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长雾
长雾  发于:2013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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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我们能等,谢谢舅舅!”

“你舅妈还让我谢你们呢,你也知道她是日报记者,想问这件事得出结果以后能不能让她来报道。当然,报道内容你们说了算。”

“哈哈,舅妈真敏锐。等事情结束以后再说吧,松远现在也没空想那么多。”蔡清许问也不问就帮我推掉了,但正合我的心意。

“她也就是一说,”蔡家舅舅不以为意,“你们等我的消息吧,我现在也是好奇得不行呢,希望能帮你们找到最后的真相。”

“真是太谢谢您了,林先生!”我连忙道。

“别见外,和阿许一起叫我舅舅吧,嘿嘿。”说完,蔡家舅舅似乎又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蔡清许抢过话去:“舅舅你别倚老卖老……”

挂上电话后,我和蔡清许一阵沉默。

并不是不失望,但是经历过这几天的起落,我已经慢慢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再极力期待什么。不过这种克制却也十分难受,难道我真的要开始假设查不到祖父的真实身份吗?

蔡清许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松远,别太期待,但也不要气馁。”

“嗯。”我对他点头,若不是遇到他,我真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是怎样的境遇。现在,只能再耐心等一等了。

但是这个青年对我的示好可疑地局促了一下,又道:“松远,你该多笑一笑。不对,也不能随便对别人笑。”

什么意思?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桂岭村虽是古民居群,但村民日常所用的电子设备却不少。我唯一不能理解的一点是他们到现在还烧柴火做饭,蔡清许非说火灶做出来的饭菜才香。

傍晚的时候漫步在村中,青石板路上跫音不响。家家户户层叠的檐角间升起淡淡的炊烟,偶尔听到远处犬吠和孩童嬉戏的声音。

这座村落的时光仿佛凝固了,行走在其中竟会让人一时记不起今夕何夕。

“在想什么?”蔡清许问我。

我却不好意思回答,只说:“没什么,快去打酒吧。”

我本来想给做饭的蔡妈妈帮忙打下手,却被蔡清许喊去给蔡爷爷打酒。桂岭唯一的杂货店在村口附近,卖的是农家自己酿的红酒。这是我极其熟悉的事物,因为家乡人一直习惯自己酿酒。用红色酒曲、取上好的山泉水与糯米,酿造期短则两年,长则三、五年,偶有十年陈酿。家乡的红酒色泽红亮清澈,香味醇厚口味绵长。而桂岭人还会在酒中加糖和姜,烫过之后香味浓郁,口感甜辣,而且后劲更加厉害。

蔡清许提着小酒瓮,上面还用红纸贴了个“酒”字,看起来很是古朴有趣。而杂货店卖酒,用的是酒缸,管状的竹勺下去,稳稳满满打上一管。

“这打酒要稳,酒水若是时常搬动搅动,很容易会变酸。”蔡清许见我看得兴致盎然,解释道。

这我自然是知道:“我小的时候,外祖母常用酸酒炖猪脚。”比起醋猪脚,酸酒炖起来更是醇香。

“你也喜欢?”蔡清许笑道,“家里还有点酸酒呢,下回炖来吃罢。”

店家不乐意了:“我也喜欢!但是晚饭还没到点呢,被你们说得饿死了!”

我与蔡清许笑了起来,我竟然也觉得饿了。

这个村子的一切都这么可爱,蹬道台阶、青瓦房檐、海棠活水、桂树石桥……还有淳朴热情的村民,无不令人喜爱。这就是我的故里,或许也是祖父生活过的地方。我这样想着,心里就一片暖融。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头,余晖将山林染出一片淡淡的金红。蔡清许抱着酒瓮,突然说道:“看漫山红遍,层林尽染……”

我暗自觉得好笑,我们县的整个林区基本都是常绿针叶林,一点余晖哪里能够层林尽染呢。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在瞎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不看我。

我们慢慢往回走,蔡清许小心翼翼地抱着酒瓮。

安静的村落、黯淡的暮色、微香的酒气、归家的青石板路。这一切沉静美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时空。多年以前,谁也曾抱着酒瓮、结伴走过这条路?

我心头一动,想起下半阙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蔡清许轻声接道。

我想微笑,眼睛却一阵酸涩。

三十三人,大多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第十章:登报

想起这几天的遭遇,我觉得比我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都要戏剧性。但是我不想要这种戏剧性,我只求顺遂。

祖父的骨灰被暂时安放在曾家祠堂,他离世这么久了,却无法下葬,因为属于曾梓繁的墓穴并不属于他。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心情愈发焦虑起来,虽然不太懂旧时习俗,但是我心里也隐隐觉得久不下葬实在不成。可是到时候要怎么办呢?将祖父的骨灰葬到公墓,我该如何写他的名,又该为他刻上怎样的墓志铭?

