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长雾
长雾  发于:2013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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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起了爷爷的老照片,或许那两张照片能让村子里的老人辨认?可惜我并没有将它们带在身边。对了,还有一条线索!

“老人家,您记不记得我父亲?”

“对的对的,有个娃子,男娃子!当时说怕过了病气,就送去岳丈家了,再没见过。”

“那,我的祖母?”我试探着问道。

“是外地人,是个读过书的女学生,生娃的时候死了。”老人叹气道。

似乎一切都能对的上,但为什么祖父偏偏会在五十年前死了?那我喊了二十多年的祖父又是谁?

“松远别急,我们一会儿再问问曾家爷爷。”蔡清许拍了拍我。

“清许,麻烦你帮我在村里打听打听好吗?我现在要回镇里一趟,那里有祖父留下的老照片,我明天带来。”我心里有些惶惑,那两张老照片似乎变成了救命稻草。

别过老人,蔡清许送我去村口:“我帮你向村里老人打听,你也往家里打听一下吧。”

“多谢,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我点头苦笑。

坐在回程的客车上,我反复摩挲手机,最终还是没有拨出父亲的电话。既然父亲让我扶灵回桂岭,他必是不知道这件事。这个时候问他,他也顶多抱怨祖父几句,或者胡思乱想一番吧。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自己先调查出一些眉目后再告诉父亲。或者,我更多觉得这是我与祖父两个人之间的事,父亲已经离我们太远了。

我拍拍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理一理思路。祖父确实和我提过桂岭,他虽然没有说过要葬回曾氏祖坟,但他说过这里是他的家乡。如果祖父不是那个真的曾梓繁,他定然也是桂岭人。不,如果他把自己当做是曾梓繁了呢?如果他接受了曾梓繁这个身份的一切,那他也可以理所当然地说桂岭是他的家乡。

虽然反复猜测着,但我心里真的十分难接受这个事实,近三十年认知被打破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我非常希望是蔡家爷爷记错了,但他那笃定的样子又给我的希望蒙上了一层阴影。

回到镇上,我立刻着手整理起祖父留在家中的遗物。我的第一目标是他的书柜,我总觉得作为读过书的老人,这里或许会藏有他的秘密。

但他的书柜里多是一些上个世纪的书,无非毛选、语录一类,还有就是些后来买的诗词典籍和一些旧报纸旧杂志。我几乎一本本一页页翻过去,倒腾了整整一个晚上。不要说有意义的书签、题字或者旧时的字条、日记,我连他一点笔迹都没有找到。

这一天的波折令我疲惫极了,想到第二天还要再坐客车走几十公里的山路去桂岭,整理完书柜我便准备休息了。

南方没有暖气,山城的夜晚更是冷得刺骨。我烧了点热水洗漱,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我长长的影子,还有不时磕碰到脸盆的声音。在这个安静得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冬夜,我心里的空落更大了一些。同时,我有点无法想象祖父一人是如何在这座小平房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个总是安静温煦的老人,会不会觉得寂寞?

我突然觉得父亲是何其残忍,我们是何其残忍。抛下高龄的老人去了城里,而他,每日只有一方院子、一株桂树和一书柜翻了几十年的书。

人大概就是这样,总是慢慢麻木。我自小习惯父亲对祖父的态度,竟觉得这一切十分自然。我从没想过那个沉默的老人是不是也渴望过什么,是否渴望过与子孙在一起。

我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再次端详起那两张老照片。照片里的人或是表情轻松,或是面带笑容。

年轻时候的祖父在不在照片里呢?他那个时候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梦想,他满心期望的人生是怎么样的?总之,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会经历半个世纪的动荡吧,他也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有一个孤独的晚年,他更想不到几十年后他的孙子会捧着这两张照片泣不成声。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我突然深深感到我与他聚少离多的最后十年也还是不够。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很多遗憾都是我们自己一手造成的。

“我们再认识一次吧,爷爷。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想知道,之前没有我的六十年里你过得怎么样……”

第四章:线索

一夜无梦,第二天清晨我醒得很早,那是一种无法安然睡着的感觉。天朦亮的时候,我随意买了早点,就去车站等第一班去桂岭的车。

离春运还有些时日,我坐在空荡冷清的候车室里,玻璃门外是开始一天忙碌的人们。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愿多想,只是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发呆。真冷,揣在口袋里的指尖也是冰冷的,囫囵吞下的早点仿佛还堵在食道的尽头。

接下来是两个小时的山路蜿蜒,疑问与紧张在我心头纠结成团。希望今天就能得到好的答案,但是昨天老人那句笃定的“五十年前就死了”,像一片驱不散的阴影,把我困在其间。我心中的预感随着蜿蜒的山道,拐向了越来越不好的方向。

当我到达桂岭的时候,灰蒙蒙的天幕终于透出了几缕苍白的阳光。但山间的村落的早晨比城镇更冷,还未散开的冰凉的薄雾随着呼吸似乎渗进了肺里。

“松远,你今天来得好早!”蔡清许接到我的电话,很快就出现在村口。

我麻木的大脑似乎这才正常运转起来:“啊,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我大概是有点睡不好,醒得很早。”

“唉,”蔡清许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要是你,一定也睡不好。不过没关系,我们乡下人一向是起得早的!”

