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七子 上——绯寒
绯寒  发于:2012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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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靖凌肩上拿开双手,宫云凌弯下身捡起茶碗,转身背对靖凌,将它放至桌上。

「爹……」

靖凌有许多话想问,可是面对这样的父亲,他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靖凌,爹不是不愿你进宫……」宫云凌仍是背对着靖凌,「而是……」

拖着长长尾音与无尽懊悔的「而是」,在靖凌心底烙下一个深深的印,他还未能明了的惋惜。

那日,父亲叹息着不愿与他说的理由与结果,直到许多年后,靖凌才真正领悟。

疼痛且难忘地领悟。

04.

进入宫中后,靖凌才知道,父亲从未放弃要将他送入宫。与靖凌知晓的一般,父亲想尽方法要将靖凌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甚至,已托人安排好,几旬后,就要将靖凌举荐给皇上……

父亲想让他进宫,想让他成为皇子身旁的伴读……

但,父亲原先属意的并非皇七子殿下,而是四殿下。

不是七殿下,而是四殿下。

那时靖凌仍小,仍未真确体认到何谓「宫廷争斗」。自小父亲就与他说了许多许多宫廷中的残酷,但总是听说,他从没想过,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是这场权力角逐争斗中的一颗棋子。

直到很久以后,靖凌才知道,一直以来,父亲与自小一同长大的宸妃走得较近些。也因此,父亲想尽办法想让靖凌至四殿下身旁学习,只是,恰巧都被国事政事推托延宕了下来。

这次,父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机会要将靖凌送至四殿下身旁,连皇上身旁的公公都打点好了,只差那么一些就能成功了,却没想到被太子这一着给乱了锅粥。

朝中人都知道,因所拥势力不同,殿堂上,左大臣宫云凌与东宫阳焰殿下可说是水火不容;而私下,这两人的感情也不怎么融洽。

同样地,全宫中的人也知道,将其馀皇子们当做政敌,个性严肃冷漠的太子殿下,真心对待的,只有皇七子怀宁殿下。似乎只有皇七子殿下,不会与太子殿下争帝位。

可是,这样的阳焰却要政敌之子担任最疼宠的胞弟的伴读?

所以大殿上,当东宫殿下开口要求皇上任命左大臣之子宫靖凌为皇七子殿下的伴读之时,朝中众臣无不窃窃私语、揣测推敲这朝中势力是否会因此产生剧变。

许多人称喜乐道,宫中的两大势力将握手言和,携手为圣上创造更美好的太平盛世。

也有人嗤之以鼻,冷哼着宫靖凌不过是倒霉被送至太子手中的质子。可怜宫大人苦心算计许久,好不容易就快能让儿子成为未来臂膀了,却是落到了太子那道,不仅在政局上没助力,反倒成为情感上的绊脚石。

但这些当时的靖凌都不明了,他只知道,那日他跪拜着高举双手接下圣旨后,他与父亲之间,似乎就有那么一些不同了,虽不明显,却让靖凌觉得难受的,距离。

靖凌曾不解地问师父,为何父亲再也不与他提宫中的事情了,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所以父亲生气了?

平时总会告诉他许多事的师父,听到他的问题后什么也不说,仅是不断鞭策他,像是倾尽一切要将毕生所学全都在一夕之间教与他似的。师父也不再说那些他感兴趣的江湖趣事,反倒语重心长地时时叮咛,要他别与皇子们太过亲密,告诉他,至少,要懂得保己。

父亲与师父的改变,靖凌都悄悄放在心上,并告诫自己,不该与皇子们太过深交。

可是,靖凌仍只是个孩子,就算再怎么告诉自己别与皇子们太过交好,玩心仍重的他,却还是没能与比他更爱玩任性的皇七子怀宁殿下拉开距离。

成为怀宁伴读的第一日,正式与皇七子怀宁殿下见面前,东宫太子阳焰支开了所有人,说要与靖凌说说话。还未来得及下跪行礼,颈间就被白晃晃的刀口抵着,迫得人喘不过气。

阳焰语带威胁地告诉他,若是敢对怀宁不利,他不在乎少了个朝臣之子。

靖凌愕愣了住,眼前不苟言笑的阳焰与那日在桃树下看见的阳焰,可道是云泥之别。还未能理解为何,不远处传来的嬉闹声越靠越近,阳焰快速收起刀越过他,什么都没发生般,语调温柔地呼喊皇七子之名,只留脸色惨白的靖凌呆愣在原地。

