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长雾
长雾  发于:2013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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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睡觉就算了,怎么还傻笑?”蔡清许回来的时候,用热烫的暖水袋换走他的火笼,又替我把外套最上面的扣子扣严。“冷么?”

我摇摇头:“不冷,睡不着。”

他叹了口气,搬了一把藤椅坐到我旁边:“我也是……”

我们俩默默看着那一抹淡淡的勾月要落到屋檐后头去了,天井围出的四四方方的夜空,剩下几颗星辰。

“其实我以前也经常坐在这里。”蔡清许突然说。

“嗯?”

“冬天的晚上可以看到猎户座。虽然只有一方小小的天空,但是星辰都是会移动的。”

“嗯。”

“虽然有时会被困住,但我们可以自己走出去,就像星星一样。”

我没有作答。他的劝慰听起来那么真诚又那么笨拙,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的时候我会出门去看冬季大三角,那个时候我就想,苏轼不是说‘西北望,射天狼’吗?可是天狼星明明在东南夜空。”他见我无话,便转移了话题。

“天狼星是主侵掠之兆的犬星,他是在暗指辽与西夏。”我赶忙接上话。

“唉,也不让我弄一下玄虚。”他故作遗憾道。

我却有些伤感:“居然有种‘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觉。”或许不要那么久,或许只要再往前七十年,坐在这里看星星的又是谁呢?

“不是月,是星。”

“别计较!”

“松远,你今天为什么哭?”他终于问。

我摇头:“我平时不会这样多愁善感,但是这些天,我觉得自己快被太多故事和情绪压垮了……”

“唉,你啊……”

“我一直觉得那张毕业合影是饱含着希望的,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可是我们作为后来人回看,却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好的‘未来’,等着他们的只有战争和动荡。被命运推着走了一辈子,回头再看这张记录了梦想开始时的照片,心情一定很复杂吧……”

短暂的沉默出现在我们中间。

“所以,我们要珍惜现在。”蔡清许轻轻将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冰凉,还带着微微的颤抖。原来他的火笼早已经不热了,他就这样陪着胡思乱想的我在山里的夜风中坐了半天。

我连忙拉了他的双手放到暖水袋上,他却有些尴尬得推拒。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紧张和期待。啊,难道他是那个意思……

“你……”

“你……”我们同时开口。

“没什么,”蔡清许强自对我露出笑容,“我身体很好的,不怕冷。”

我沉默地握住了他的手,把我掌心的温度都给他。他默默回握着我的手,我们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沉默不过片刻,他突然又笑了起来:“我们今晚真的是‘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噗……”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紫薇和尔康的经典台词。

第二天下午,我们要与那位台湾老先生视讯。

上午的时候,蔡清许的舅舅就打了电话来:“那位老先生叫做林其琛,离开大陆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其实我前几天就联络到他的家人,知道他一直有个心愿。”

“他想回来?”蔡清许问。

“是啊,一直想。但是他年龄都这么大了,身体经不起旅途折腾,”蔡家舅舅叹气,“他还想找一个人,据说是他以前相依为命的一个族弟。说实话不能叫弟弟,虽然年龄差不多,但辈分差了一辈。那个人叫林铭芳。”

“舅舅你快变成找人专业户了!”

“可不是,”电话那头也感慨,“其实几年前他就让那个摄制组帮他找过,但是那些人不太行啊,压根找不到。结果我一出马,找着了!”

“这么厉害?”蔡清许耐着性子吹捧他。

“因为我也姓林啊,找本家比较有办法!这位林老先生是华口一带的林家,他们那边前几年重新修编了族谱,我去查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林老先生离开大陆不久以后,林铭芳就病逝了,葬得比较草。他之前没有入家族坟地,所以不好查。前几年修编族谱的时候,才由家族出钱将他从同宁迁墓回华口。”

又是一个……我心里那抹沉重无法挥去。

“林老先生一定很伤心吧?”

“嗯,今早他的家人和我们联络了。昨天林老先生知道这个事情以后,饭都吃不下。一把年纪还哭了一宿,直叹对不起那人。”

“那还是让先生多保重身体吧,我们可以再等等!”我连忙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老先生说感谢我们,一定要和你视讯。总之,下午速战速决吧,别说会引他伤心的话。”舅舅嘱咐我们。

“一定一定!舅舅您辛苦了!”