我勉强笑笑,长吁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纸袋。我目前所有的希望就在那两张旧照片上了。

蔡清许领我去曾氏老人那里,并和我解释道:“我昨天帮你问曾家爷爷了,你爷爷,就是你说的这个梓繁爷爷是他的堂哥!不过他说的和我爷爷差不多,梓繁爷爷是五十年前得风寒死的,一直葬在曾家的坟地里呢。”

我的心沉了下去,曾家祖坟早已葬下了真的曾梓繁,那祖父的骨灰怎么办?胃部一阵隐隐作痛。 “希望曾家爷爷能认出老照片上的人,说不定会令他想起有没有什么很亲近的人物,会代替祖父的身份来照顾父亲。”

蔡清许回头道:“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年轻人面带微笑的样子驱散一些我心中的郁结。我往坏的方向想了太多,又对无法对父亲开口这件事。从昨天到现在,这件事压在我心里,沉甸甸的,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能有个知情人分担一些真是太好了,我心头稍稍暖融起来。

曾家老人的宅子很快就到了,我站在门外深呼吸了几下,才踏进门去。这也是一座旧式民居,开阔的天井里摞着整齐的柴火,老人坐在天井前的踏跺边编着竹篾。

“曾爷,您起得好早,一早就编箩篾啊!”蔡清许用方言和老人打起招呼,我只是能稍稍听懂些许。

“老咯,睡不着啊!”老人笑笑,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蔡清许把我拉到老人跟前:“曾爷,这就是我昨天和您说的那个人,您记得吗?他是曾梓繁的孙子……”

我紧张地看着老人:“老人家您好。”

老人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番,才点头道:“像!真有点像!”

“那我昨天和您说的那个事,您有眉目吗?”

老人摇头:“这事还真蹊跷啊,可是我堂哥确实有个男娃子流落在外头……”

我急忙拿出老照片:“老人家,您看看照片,里头有您认识的人吗?”

老人拿起照片,示意我们让开透出点光线给他,我和蔡清许便走到他身后去。老人对着天光把照片端详再三,摇头道:“这些都不怎么认识啊……”

我连忙说:“还有一张清楚的。”

老人把垫在后面的那张三人照抽出来,只看一眼立刻就道:“这个就是我堂哥!”

“哪个?”我有些激动。

“中间这个,”老人指着中间那个穿着衬衫的斯文年轻人,“这个是我堂哥岱远。”

蔡清许道:“松远,看来你爷爷确实和梓繁爷爷是相识的,不然怎么会有他的照片。说不定他也在这张照片上呢!”

我点头,心中的希望膨胀了起来:“老人家,另外两个人你认得么?”

老人瞥了我一眼:“你这个后生仔真笨,要喊我叔公咯。”

我不好意思道:“是是是,叔公,您认得另外两人吗?”

老人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识得啊,那两人应该是城里的少爷,我不识得。”

“曾爷,这话怎么说?”蔡清许问道。

老人坐下继续编竹篾,慢慢说道:“我们曾家当年可比不上你们蔡家,你们蔡家世代读书,要请好先生,要去好塾馆。我们没那些钱,只是去到寨厝私塾,识几个字便是极好了。”

“那梓繁爷爷?”蔡清许听出了老人的话外话。

“岱远从小就喜欢读书,在村里私塾启蒙的时候学得就快。后来族里凑了钱送他去外头读书……这几个少爷啊一定是他在外头认识的。”

刚刚膨胀的希望顷刻破灭了,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蔡清许看我有些不好受,拍了拍我。

“不过我知道那是哪里,”老人看了我们一眼,突然又说道,“这是镇上的塾馆,现在也还在。”

“现在还在?您是说……”

“这是溪南馆啊。”老人道。

虽然故乡是一座默默无闻的小山城,但并非毫无历史。家乡人最自豪的莫过于这里是历史上一位大儒的诞生地,传说中他亲手栽下的樟树和他出生的院子都津津乐道了百年。这溪南馆便是他出生的宅院,后来成为了有名的塾馆。

“溪南馆,就是那个溪南书苑?唔,现在好像被改造成文化公园了,旁边还是县里的博物馆,”蔡清许沉吟道,忽然他眼前一亮,“松远,我们可以去查查溪南馆的档案,说不定有学生资料一类的?也许你爷爷就是梓繁爷爷的同学。”

“这哪里是说查就能查到的?”我苦笑。

蔡清许眨眨眼睛:“总得试试看。”

告别了堂叔公,蔡清许让我在村口等他。不一会儿,他就开出了一辆皮卡车来:“走山路还是开皮卡车方便,我送你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我推脱道。

“村里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可是我奶奶的娘家人呢。趁着我最近闲发慌,帮你一把啦!”他殷勤地朝我招手。

我只好坐上车,别说,真比坐客车要舒服多了。

“和你说吧,我二舅在博物馆工作呢,找他帮忙去。咱们用照片和他换,懂吗?”

