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长雾
长雾  发于:2013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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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我惊讶了。

蔡清许挠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习惯,以前人在放衣服之前,会在柜子里先铺一层布。有些东西就藏在那层布的夹层里。”

我仔细看了看衣物的最下方,居然真的是一块藏青色的布料!

“要看吗?”

“我又有点紧张了……”

“那我来?”

“等等,你别碰歪了衣服……还是我自己来吧!”

我们两像傻瓜一样在衣柜前纠结了半天,最后蔡清许扶着衣服,我伸手去探衣服下的布层。

一开始并没有探到什么,但求知的心还是胜利了。我和蔡清许搬开上面的衣服,直接抖开藏青色的隔布,居然真的有东西掉落。

蔡清许捡了起来:“又是一张照片。”

我接过来,第一眼就发现了与之前照片的不同之处,这是张被撕碎后又重新补好的老照片。这张照片不仅如此,在边角上还有些污痕,像泥迹又像血渍,虽然似乎被细心处理过,但是依旧无法完全清理干净。而照片上的那个人,我努力辨认之后发现——正是曾梓繁!这是一张曾梓繁的独照!

翻过照片,被修补过的隽秀字迹映入眼帘“赠亦泉” ,落款是“岱远  于1936年春”。

“赠亦泉!”这是送给蔡文泽的照片,为什么会在祖父手里?!

难道……我和蔡清许对望了一眼,心里升起了同样的怀疑。

第十三章:往事

曾梓繁送给蔡文泽的照片为什么会藏在祖父的衣橱里?我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松远,你觉得靠谱吗?”蔡清许显然和我想到了一起去了。

我沉吟了一下:“我觉得有点可能,你爷爷不是说蔡文泽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却是两张纸?可见当时没有人扶灵回去,他们葬的是衣冠冢。”

“但是,我们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啊。”

“藏东西的地方!”我问道,“你觉得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东西?”

“夹层?夹缝?”蔡清许呆呆地回我。

于是我们俩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摸索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

“你觉得还有东西藏着?”

我叹气:“我希望是……”

“对了,还有一个地方,”蔡清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小时候会把玩游戏的赢来的纸片藏在枕套里,压在枕头下面。只要没有别人来换我的枕套,就不会被发现。”

真是奇怪的小心思,我有点想笑。

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我们拆开了祖父的枕套,结果瞠目结舌……

“居、居然真的有?”蔡清许结巴道。

我看着手上的信封,突然心中有一股直觉:“蔡清许,说不定……我祖父真的是你亲叔公呢!”

开启信封,不问而看他人信件,我升起了一股窥探祖父隐私的罪恶感。但是此时真的顾不上许多,我心中默默致歉,抽出了信笺。

纸上是一手漂亮的繁体行楷,我急急看了抬头,是“泉弟如晤”四个字。这是写给蔡文泽的信!我的手有些颤抖,翻过一页直接看了署名——“兄  岱远 字”,时间是“辛丑年秋  病中”。

“辛丑年?是什么时候?”蔡清许问。

我紧张又激动,摇头道:“我也不知,我们先看信吧。”

这封信的开头写得平淡无奇,说桂岭的桂花树都开了,哪家又打算酿桂花蜜,哪家又做了桂花糕。转而提起泉弟幼时最喜桂花糕,不知道在外多年,何时再归。又谈最近天气渐凉,不知道泉弟是否注意身体。兄已病多时,唯家中小儿放心不下。忆起幼时与泉弟一同读书的光景,望小儿将来也可成器,一如泉弟。

全信几乎完全是叙旧,加上隐晦的临终托孤!

“他是那个意思吗?‘唯家中小儿放心不下’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我握住蔡清许的手,觉得自己恍若窥见了真相。

“你看,最后还有一行,”蔡清许扶起信纸,读道,“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我愣住,本以为攀交情的托孤信会平淡到底,不曾想竟是这样结尾。一句话深似元白情谊。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但我们却无从知晓,蔡亦泉可曾梦过曾岱远?

当天夜里我再次失眠了,我不明白这件事。为何曾梓繁要写这样一封隐隐有托孤意味的信?如果祖父就是蔡文泽,他又为何要诈死,然后用曾梓繁的身份来抚养父亲?