因为接了上午那个电话,结果我差点也吃不下午饭。不想让蔡家人担心,我勉强自己草草吃了一些就回房间整理思路,想总结出需要避开的话。可惜我一向笨嘴拙舌,更别提光靠想了,根本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下午两点,老先生就在网络上和我们视讯见面了。

那边的摄像头比较清晰,我看到的林其琛老先生以他的年龄来说,真的是个保养不错的老人。但是此刻他一脸倦容,令人心酸。

“林老先生,您好。我就是曾松远。”我面向摄像头,对着话筒说话,有些紧张。

“事情的始末小林都告诉我了,孩子,你辛苦了。”华口方言本来应该偏向福州话,但是老先生已经染上了台语腔调。

“不会不会,我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祖父是谁。”

“想要探寻的心情,我懂,”林老先生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夜不能寐,其实我早就想到很多,但是……唉,人家说‘乡音无改鬓毛衰’,我却连乡音都没有了。至死也回不去了,再也见不到了……”

“老先生,您别太难过。”

“嗯,都是些讨人嫌的牢骚,”老人苦笑,“小曾,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是我只能说,我知道曾梓繁除了卢明勋和萧光宝以外,确实有个很要好的男孩子。”

我屏息看着屏幕那头的老先生。这是我从那么多老人口中,第一次听到这样清晰的线索。

“那个人是岱远的老乡,也是桂岭人,姓蔡。但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比我们小一届,是1936年毕业的。”

“姓蔡……”我无意识地念叨,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蔡清许。他也震惊地看着我。

“就只有他吗?”我问。

“是的,只有他。我们与他并不熟络,我只知道他姓蔡,便没有其他了。”

“谢谢您,谢谢您老先生!我会继续查下去的!”

“小曾,不论如何都不要气馁,定会有峰回路转的那一天。就如同我……”老先生的声音里带上了颤音,“如同我,苦等追寻了半个世纪,总算在临死前知晓了铭芳的消息。”

“老先生,您节哀。”

“我经常想,如果当时我留下,如果当时想办法带他走……就不会这样蹉跎余生了。谁知道那时一别,不论是他还是故乡,竟成了永别。”老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

“您保重身体,不要伤了心神。”

老人笑着摇摇头:“已经无所谓了。我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还要拜托你们……”

几天以后,我和蔡清许收到了舅舅从县城托人送来的一本相册。那是林老先生从台湾加急特快寄过来的。舅舅麻烦我们跑一趟华口,将这本相册带到林铭芳的墓前烧给他。

这是记录了林其琛大半辈子的相册。里面有太多太多林铭芳从来没有听闻、没有见过的风景,林其琛都记录了下来。可惜还有许多趣事,他却无法一一详细告诉那个人了。

那本相册的扉页新题着一行字,一行颤颤巍巍、已然无力的小楷:“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我想起之前一路上那些人为种植的常绿山林,那些在老人们不知道的时候挺拔茁壮起来的树木,心中不由酸楚:“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第十二章:流年

且说那天我们得知与曾梓繁要好的友人姓蔡,心里十分惊讶。如果这位蔡姓友人是曾梓繁的同乡,为何蔡家爷爷和堂叔公从未提起过?

蔡清许藏不住话,那天吃过晚饭,他就拉着爷爷到房间坐下。

“阿答,您和我说实话。为什么梓繁爷爷的同学说他的好友姓蔡,与他是同乡。您和曾爷一定知道,为什么都不说?”蔡清许很少管他爷爷叫阿答,原来喊起来竟是像撒娇一般的语气。

蔡爷爷目光闪烁了一下:“姓蔡?他的同学真这样讲?”

“阿答您快说吧,松远和我真的什么都查不到了。”

蔡爷爷摇头:“不可能是他,真的。爷爷不会耽误你们的事情。”

“蔡爷爷,那这个人究竟是谁?”我心里又好奇又期待。

“他啊……”蔡爷爷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茶杯,“他是我的亲叔叔,名字叫做蔡文泽,表字亦泉。”

“诶?”蔡清许惊呼,“那就是我的亲叔公?可是我从没听说过他啊!”

“嗯,我也……有些记不清他了。他是我们蔡家当年最聪明的娃娃,从溪南书院毕业以后就北上求学,然后战时失去了音讯。”

“您的意思是……”

“不,”蔡爷爷摆了摆手,“那些年他参军打仗去了,一直不好托付家书。日本鬼子跑了以后,他回来过一次,帮我阿爸一起办了我阿答阿嬷的白事。后来他又去打仗了,再回来那年,参加了远哥的婚礼……啊,远哥就是梓繁兄,我和你们说过的。”

“据说他们俩是真的很要好,叔叔只比远哥小两岁,从小就一起在学堂读书。远哥成亲那年我已经记事了,我记得那时候是冬天,很冷。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但是月光落在身上……好像雪一样冰冷,”蔡爷爷陷入了回忆之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的景色, “叔叔喝得很醉,但没有跟着别人起哄闹洞房,而是让我阿爸背着他回家。我跟在他们后边走着,听到叔叔好像哭了,他伏在阿爸的背上说了很多很多话。然后第二天他又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再也没有回来过?

