的情况,只听说我在大学教书,就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蔡爷爷直说我不愧是桂岭人,桂岭多出读书人。蔡父倒还留心问了我是在哪所学校,我照实回答了。

蔡清许高兴地看我:“真巧!我刚聘了S大助教,年后新学期报到。”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想想又觉得合情合理,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早就放假返乡。

“家乡人在学校可要互相照应啊……”老人说。

我连忙应着。假期过后还能见到蔡清许,我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午饭后蔡清许要带我四处走走。前两次我来去匆忙,并没有参观过什么。这次蔡清许倒是立志要好好给我当一回导游。

但这回蔡导游也依旧没有成功。我们还没走出青石巷子,蔡父就打电话来:“雍洋那边问到了,老站长说确实认识一个叫做老曾的工人,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

第八章:追忆

我和蔡清许赶回蔡家的时候,蔡父和蔡家爷爷都在厅堂等着我们。

“我联系了雍洋林业站的老站长,那么多年以前的事了,不知道他还记得多少,”蔡父对我说,“我再拨电话过去,你自己和他说。”

“好,”我连忙应道,“太谢谢您了。”我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联络上雍洋那边的人。

蔡父拨通电话,对我摆摆手,示意不客气。“唉,老站长,还是我小蔡。你等等,小曾回来了,我让他亲自和您说。”

“喂,老站长您好,”我接过电话觉得一阵紧张,“我是曾松远,嗯,曾梓繁的孙子。”

“听说曾老过世了,节哀。”电话那边的声音清晰稳定,看来老站长还十分健朗,希望他能记得祖父当年的事。

“多谢。老站长,其实我是想了解一些祖父过去的事情,要写些生平经历之类的。”我胡诌道,毕竟身份疑云这样的事情也不太好对外讲。听我这样说,蔡家人也没什么表示,显然觉得可以理解。

“生平经历啊,”电话那头感慨,“曾老的事我刚刚努力回忆过了,他年龄大我很多,我刚到雍洋工作的时候,他已经有些年纪了。他是艄排工,转业来的。我当时在林业站,他在水运站,他是雍洋水运站的一把好手。”

“水运站?”我没想到是水运站,虽然我父母都在林业系统,但我对这些林业机构并不是很了解。

“嗯,我听说过他水性很好,人比较沉默老实,但是写得一手好字,是旧时读过书的读书人。当时采购站、水运站还归生产建设兵团管,上面本来想让他做文职,但舍不得他的好水性,又说他是转业来的,他应该是一直做艄排工到退休。”

“您……和他说过话吗?”看来这位老站长和祖父的关系并不近。

“没怎么说过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老站长回答,“我当时是林业站的技术员,和他们这些转业工人不太处在一起。”

“那您还记得祖父有没有相熟的人?”

“小曾啊,我和你爷爷不是一辈人咯。他退休的时候我才刚工作几年,你看我现在都是个退休的老头子了,要找他当年的同事实在是太难了。”

“是啊,”我强振作起精神,笑道,“谢谢您了老站长。”

“唉,没事,帮不上忙真是不好意思啊……”

“没事……”

又寒暄了几句,我才挂断了电话。

“怎样?”蔡清许问我,“老站长和你爷爷不熟吗?”

我摇摇头:“他说他是林业站的技术员,祖父是水运站的转业工人,不太相处在一起。”

“水运站又是什么?”蔡清许一脸茫然。

蔡父解释道:“当年林业系统还没有独立出来,木材种植、采购和运输都是不同机构管辖的,隶属当地的人民公社或者生产建设兵团。木材的科学种植和砍伐由林业站的技术人员来规划,而采购站则是负责测量、登记,水运站负责运输。”

“我知道,当年的木材都是用竹钉和竹条做成排筏,然后沿水路放排出去,”蔡清许举手答道,“没想到还有专门的机构来负责啊。”

“那转业工人是什么意思?”我问。

“当时解放军南下到当地基本都是叫生产建设兵团,转业工人应该是指国军的兵民吧,享有正常工人待遇,但是不好提升干部。”蔡父解释道。

“祖父从来没提过他参军了国军,”我摇头,“我不知道祖父有没参过军,但我看到过他收起来的军徽,是红色五角星。”

蔡家爷爷叹道:“或许你爷爷是解放军,但曾梓繁确实是国军。当年抗日的时候就被抓去参军,辗转了大半个中国,身体就是那个时候搞坏的,所以才年纪轻轻就去了。”

“诶,那个年代还抓壮丁参军,”蔡清许感叹道,“不过松远你爷爷真的是解放军吗?”

