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仪仗已经停了下来。
有些隐隐的不安从我心里冒了出来。
正是这份自从冀城一役便积淀在心的,说不出道不明的焦躁,暗暗地驱使我如逃窜般找了个御城北地
长城不堪久离的借口从皇城抽身而出……
如今,这般焦躁的种子却在我心里如开了花般,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仪仗的面前。
只见一片月色下,苍苍萧萧的山路里,驻足的长长的御城仪仗,有些微微的骚动。
前面一个兵士俯趴于地,右耳贴土。
立在一边亮剑见我行至,凝然道:“好像有埋伏。被包围了。”
吸一口凉气。胸口里的什么东西,炸了。
知道我行程的,皇城而已。
“君上!!将军!!”有人惊呼了出来。
忽然一道狼烟从不远处层层叠叠蜿蜒起伏的山色中升了起来,在黑夜里,泛着白。
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快!
霎时间,周围远远苍茫漆黑的暗浊里星星点点蹿起了火光,那是……行军的火把!!
回望我的御城仪仗,只能在狭窄的山路蜿蜒中踯躅的御城仪仗。
震惊,无措,却也肃然的颜色,在御城子弟脸上显现着。
没有办法了。
想必那些人的目标,
又怎会离了御城君上。
我早已不是孤家寡人,能放手跟他们仗剑一搏。
终究……牵挂。
两世为人,若能给他们撑起一片天空,再让他们看看这世界,我……死而无憾。
又怎么能在这荒郊夜岭,让他们给我作了陪葬。
转过千般念头,却不过一瞬的事。
来者何人,尚且不知,所求,无非我项上人首。
我深吸一口气,回首对亮剑道:“阿剑,我们分兵突围,你带着楼里的,我们三日后在野桥驿会。”
楼里的,皆是好手,御城君上的招牌在这边牵制,他们未必出不去。
野桥驿,据此十里,到了那边,弯过一座山就是一片坦然的平原了。
闻言,阿剑猛然抬眼看我,薄薄的唇竟开始抖了起来。
我释然地笑笑,一派轻松地道:“那便一言为定,替我把侍人和孩子护好了。三日后见。”
翻身上马。
我抽了好久不曾用的御君剑,一道寒光射出。转手策马。
亮剑一怔,迅速地一手执了我坐骑的缰绳,脸上,却是僵的,
扯得我的汗血宝马头往一边歪,打个响鼻。
“你不走,我不走。”一如往昔的嘶哑,如今,也透出些许焦躁,些许悲壮。
我冷道:“你是君上还是我是君上?!”
阿剑拉着我的缰绳更紧了,我使劲抽,抽不动。
寸时寸金。
“放手。还不快带着人马去了,早年教你的都喂狗了么?!!”
喊杀声一点点近了,从点点渺渺,变成喊声隆隆。亮剑双目尽红,死死地抓着我坐骑的缰绳,手像铁
箍一样纹丝不动。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我用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手,道:“阿剑,我御守玉何时曾负过你?我向来于你说话算话。我自有回
天之力,以前那么难的,都让我给回过来了,今日实是妻儿拖累,展不出拳脚,你带他们走了,我也
放心许多。”
我朝他郑重地点头。
似乎松了些。
“阿剑。三日后,野桥驿。”
说完我一鞭打在马后股上,一阵前冲,亮剑被拉得一个踉跄,双目尽红。
他一咬牙,转身跨上了他枣红色的大马,
“好,我等你。”他道。
随后高声吩咐了军令。
“君父——”
一声稚嫩的童声在嘈杂的踏马、列队、喊杀声中响起。显得是那么突兀。
不错,突兀。
这是本不该属于这里的声音。
是我,无能。
看见远远地给御城兵士围了起来,梓恒和在梓恒怀中念梓,火光里看不见表情。
我……累了你们。
我的无能,累了你们。
爹爹那时的感觉一下子涌现了上来。
我眼睛一阵发酸,
如今,也只有我拿了自己的性命,去做祭奠。
我朝亮剑一点头,
带着人马转身没进了夜色里。
虽不知来者何人,但能来的,能知道这御城仪仗归程线路的,也不就那么几个么。