直到怀宁甜笑着拉扯他衣袖,靖凌才回过神来,赶紧跪下行礼。

怀宁似也没有察觉他脸色怪异,仅是兴奋地要靖凌在他面前用不着这般拘束,拉着靖凌在四周晃绕了圈,直至少傅厉声制止,怀宁才吐了吐舌头,拉着他至书房,两人一同在少傅监视下乖乖读书习字。

与怀宁相处一段时间后,靖凌发现,怀宁比他想像中的更加爱玩、更加任性。

但靖凌不讨厌怀宁这般讨喜的任性。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跟怀宁在一起很快乐、很刺激;怀宁像是摆放无数珍玩的御库房,每日每日,都能发现新玩意;就算是被少傅逼着习字背书,只要跟怀宁在一起,再怎么平淡无趣的事物也会完全不一样。

也因此,靖凌觉得,在宫中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

靖凌知道,他与怀宁感情越好,父亲就对他越严厉、师父也会更加督促他。但他满脑子都是与怀宁商讨好的诡计与作弄人的坏点子。

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在夜晚期待白天的来临。

而在宫中……或者该说在怀宁身边,就不免会与阳焰打照面。

久而久之,靖凌也习惯了阳焰在怀宁面前是一种态度,在怀宁看不见的地方又是另一种态度;也习惯了阳焰对他的冷声冷语。

可是,除却一开始的拘束与威吓,靖凌其实不讨厌阳焰。

但,也说不上喜欢。

靖凌知道,阳焰不信他,一点也不信。

或者该说,阳焰只相信他自己,只相信身为胞弟的怀宁。

世人皆知,与六殿下相隔多年才出生的皇七子,不仅是皇帝与皇后心头的一块肉,更是东宫太子阳焰最疼爱、最不设防的人。若真有人有心想牵制,无需苦心费力在前朝牵制,一掌控了怀宁生死,阳焰自然会乱了分寸。

这弱点不仅朝臣知晓,阳焰自己也再清楚不过,因此阳焰才先下手为强,将靖凌牵扣在己方,毕竟左大臣宫云凌疼爱长子也是有目共睹的。他们不过互相牵制罢了。

所以,打一开始,阳焰就是防着他的。

可是,靖凌不在乎,他是怀宁的伴读,而非阳焰的伴读,不管阳焰再怎么冷淡,只要怀宁对他好,那也就够了。

只是,随父亲越来越严厉,阳焰对于与怀宁太过熟稔的他,也越发地防备。

阳焰甚至会,布局使计试他。

刚至怀宁身旁的那段日子,阳焰试他的方法很简单,也不甚明显。

随着他在怀宁身旁的时间越来越长、随着怀宁那些日渐累积的信任依赖,阳焰试他的手段,也越发地毒辣。

日子久了,靖凌学会了不去分辨那些发生在身旁的阴谋诡计究竟是出自谁手。

并且,想尽办法不让怀宁察觉那隐藏在台面下、见不得光的丑陋猜忌。

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如阳焰一般,他也不愿看见怀宁痛苦的表情,不愿怀宁被这污秽的宫廷染黑。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仍是。

05.

成为怀宁伴读数月后的某日,娘亲教导靖凌如何束发绑髻。

坐在铜镜前,娘亲耐心地再三教导他。

没有了侍奉的嬷嬷帮忙,他不甚熟悉地用木梳整理长发,好几次扯痛了头皮。

清风自庭院中捎来淡淡雅致香味,炽热炎夏中的幽幽清香。那是靖凌最喜欢的花,最喜欢的味道,可是靖凌却没办法如往常般平心静气地欣赏。他仅是扁着嘴梳着不听话的长发,泄愤般用力拉扯,扯落了好些断发。

站在身旁的娘亲叹了口气,自他手中拿走木梳替他梳开。温柔地摸摸他的额头,与他说,从今之后,要更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他的一举一动,都与宫家息息相关。