“松远,别再想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回桂岭问曾爷,你早点睡。”蔡清许大概被我的翻来覆去弄得睡不着了。因为上次我半夜着凉,这回蔡清许说什么也要我用两床被褥叠在一起盖着,结果我只能尴尬得和他同睡一个被窝。

我有些抱歉地说:“我不乱动了,你睡吧。”

蔡清许叹息了一声,伸过手来扣着我的腰。

“你,你干嘛!”我吓了一跳。

“快睡。”他在我耳后说。

睡得着才奇怪!我极少与人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现在浑身都僵住了。

蔡清许用另一只手覆在我眼睛上,几乎整个人都要贴到我的背:“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了。”

我从没想过要推拒他隐而不说的心意,所以此时的我也默然妥协了。我保持着这个仿佛蜷缩在他怀里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现在什么都不要再想了,睡吧……”他的话语在黑暗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气音。

我心头一动,终是什么也没有再说,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真奇怪啊,另一个人的体温与心跳离我居然这样近。我不再想着祖父的事情,反而开始考虑自己目前奇怪的处境。我觉得我能听到蔡清许的呼吸声,这个黑暗寂静的冬夜,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蔡清许一起在桂岭长大,我们在雨天走过青石小巷、在薄暮里从学堂归家,我们在树荫下斗过酢浆草、在池塘里捞过蝌蚪,我们半夜溜到引凤亭看星星、过年的时候去山谷空地放炮仗……

然后有一天蔡清许突然要成亲了,我去喝喜酒。我心里不知为何难受,喝得烂醉。离开的时候下起了雪,天中一轮圆月犹如银盘,冷极了。

“松远,松远!”

“嗯?”

“好了,别动了,你是小孩吗?睡觉居然还蹬被子。”似乎是蔡清许的声音。

“蔡清许?”我迷迷糊糊地一把抱住他,“不许成亲!”

“你在说什么……”

我不管他在念叨什么,只觉得又暖和了起来。这个蔡清许现在是我的。真好。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想起自己昨天夜里的所作所为,我觉得我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倒是蔡清许一直在哼歌,很烦人。我只好假装什么都不记得。

带上那张照片与信件,我们简单吃了早餐就出发回桂岭。我希望堂叔公能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一路不带歇息,到了村里停好车,我和蔡清许就直接去找堂叔公。没曾想,蔡家爷爷也在,两个老人正坐在天井里捂着火笼喝茶。

“怎么一早都回来咯?”蔡爷爷见到我们惊讶极了。

“阿答、曾爷,我们有东西要给你们看。”蔡清许一脸严肃地将照片和信交到两位老人手上。

“这……这……”堂叔公颤抖着拿着照片,“这张照片哪里来的?”

“从我祖父那里找到的。”我回答。

蔡家爷爷眯着眼睛默默读完了信,长叹一声:“造孽啊……”

“蔡爷爷、堂叔公,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看着两位老人的神情,忍不住问道。

堂叔公接过蔡家爷爷手上的信与信封,眯起眼睛翻看了半天,也喟然道:“这封信……当年是我去送的。”

“什么?”我和蔡清许都没料到堂叔公居然真的知道内情。

堂叔公用缓慢生硬的普通话说道:“当时,堂哥真的快不行了,托我一定要把这封信送到泽叔手上。我问他为什么,那个人与他已经绝交多年了。堂哥只是笑,什么也不说。”

“等等,堂叔公,您为什么管祖父叫泽叔?”我被这辈分搞傻了。

蔡爷爷解救了不知如何用普通话表达的堂叔公:“我们蔡曾两家相交多年,虽然远哥和叔叔年龄相差无几,但是在按照辈分来说,叔叔长了一辈。”

“可是这封信上的称谓……”

“唉,造孽喔……”蔡爷爷摇头,似乎下了决心,问道,“你们可知道古时候所说的‘契兄弟’?”

我们当然知道。我和蔡清许对望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蔡爷爷说:“闽地旧时风俗,男子可结为‘契兄弟’,两人之间犹如伉俪。但那是旧俗了,‘契弟’多是相貌不俗的贫儿,哪有正经人家的少爷……咱们家乡话里‘契弟’这个词可是拿来骂人的。但是据说当年叔叔和家里提过,想和远哥结做‘契兄弟’。”

堂叔公接过话头:“这种事情在我们这里真是从没听闻过,我伯父连什么叫做‘契兄弟’都不知。但是蔡家大怒,找了伯父堂哥理论去。事后两家人都没有声张,泽叔被罚去跪宗祠,而伯父则被气病了。”

“叔叔跪了几夜,心里担心远哥,逼着我阿爸去送了口信,想和远哥出去避避风头。但是叔叔在村口等到天亮也没等来远哥,只等到我阿爸找他回去。后来不久,他就北上求学去了。”

“泽叔终是不懂我堂哥,伯父就堂哥一个男娃娃,我堂哥怎能放得下家里,”堂叔公摇头,“堂哥一直等着泽叔回来,但是泽叔这一去却没了音讯。后来开战了,堂哥也上战场去。泽叔回来给家里办白事那年,终究是没能见上面。”