“什么意思?”蔡清许问。

蔡爷爷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叹气:“远哥死后没多久,我们家也收到了叔叔的讣告。叔叔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寄回来的却是两张轻飘飘的纸。一张是已经刊登在报上的讣告剪报,一张是他的朋友写好的白纸讣告。远哥和叔叔的讣告是并排贴在石印桥头的石碑上,整整四十九天才揭下……”

那座石桥,我记得。第一次来到桂岭的时候,蔡清许和我说过,石印桥的两端有两座石碑。一块石碑上贴婴孩出生的红纸喜事,一块石碑贴故去之人的白纸讣告。这桥便也叫人生桥,从出生到死亡不过度座桥。

“所以您一直没和我们提起他?”

“是啊……走咯,许多人都走咯。”他们都已经走过了那座桥。

救命稻草般的最后一条线索,到这里彻底断了。我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暂时放弃了。

时至今日,距离春节只剩不到十天。我想和祖父一起过最后一个春节,年后便将他葬到县城郊的公墓。我可以用这一生接下来的时间去追寻,但祖父不能停灵等我。至于墓碑上的姓名,我想就依他所愿,刻做“曾梓繁”吧……

“什么?你要回县城过年?”听到我要回去,蔡清许十分惊讶。

我心意已定:“嗯,祖父的院子就要拆了,我想和他在那里最后一次一起过年。年后,我会选日子把他葬到公墓。”

“可,可是……”

“别担心,我不会彻底放弃的。只是暂时什么都查不到,或许该缓一缓,换一个思路。”

蔡清许沉默了片刻,才道:“好吧,我送你回去。不过咱们得先整理屋子打扫卫生,还要贴春联,然后给你添一床暖和的被子。之后我们再回来接你爷爷好不好?”

“还是你想的周到。”

离开桂岭的前一个晚上,我不禁回忆起归乡的这些日子。虽然不过短短半月,却仿佛一场漫长的梦境。

梦里好像回溯了七十多年的时光,遇到了曾梓繁、卢明勋、萧光宝、梁汉生、林其琛、林铭芳和蔡文泽。我瞥见了他们生命中的某一瞬间,也走马光花窥探过几人短暂的一生。

常言道似水流年,这世间何人不是这样过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从宁静的桂岭回到热闹的县城,我有些不适应。蔡清许一路上似乎几度想劝我留下与他过年,但几度话到嘴边又咽下。我心里暗自感激他的体贴,其实何须与祖父争这一时呢,我们来日方长。

因为是从海拔更高的山中回来,我竟不怎么觉得县城冷了,人果然是容易适应环境的。

“不能大意,”蔡清许倒是紧张兮兮,“你上回不是就着凉了吗?等明儿我回去带棉被来给你。”

我总是不知如何拒绝他,只好赶紧转移话题,拉着他买春联、买年供,然后抓紧时间打扫屋子。

做了大半天的大扫除,我很快就腰酸背痛了。蔡清许比我麻利多了,在我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他还出门买晚餐。

祖父家餐桌上方的灯还是那种电线吊着灯泡的古旧样子,不知哪里钻进来的风一扰,昏黄的灯光似乎就要晃动起来。真奇怪,小时候觉得很大的四方餐桌,现在看起来居然挺小。以前总嫌弃和父亲一起在祖父家吃饭,觉得气氛太过僵硬。但我现在努力回想,却也不太记得清当时的情景了。

“又想起你爷爷了?”蔡清许夹菜给我。

我点头,乖乖吃掉他夹过来的菜,突然发现这是我们第一次两人一起在家里吃饭。好像想起了小时候,在家里吃饭也有人给我夹过菜。多久了呢?父母离婚究竟多久了,我连这个都快记不清了。

晚饭过后,蔡清许去倒垃圾,我准备继续整理屋子。刚回来的时候,已经整理过祖父的书柜了,接下来应该是衣橱。

祖父的衣橱是旧式的木质双拉门,柜门上绘着老派的花鸟图案,我发现居然还挺好看的。打开柜门,一股樟脑丸的味道,祖父的衣物还是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他就是这样的老人,永远齐整干净,永远温文温煦。我鼻子一酸,不忍伸手去动这些他亲手折叠的衣物。

“啊,松远,我突然想起一个事情!”蔡清许回来发现我对着衣柜发呆,走了过来。

“怎么了?”我转头看他。

“你之前不说在书柜搜找过线索吗?但是,老人们好像喜欢把东西藏在衣柜里。我记得爷爷藏的酒钱和奶奶收藏的银元,都是放在衣柜的夹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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