因为借住在蔡清许家,我不敢表现得太过沮丧。毕竟春节快到了,我不想惹得蔡家气氛不好,只能每日强作淡定,一得空就往外跑。

之前说过好几回要参观桂岭古居,但也总说着却从没行动。越来越看不到希望,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其他。

很多时候我就去堂叔公家里,坐在天井前看他编竹篾。我们什么话都不说,就那样坐等天光慢慢黯淡下去,我帮着他烧热了火灶才走。蔡清许也很体贴,总是从家里带了火笼给我,有时候也陪我坐在村口的引凤亭发呆。

“松远,你说我们要不要想想其他办法?”蔡清许似乎怕我太失落,总是引我说话。

他帮我良多,我不好意思不理会他,便顺着他的话:“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登一个寻人启事吧,”他一击掌道,“舅妈不是在日报社工作吗?让她帮我们登一个寻人启事,寻找知道老照片故事的人。对了!照片的背景是溪南书院,不正是个热门元素吗?‘寻找同窗的你’怎么样?做成一个怀旧企划什么的!”

我有些好笑,他总是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来。其实我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渐渐没有了希望,只是顺着他的话头:“这样可以吗?我们要不要买广告位?”

“不要当做什么广告啦,就是个怀旧企划!小地方的日报无聊的要命,巴不得搞出点什么名堂呢。再加上是寻找溪南书院的学生,部里肯定也喜闻乐见!”蔡清许似乎越说越觉得可行,有些雀跃了起来。

我被他带得也有些心动,但又不好意思他再麻烦别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蔡清许不理会我的忐忑,干脆自顾自打起了电话。

没想到第三天,县里的日报真的刊登了“寻找同窗的你”,略去了祖父的身份疑云,只是从人文感性角度寻找当年溪南书院的学生、寻找知道这张合照故事的人。

日报连续刊登了一周,陆续有人打电话到报社,但都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有的是说好像在哪见过照片,有的是说家里老人曾在溪南书院读过书……但是这张合照的故事,却没有人知道了。

我的心情再一次从期待跌到了谷底,虽然登报引起了各方人士的关注,但是我忘了,经历半个多世纪风雨的老人们多半已经不在了。

就在我和蔡清许对报纸即将失去信心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报社的电话:“有了!有一个老人家认得照片!已经核实他是1935年那届的毕业生!”

那位老人叫做梁汉生,家住秀溪乡。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蔡清许就踏上了去秀溪的路。

这天早上出乎我意料的是,蔡家爷爷和堂叔公把我们送到了村口。蔡爷爷似乎有所感叹,但最终只是说:“小曾,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不好受。这次也是……不论结果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

我这才知道蔡爷爷原来一直在默默地担心我。我想告诉他没事的,但是话却在喉咙哽住了,只觉得鼻头一酸,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好使劲点头。

堂叔公在旁边默默抽着旱烟,他不太会说普通话,只是在我要上车时过来握了握我的手。那双每日编着竹篾的手干燥而又粗糙,但是温热坚定。我也用力握了握老人的手,和他道别。

其实我也知道,今日不敢抱太大希望。但我真的不想死心,我想为祖父找到最终的归宿。

从桂岭到秀溪又有好几十公里的路,我和蔡清许一路无话。大概是我的紧张感染了他,他的表情也有些严肃。

皮卡车在盘山公路上开着,我默默望着冬季依旧翠绿的山头,常绿树木笔直地站着……这些树是什么时候种起来的?祖父小的时候它们可能还不在吧?县里的原始森林已经很少了,已经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了。以前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的?我想象不出来。

“你紧张吗?”过来很久,蔡清许终于和我说话了。

“咳,”我清了清喉咙,“有一点。”

“要再过两个小时左右才能到秀溪,你系好安全带先睡一会儿吧。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摇头,苦笑道:“哪里睡得着,咱们说说话吧。”

接下来的路途,我和蔡清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天马行空的事。大概我们都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想缓解那种好像凝固了的气氛。

因为很早就出门了,我们到秀溪乡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左右。秀溪离县城比较近,报社的人也已经到了。蔡清许的舅妈作为这个企划的撰稿人,在村口等着我们。

“我们已经先去了解了一下,”这位看起来干练的女士有些抱歉地说,“但是情况不太乐观,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心直直落了下去,虽然本来就不敢抱太大希望,但没想到命运却一再和我开玩笑。

秀溪是个比桂岭现代化的乡村,没有桂岭那种古色古香的韵味。我们沿着直直的水泥路走,然后拐进一条土巷,再走一段就能看到农村常见的红砖楼。今天,这楼门大开着,已经有报社的人和老人的亲戚在等了。

我和蔡清许有点不明情况地走进一楼的厅堂,与众人打招呼寒暄了几句,然后就见人群背后大厅的主位上坐着一个老人。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感觉,苍老得几乎脱形了的面庞和已经开始浑浊的目光,他和祖父当初一样,已是风中残烛般的老人了。我想走近,却又胆怯了起来,所谓不乐观的情况是怎样?