“再后来仗打完了,曾伯病得不行,逼着远哥成亲。远哥等到了而立之年,最后还是是等不下去了。他娶了一个逃婚的小姐,是他在外认识的一个外地姑娘,回来和曾伯说是女同学。结果他成亲那天,叔叔却突然回来了……”蔡爷爷叹气。

“因为堂哥一直等着泽叔,家里曾经怕不行,想过要把我过继给伯父。我不肯,我哥就来劝我,和我说了当年的事情。我当时心里一直恨泽叔和堂哥,他们是不对的,害得家里一团乱。但是堂哥成亲那天……我却突然觉得,他们心里是真的苦。”

“那天晚上一路,叔叔伏在我阿爸背上说了很多很多对不起。我叔叔的前半生对的起国家,但是对不起他的家人。至于他和远哥,谁又说得清是谁负了谁呢……”

——“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不知是谁辜负了谁。但终究是蹉跎了一辈子,竟连梦中都无法相见。

第十四章:秘密

我和蔡清许久久沉默,没想到曾梓繁与蔡文泽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他们在我的心里变成了两个陌生的人……他们是怎样在这个小小的村落成长起来的?他们斗过酢浆草、捞过蝌蚪吗?他们曾经一起看星星、去山谷空地放炮仗吗?

我见过照片里的曾梓繁、我见过信中的曾梓繁,但我终究是不知道他这个人。我不知道祖父在村口等他的那个晚上他的心里想些什么,不知道他在成亲那天见到祖父是怎样的心情。他终究是选择自己的家人,不必谈什么对错。

而我的祖父,我自以为亲近的老人,原来他叫做蔡文泽,原来安静温煦的他曾经有过那样不顾一切的年岁。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是热烈还是温文?他徒留在岁月里的感情早已经熄灭了吗?

堂叔公用乡音叹了一句:“未想泽叔从来没有放下过……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或许,那张白纸讣告的意思大抵就是这样了。

“还有一点我不懂,梓繁爷爷为何将松远的爸爸托付给叔公?”蔡清许突然说。

“那个孩子留在桂岭,无父无母寄人篱下,或许此生只能是个农民。叔叔的条件要好一些,收养了他一定会送他去读书吧。”

“啊,祖父真的是……”我突然想起之前的讨论。

“是啊,你看到的军徽没错。”蔡爷爷点头。

我却突然想,这个世上最了解蔡文泽的,或许还是曾梓繁。祖父内里或是一个性烈之人,石印桥碑上并排贴着的两张讣告,就是他最决绝的心意吧。世上没有了曾梓繁,便也没有了蔡文泽。但是曾梓繁托付了父亲给祖父,他就不能真的寻死……不过曾梓繁大概想不到吧,祖父终究还是寄回讣告,徒留而又固执地用曾梓繁这个名字度过余生。

“这事我们本不该说的,”蔡爷爷把茶碗阖上,发出一声轻响,“但是这个世上只有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知道这点旧事。老咯,老咯,我看开了一些,也看不开一些……这世上多少唏嘘的往事,最后都无人知晓,徒留误会。”

那天,我回了一趟蔡家。据说我住在蔡家的这个房间,祖父也曾经住过,但是那些痕迹都在前些年的翻修中抹去了。大概只有那张被撕碎又被补好的老照片,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我猜这是祖父随身携带的照片,上面那些污迹与血渍,或许是在征战中留下的。但这张照片,又是谁亲手撕碎的?我不敢再想象旧时光。

曾梓繁曾经的房子,已经年久失修了。堂叔公偶尔会去打扫,但因为没有人住,这栋老宅还是显得空荡、荒凉。我在天井里站了一会儿,看那些石板缝隙里生长出来的杂草,都已到小腿那么高了……这里,本来应该是我的家。

如果这次不是我扶灵回乡,而是父亲,或许祖父已经在公墓葬下多时了。他这一生的唏嘘,再也不会有人知晓。那段令他蹉跎一生的旧事,也会被岁月遗忘。

究竟是记得好,还是不是记得好?我抚过口袋里的老照片,心里也没有答案。或许,一切都凝固在泛黄的照片里好了。永远只看到那一刻,人生刚刚准备展开的样子。

傍晚,我拒绝了蔡家挽留的好意,准备踏上归途。其实我只要坐客车回县城就好,但是蔡清许执意要送我。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我该给父亲打电话了。年后商量一下,让祖父重新葬进蔡家祖坟吧。”

“嗯。”蔡清许似乎还有其他话想说,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又是一阵沉默。我看着开始擦黑的天际,有一弯浅浅的勾月,突然想起昨晚梦到的月亮,那个雪夜冰冷的月亮。

蔡清许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电台在放着歌:“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 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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