靖凌不解地看着娘亲,娘亲从不曾与他说这些话,从不曾过问朝廷之事。

如此认真与他叮咛着朝廷之事的娘亲,令靖凌有些不安。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同了,当他开始与怀宁交好之后……可是他没办法推开怀宁,怀宁那么真、那么纯,当怀宁笑着同他说话时,他觉得自己彷佛多了个弟弟,只能任亲腻宠溺溢满心口。所以他没办法同父亲与师父说的,与皇子们保持距离,他做不到的……或者该说,他或许能与所有皇子保持距离,但惟独怀宁,他做不到。

靖凌知道,父亲对这样的他,很失望。

带了些质疑与赌气,他呐呐地问娘亲,父亲是不是讨厌他了,所以连今儿个这么大日子都不在。

听他这么说,娘亲放下木梳,嘴角弯了弯,坐在床沿拍了拍膝。

靖凌有些犹豫,但仍是听话地挨到了床边,坐上了娘亲的膝上,娘亲双手将他搂着。虽是小时候常撒娇的姿势,但他都这么大一个人了,有些别扭,更怕压伤了娘亲。

但娘亲只是摸摸他的头,与他说,他的爹爹非常地爱他,要他小脑袋瓜别净是乱想些胡话,要是爹爹听到了,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靖凌听娘亲如此说道,有瞬间的冲动想与娘亲询问,那为何父亲近日来都不似以前般,同他说些朝廷趣事呢?为何要他与皇子们保持距离?父亲究竟是在顾忌什么?

为何不同他说清楚呢?

抬起头看到娘亲温柔宠溺的笑容,靖凌突然想到,这些话问娘亲也没用,硬是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咬了咬唇,靖凌心有不甘地小声反驳:若真的那样,今日爹就会陪我了。

只见娘亲叹了口气,突然感叹道:「我的小凌儿真的大了呢,才坐没一会儿娘的腰腿就酸了。」

听娘亲这么说,靖凌赶紧站起离开娘亲的怀抱,低头有些羞赧地帮娘亲捶捶腿。

他轻轻帮娘亲捶揉着他刚刚坐过的地方,听娘亲用柔柔的嗓音与他说,父亲是真有事才未能待在家,要他别乱想。

「凌儿,记得,同娘爱你一般,你爹爹也是真的很爱你。」

再次听到娘亲这么说,靖凌只是乖巧地点点头,不再反驳。

只是,靖凌知道不同了。

往年的那日,父亲会抛下所有朝事陪在他身旁,并且尽可能地满足他的想望。

可是那日,父亲却对靖凌说对不起,一早便匆匆出了家门。直到隔日,靖凌才自侍奉的嬷嬷口中听说,父亲曾在他睡着之时至房内看他……

但也仅止于此。

那年起,父亲就再也没有替他庆祝过生辰。

就连满十七岁那日,离家之际,他提着包袱站在书房门前与父亲告别,父亲连他要离去的理由都不曾询问,仅是点点头,平稳语气说着保重,看不出情绪的脸上满是靖凌讨厌的冷静。

父亲刻意疏远的态度,是他心底的一个疙瘩。

因此,及冠那年,拜别师门甫下山的靖凌,像是要证明些什么般,又或是赌气,选择了武举而非父亲属意的文举。

成为武状元时父亲铁青的脸色与脸上显而易见的挫折,令靖凌心底涌起些微报复的快意。

如今,他已二十有二,早该是娶妻生子之年,他却倔强地不愿接受任何一个父亲替他寻的官家小姐。更在父亲向陛下提讲赐婚之时,凛然地告诉陛下:皇七子怀宁殿下一日不大婚,他一日不娶妻。当初是他强求成为怀宁护卫,如今与陛下约定的时限未到,他仍为怀宁的护卫,他想竭尽所有心力保护怀宁。若接受了陛下的赐婚,完婚后怕是会冷落了妻儿,请求陛下别在此时赐婚。

靖凌没说出口的是,他不愿听从父亲的安排。

但有心人不难猜出靖凌的想法,久而久之,朝中便有宫宰相与其长子交恶的流言传出。

靖凌也仅是笑笑,不愿多说什么。

06.

站在树下看着与七年前几无差异的粉色花雨,彷佛阖上眼再张开,就可看见坐在树枝上冲着自己笑的孩子,就可以听见父亲叨叨絮絮的提点,彷佛世事与七年前相同,没有变。

「宫大人!宫大人!」

自远而近的呼喊声令他自回忆思绪中回过神来。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都过了那么久,还奢望些什么?