汗血宝马如此耀眼,我就不信,引不了他们来围我这御城君上。
果然,随着我的马匹山路里蜿蜒的驰骋,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两边的高地上不停地泛滥着。
呵呵,确确是精神战术,想叫我心里先溃了。
可惜,死意已成,破釜沉舟,我又怎能让人去扑捕了他们——那些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我发誓要为其撑起一片天空的人,还给一片淡然的人。
劲风随着驰骋的速度,如刀割面,却也是我最后一点个这苍茫大地亲吻的时刻了。
我只是……享受着;再准备着……武艺虽不如阿剑般神速入室登堂;这些年,却也没有落下。
身后的马蹄声答答,都是我治下的子弟。
可惜了他们一身热血,气盛年少。
今日殉了御城的,家中娇妻幼儿,都有财喜来担待,再加五年免税。
算我,对不住他们。
树影憧憧,两边高地上有人马跟着我的人马在跑,我心下冷笑。
如此,我就把你们引得远远的,让你们过过吓唬城主的瘾。
周围的喊杀声渐小了。
来了么。
来就来罢。
我等着瞧呢。
却忽然见前面漆黑蜿蜒的山路中道路中,远远地隐出一抹白色。
我心下挑眉。
正主等在那里,果然,两边的畏了威仪,为了好戏,都噤了声了。
我仍是快马加鞭。
手按上刀柄。
呵呵,你就不怕我驰的近了一刀把你给砍了?
从远远的,一点一点地驰的近了,那白色倒是一点点隐现出来,却是一匹白马。
马上。自然是有人的,可惜黑衣,瞧不真切。
只听身后嗖的一声。
我大惊。
接着嗖嗖嗖嗖——
我勒了马,坐骑一个腾跃。我不自觉地咬了牙,一点点地扭了僵硬的头。
身后……
一片兀自站立的、横卧的尸体。
再看两边的高地上,竟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弓箭。
我不自觉的用手覆上脸。
他们倒下之前,竟然没有一人出声喊叫。为了保持御城军最后的威仪么。如此的军队,如此……
御城尚武。御城的儿郎,以负伤出声为辱。
可我御守玉何德何能。
我哪堪你们如此!
御城子弟的……想必还温热的……尸体,如刺猬般被插满了的尸体……
就如冀城一夜,一般。
一点一点的,在我的脑海里连成了线。
……
原来……
如此!!
真没想到。
真没想到!
冀城一役,我反复思索,一直有一个地方连不上。
我一点一点,把覆着脸的手,拿下来……
我却是,会让那几个先走,道路几何,都给人——算了个清楚。
居然在这里守了我了。
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
只见那匹白马,一点一点走出了阴影。
果然,手持长弓,箭尖对准了我。
那箭身,我记得,与那刺进庄行山胸膛的,无二。
那眼神,我记得,就是这些日在皇城,一直暗暗随着我的那双眼。
那服饰,自然是……蛮族了。
如此,路线被知,也不奇怪了。
如此,天君遭袭,百君发难,都不奇怪了。
只怪我千思万想,不曾将蛮族放在眼里;
只怪我千算万算,不曾想到——在蛮族做过质子的皇叔。
只听嗖的一声。
胸前一抹剧痛。
其实也不是很痛。
痛的,是心罢。
爹爹,我在下面看到你,你会不会骂我……
骂我……重蹈覆辙;无能一世……
眼前的开始晃悠。
好像又有一声……
这一箭,我落了马。
我缓缓地低头,却见衣襟尽红。
两只剑,钉在前胸。
这,是我么。
从马上……栽倒在地上——又是一只么。
……什么也看不见了。
爹爹……
……
我好……不甘心……
我……
无颜见你。
******
我是大漠的雄鹰,我是大汗呼于赤的小儿子,我是草原的勇士。
我只敬畏天,敬畏地,敬畏神。
我第一次见到神的时候,是父汗还是部落的右王的时候。
那次部落战役,我砍下了左王的头颅。
我战功卓着,于是我见到神。
神夸我英勇。
神有一双金色的眸子。
那次战役,父王成了父汗。
父汗统一了辽阔的草原。
没有神,就没有草原的今天。