“诶?怎么换?”

“你想啊,拍下了七十年前溪南馆的老照片,多有价值啊!咱们县里至今还想靠着那位一代大儒拉动旅游资源呢,你这张拍着他家老塾馆的照片多珍贵!让博物馆翻拍去,他给咱们找档案还不得上心!”蔡清许一副计划通的样子。

“还是你有办法。”走投无路的我立刻同意了。

回到镇子的我们顾不上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直接去了博物馆。文化公园在我搬走的时候还未建起来,现在看着却是小有规模。但我无心参观,只求能迅速查出点什么资料来。

蔡清许的舅舅并非桂岭人,但对那个充满古韵的名门村落也算熟悉,看过照片后立刻保证替我们去查。

从博物馆出来,我和蔡清许才去吃午餐。但是阔别了多年的家乡小吃却拯救不了我的食不知味。

“你啊,心思太重了。”蔡清许对我叹气。

我勉强笑笑:“我和祖父算亲近,如今这样,心里真的很不好受。”晚年孤单的老人,现下竟连尸骨都没有归处,这让我如何接受。

蔡清许不知怎么安慰我才好,只是说道:“我舅舅办事你放心,一定会好好查的!”

倒是托了蔡清许的吉言,我们吃过午饭刚把车开回爷爷的小院,他就接到了电话。“什么?这也太快了吧!诶,是吗……嗯,我们这就过去!”

“怎样?”我简直吓了一跳,“认出来了?”

“嗯,是那张三人合照。舅舅刚把照片拿回办公室,另两个人就被他们主任认出来了,都是有些来头的人呢。”蔡清许一脸兴奋。

第五章:故人

我的心情既忐忑又期待,一路上无话。蔡清许迁就我的心情,只是说:“松远,放宽心。”

其实我从来不是个心思重的人,反而对很多事情漠不关心,常被说处世冷淡。但我这样的性格大概一旦在意起某事以后,就很难摆脱。

蔡清许的舅舅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小曾啊,你这两张照片真是不得了!”

“舅舅,你们才厉害呢,这么快就认出来,”蔡清许见我已经没有寒暄的心思了,干脆替我问道,“别卖关子,快把详情告诉我们吧!”

“我直接说出名字你们也不认得,不过说两个地方你们或许知道。城郊的卢氏公馆和双梅的大安圳你们知道吗?”

“卢氏公馆我知道,是上世纪那个大军阀的公馆。”虽然我离开家乡已经很久了,但并非完全不知风土人情。

“说军阀有些不准确。卢师长年轻的时候因为被诬告为匪寇所以逃亡在外,结果后来真的成立匪团回乡。之后匪团被广东护法军政府收编入了粤军,他一年后任留闽第一师师长。到了民国15年,国军入闽,他又被收编入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一独立师,几乎控制了闽北地区。其间他甚至绑架过省政委,攻打过省会。”

“这个我知道,攻打省会这件事可是不得了!”蔡清许插话道。

我按捺住心中的好奇,问道:“照片上的人和他有关吗?”

“既可说一人与他有关,也可说两人都与他有关,”蔡清许的舅舅扶了扶镜框,“卢师长此人做过匪首、攻打过省会、围剿过红军、参加过蔡廷锴等人成立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而后他的卢部也北上抗过日。他五十岁大寿时蒋介石还曾送匾捧场,他大概是我们县里民国期间最传奇的一个人了。但他却有个遗憾。”

“遗憾?”

蔡清许的舅舅调出那张三人照的扫描件:“照片右边这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

我仔细打量起来。那个年轻人虽露出笑容但情绪较为内敛,依他的身世来看,似乎眉眼间有些凛冽之气。

“我们这个小地方民国时的名人不多,很多民国时候留下的老照片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人了。但是卢家在迁去台湾之前,留了一些照片给这里的族人。所以我们一看就认出来,右边这个年轻人是卢师长唯一的儿子卢明勋。”

“卢明勋。”我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人会是祖父吗?我觉得不太可能,从他的身世和他的眉目间,我看不到老人那种平静温煦的感觉。

“卢师长有三女一子,特疼爱这个晚年得的幺子。但是卢明勋最后与他闹翻了,我觉得这大概是他的遗憾吧。“

“那左边这个少年是谁呢?”蔡清许问道。

“他应该是大安圳的少爷萧光宝。大安圳你们或许不熟,它是我们这里现存最大的古厝,建于清光绪年间。大安圳的萧家从晚清就开始做木材生意,一度拥有县里最大的山场,到了民国年间依旧是双梅最大的富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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