这个时候报社的人开始介绍我,老人的亲戚附到他耳边用方言说了起来。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看我,我走了过去。求您了!求您务必知道一些什么!

“嗬嗬……”老人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腕。我蹲到他身旁,见他另一只颤抖的手比划着报纸上照片里的人,又指了指自己,嘴里还在“嗬嗬……”地叫着。

我瞬间懂了所谓的“不乐观”是什么。我在祖父居住的养老院里见过这样的老人,中风以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我的心里顿时难受极了,不仅仅是因为感到再次失去了线索,也为了眼前这个吃力和我沟通的老人。

我努力辨认他颤抖的手所比划的那个人,用我仅会的一点点方言大声应道:“这是您,对吗?”

老人听到我的话,努力地点头,再次指了指自己,似乎咧嘴笑了一下。

我拿出原版照片,递到他的手上:“您看,我爷爷收着照片呢!”

老人想伸手去接照片,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

我指给他看:“这是您啊!”那个他之前比划着的年轻人,在照片上的左下角,几乎是照片里最年轻的少年了。稚气的脸还有点圆润,带着傻乎乎的笑容,眼睛仿佛含着阳光一般明亮。真的,要不是老人自己辨认出来,谁都不敢相信那个少年就是眼前这个说不出话的老人。

老人接过照片,举到眼前认真端详了半天,颤抖的手却握不紧。我想去扶着他的手,却没赶上,他一抖,照片就落到了地上。我低头去捡,却听见周围的人在劝慰:“阿答,您别哭啊!阿答,别哭……”

我抬起头,发现老人紧闭着眼睛,脸上是湿漉漉的泪痕,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无法控制。那一瞬间,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指软弱了起来,竟也颤抖着捡不起那张照片。

蔡清许发现了我的窘态,过来帮我捡起来照片:“松远,别哭,你怎么也哭了。”

哭了?我惊慌地抹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流泪了。

这样的场景让人太不忍直视,即将走到什么尽头的老人蓦然看到七十几年前的照片,他会想些什么?可是想到当时的自己,可是想到自己这一生?但是那么多酸甜苦辣,他早已说不出来了。

待我回过神,老人已拭去了泪水。他对我比划着,我却懵懂地看着他。

“阿答让你别哭。”旁边的小孙女给我解释。

我赶紧使劲甩掉糟糕的情绪,努力对老人露出笑脸来:“老人家,我不哭了。”

一旁的蔡清许倒是比我清醒多了,他让小孙女帮忙问问老人关于曾梓繁的事情。

“阿答,您知道曾梓繁当初和谁比较要好吗?”

我急忙过去指了指照片上曾梓繁的位置。

老人低头看了半天,似乎在想些什么。“si……”他努力地发出声音。

“阿答,您要说什么?”

“si……l……”

女孩附耳过去。

我紧张地注视着他们,却只看到少女惊疑不定的表情。

“怎么样?”蔡清许连忙问。

少女抱歉地摇摇头:“阿答好像说,死了,已经死了。”

我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听到答案的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一切就此为止了。一夜失眠又刚哭过,我的眼睛酸痛得不行,可是再也没有泪水了,我只觉得很累。

“松远,你振作一点!”不知过了多久,蔡清许的话才让我清醒过来,“舅舅说联系上台湾那位老先生了,明天我们和他视讯。他身体很健朗,记忆也清晰,这次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我机械地点头,但是心里再也没有希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下:

“火笼”是手炉,外面用竹篾编成的,像个小小的手篮,里面是瓦盆装着炭火。

“阿答”是家乡方言里对自家老爷爷的称呼,我取了个谐音,有点不太准。

第十一章:乡愁

从秀溪回来的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纷乱的思绪和绝望的心情侵扰着睡眠,我把被窝都折腾冷了还是睡不着,干脆披上外套,抱起暖水袋去院子里吹吹夜风。

其实不过才晚上十点,对城市人来说,或许只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间。但是在乡下,此时已算深夜了,家家户户都灭了灯火。

山间村落寂静黑暗的冬夜,偶尔能听到夜枭的啼鸣,诡异得有些凄厉。我坐在天井前的檐廊下,看着勾月西沉,默默发起呆来。

“你怎么还没睡?”蔡清许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你……你不也是?”我哆嗦了一下,回答。

蔡清许过来摸了摸我怀里的暖水袋,皱眉道:“不够热,我去给你换点热水。你坐着,别乱走。”他说着就把他的火笼放到我膝上,自顾自就拿走了暖水袋。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过了半晌才暗自觉得好笑起来,原来我与他已经熟识到如此自然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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