我迟疑地摇头:“不能确定。”

“他顶替了梓繁爷爷的身份,倒是心甘情愿成为转业工人呢。”蔡清许道。

“而且艄排是极其危险的,遇到险滩和暗流很容易出事故。”蔡父补充。

我只能低语:“祖父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我真傻,那个年代的人怎么可能不曾卷入战争。但是我又想起了祖父晚年瘦到脱形的身体,我曾经在养老院抱他坐轮椅,那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轻得仿佛只剩下一具骨架的重量。我无法想象那具身体曾经是否健壮,我无法想象他如何南征北战,我无法想象他如何掌着小小的排筏在湍流中前行。

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静思,忍不住拿出了那张三人合影的老照片。

左边那人笑容敦厚、眼神温和,那是大安圳的少爷萧光宝,1936年死在了卢氏军阀夺粮款的流弹下。右边那个青年笑意内敛,目光清锐,军阀之子卢明勋,1937年战死在上海战场上。中间那个人斯文清俊、笑意温润,他曾随国军辗转抗日,1961年在家乡死于伤寒。那是祖父用五十年时间来挽留的一个名字——曾梓繁。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我想起照片背后的那句话,心中一恸。现在,你们终于重逢了吧。

“松远……”

蔡清许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照片一抖,落到了地上。

“松远,”蔡清许跨进门来,“别想太多,我们就等舅舅的消息吧。我给你剥桔子吃好不好?”他手上拿着两个桔子,侧头对我笑。

我捡起照片,打量着眼前这个笑意盎然的青年。某年某月,我又会用怎样的心情来追忆此时的一个笑容呢?就像那张照片一样,拍下的当时,谁曾想多年后的追忆是这样怅然。

“你呀,真是思绪过重。”蔡清许在我身边坐下,慢慢剥着桔子。桔皮散发出刺激的气味,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自己来。”我伸过手去。

“刚捡照片,手都脏了,”蔡清许不管我的抗议,把一片桔瓣塞进我嘴里,“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感慨惆怅又有什么用呢?当时的他们也不过也是被命运推着走罢。”

我默默吃着桔子,并不回答。

“啊,好酸,”蔡清许自己也吃了一瓣,立刻皱起眉来,“松远,不管你爷爷是谁,你们的亲情都不会变。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我们找不到他的真实身份,我也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让这件事情过去。你爷爷也算求仁得仁,他不会想看到你不开心。”

口腔里还残留着桔汁的酸甜与橘络的苦涩,舌头像被麻痹了一样,一句简单的答应都说不出口。

第二天,我们就接到蔡清许二舅从县城打来的电话。他们在档案馆查到了1935年溪南书院卒业生的名单,萧光宝、卢明勋和曾梓繁都是那一届的学生。他们猜测那张多人合照也和那届学生有关。

我的心里再次燃起了希望。

第九章:同窗

蔡清许的舅舅告诉我们,其实在1930年的时候,卢师长就已经兴办了县里的第一所公立中学。但溪南书院不一样,它不仅是整个县的文化符号,更沉淀了几百年岁月的文化场所。这里供有一代大儒的祠堂、也是有着宋代皇帝钦赐匾额的学堂,当年的管理者力排众议开设了数学、英语、美术等学科,竟毅然把溪南书院做成了老人口中的洋学堂。虽风波一时,却也培养了很多优秀的学生。

但是1935年是个怎样的概念?遵义会议、何梅协定、长征伊始、一二九运动爆发?这一年也有阮玲玉服毒、梅兰芳访苏、义勇军进行曲开始传唱。这一年卒业的学子,会向往着怎样的将来?

“你们不用特地来县城,电话里说就好。”蔡清许的舅舅特别嘱咐道。

“为什么?”蔡清许开起手机免提,把我按在椅子上坐好。

“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发现,你们就别总是两头跑,听我在电话里说吧。前两年大儒诞辰880周年,为了竞争旅游资源县里搞了很多活动,”蔡家舅舅有点不好意思地清咳了一声,“真是非常多的活动。”

这个我略有耳闻,据说连纪念邮票都推出了,还搞了很多文化交流会。

“其中有一项就是关于溪南书院的,我们拍宣传记录片的时候,有兴起过回访学堂学生的企划,”舅舅叹了口气,“但是溪南书院上个世纪在战争爆发之际就关闭了,最后一届毕业学生是1936年。太久远了,而且经历过战乱,回访的过程很艰难,后来这个部分只做了稍微的报道。我帮你们查了资料,回访一共只做了两届,正好就是1935年和1936年毕业的学生。”

我难抑激动的心情:“萧光宝、卢明勋和我爷爷都是同一届?”

“准确说他们是和曾梓繁同届,我们还没确定你爷爷的身份。那张合照上有十五人,我们仔细辨认过了,萧光宝、卢明勋和曾梓繁应该都在其中。所以才猜测这张合照与1935年的毕业生有关联。”

蔡清许立刻找到了重点:“那1935年那届学生回访的情况怎么样?”

“那一届一共有三十三名学生。学堂后来偶有收到书信,这三十三人里有记录五人考取了大学。当时纪录片对考入大学的学生很感兴趣,但是也只找到了其中几人的身份信息,却查不到他们后续生活如何。”

“舅舅你就直接告诉我们结果吧!”

“当年回访能查到的只有五人考取了大学、四人战死、战时就已失踪三人、去往台湾三人,还有能查到身份的包括上述几类里确定已经过世的共有十一人。总之这三十三人,大多已经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毕竟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心里一阵惆怅,又有几分不安,问道:“那……没有过世的人里,还有能够联系上的吗?”

“前年拍片子的时候倒真的有联系到一位台湾老先生,正是1935年这届的毕业生。但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联系上,你们别抱有太大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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