「宫……大人、小的……可找到您了。」

李顺勤喘着气,快步奔至他身旁。

「有事?」靖凌头也没回地回话,兀自推敲着李顺勤何事找他。

怀宁身边的太监会如此急忙地找他,若非怀宁有事找他,就是阳焰有事找他。

他倒希望是后者。现下,他可不想至怀宁那。

李顺勤半弯着腰,捂着胸口顺气,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宫大人,七殿下现下找不着您正耍性子呢!请大人您快回去吧!」

仰头凝望因风沙沙摇曳的花瓣,靖凌不禁喃喃自语:「结束了吗?」伸出手,将几片飘落的花瓣收入掌心。

「宫大人?」

「知道了,马上就过去。」口中这么说,但他却一点也没有动身的迹象。「你先回去吧。」

「可是宫大人,殿下要小的与您一同回去,别让您多拖延……」听靖凌如此道,李顺勤为难地小声嗫嚅,「殿下还说,若是找不到宫大人就要拆了小的的皮骨。」对他鞠了个躬,李顺勤讨好地笑了笑。「还请宫大人行行好,别为难小的了。」

靖凌咋了咋舌。怀宁可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宫大人?」

原还想多待一会儿的。靖凌低低啧了声,贪恋地多看了眼掌中粉嫩花瓣,才不甘地移动脚步。

「走吧,要不殿下又胡乱迁怒。」

由李顺勤领着走过长长宫廊,拐过一个又一个弯,粼粼波光倒映朱红雕栏,偶有暄风吹过,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飘落湖面,悄声轻掀漪涟,衬得宫廷殿宇更加静谧华美。

绕过湖心亭拐过弯,不远处,皇四子顺王幸悯斜靠朱栏,与宫女调笑赏花。

心道是避不开了,靖凌正想该行何礼,却听幸悯先一步开口:「宫护卫,真难得只有你一人。」

走在前方的李顺勤连忙下跪行礼,但幸悯似乎不怎么领情,那双似乎无时无刻都在算计些什么的眸子,越过了伏跪在地的李顺勤,直勾勾盯着靖凌。

拿过一旁宫女承上的桑落酒,幸悯手执金杯语带调笑说道:「如此烂漫春色,怎不见本王那弱不禁风的七弟?」

不愿太过深入解读幸悯语气中的嘲讽,靖凌逸开眼低头准备做揖行礼,却被轻啜着酒的幸悯摆手制止。

「免免免,若是让太子知道本王让他重要心腹对本王打恭作揖,不知会有多生气呢。」

「臣见过四殿下。」靖凌扯扯嘴角弯出一抹笑,仍是做了个揖。

幸悯也不理会他,啜了口酒兀自说下去。「惹怒了太子,说不定下回遭父皇驱逐出京的,就会轮到本王了呢。」

心中犹思考着该如何与这处处与阳焰作对的四皇子应对,却听见幸悯压低声音,夹枪带棍地讽刺。

「你说是不是呢,宫护卫?」

看着幸悯丝毫没有改变的灿烂笑靥,靖凌真的很佩服这些皇子们。无论是阳焰也好幸悯也好,都善于将心思藏得那么深那么沉,不累吗?

「四殿下可真爱说笑,像殿下您如此聪颖,怎么会做出如五殿下那般泯灭良知的事呢?」靖凌还清楚记得,大殿上,被起罪流放的五皇子,那张因愤恨扭曲的面庞;太子书房摇曳烛火下,阳焰低语着就差那么一些的懊恼喟叹。

「哦,聪颖?」幸悯扬眉,似笑非笑地睨着靖凌。将已空的酒杯放至宫女手上的托盘上,「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宫护卫,竟是如此看待本王的啊!」

「天下皆知四殿下才智聪颖过人,臣仅是道出事实罢了。」奉承地挑了幸悯可能想听的话,靖凌不卑不亢地道。

听他如此说道,幸悯眼底出现了深沉算计,正待回话时,靖凌语气一转,「因此,要能抓住您的痛脚,也不是一件易事啊!」说话的同时,靖凌硬訩着笑,忍着不伸手去碰胸口那道隐隐作疼的伤疤。「您说对吗?殿下。」

幸悯扭曲了脸上的笑容,与怀宁几分相似的俊秀脸庞上净是狠绝。「宫靖凌,别以为有太子替你訩腰本王就动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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