我知道,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神降临到我们草原。
作为中原的天朝为安抚草原的送来的皇子。
我们草原人却知道,没有那一次神的降临,就没有现在草原的一切。
神为我们创造了文字,让我们从此知道了什么是自己;
神教我们夜观星相,通晓气候,让我们从此不必日夜逐草而居;
神帮我们制定部落间的律法,让我们不再互相残杀;
神教我们兵法,让我们识破中原人的诡计;
草原人原来只会扑捉六禽,神却让我们有了能做将领的人。
可是,有些草原的人,喝着马奶,却忘记了挤奶的马。
他们怀疑神,他们不遵从神。
他们说神是中原人。
他们说神不是神。
他们违反了天意。
他们找到左王,咋咋呼呼。
左王被魔鬼付了身,居然公开违抗神的命令。
神,一直只有酋长以上,才被允许知道的。
神说,这是天的使命。
泄露了,是要遭天谴的。
可是,左王却走向了魔鬼的怀抱,违背了天意。
我的父汗,在神的指引下,打败了左王四将,统一了草原。
我的父汗,在神的指引下,用跟以往不同的方法治理草原,管理军队。
我们草原人从此有了姓氏,改了服装,还能种棉花,会织布。
我们草原人从此定了官制,编了户籍,既是武士,又是猎人。
后来神离开了我们,因为中原新的天子登位,他作为中原天子的胞弟,要被接回中原去。
可神却说,走的只是神的身体,神的意志永驻草原。
神,从来不曾舍弃我们。
后来,我们用了中原人自己的计策,让人带了左王四将的头颅,去诈降御城。
那一次,死了御城城主的二儿子。
我们惊喜极了。
神的信里却没有赞赏之言。
神说,本来连大儿子也是活不成的。
我们没做好。
神说,我们草原的儿郎,是天之骄子,中原肥沃,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入主中原。
又过了几年。
部里以前左王的降将,竟然因为分草场的事情和父汗起了冲突。
神很不高兴。
神说,这是天下里钥匙开锁的时候,不识大局。
于是神派他去攻打御城。
我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他犯了错,还让他去立功?我也要去。
父汗拉了我。
父汗对我说,你看看他带的猪马牛羊,你看看季节,哪里是打城的好日子?!
我恍然大悟,我记得中原有一句话,叫借刀杀人。
神借着御城城主的刀,把草原上被魔鬼俯身的人,都杀了。
天下,都是神的刀。
神能挥舞着他的刀,让天下的人为神做任何事情。
我们,都是为了荣耀神的存在。
神那一次动刀的时候,很巧。
御城里因为那次,天翻地覆。
居然连御城城主都死了。
他的第五个儿子继了位。
父汗问神,要不要就把御城拿下来?我们草原的儿郎不是要入主中原的么。
神说,时机未到。
御城的小城主,不是弱小的人。
那时,我还没有见过御城的小城主。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有个奇怪的名字,御守玉。
以后要入主中原的,神问我要不要先去中原看看。
自然要。
神让我脱了草原的衣衫,洗了澡,用一种奇怪的香,去了马奶味,又做了马车,去了——
冀城。
冀城城主最大的家臣,也是神的仆人之一。
但是神告诉我,在中原,不能称他为神,因为中原的人不配知道,而应该叫他——
颜亲王。
冀城城主每天没日没夜的喝酒,找很多的女孩子去。对那些女孩子做些让她们再也嫁不了人的事,却
也不娶她们。
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女人虽然没有什么力气,却能遵从上天繁衍万物的规律,生很多的孩子。
男人虽然也可以生,但生了,往往就死在上面了。
我跟神说。
神说,不急。
神说,他没有几天可以活了。
神说,是中原的天子把冀城城主弄能成这个样子的。
神说,冀城城主一死,大幕就要拉开了。
果然,神从来都是先知。
冀城城主死了以后,中原的城主们都带兵过来了。
我那时已经在神的仆人的安排下,挂了冀城军的校尉。
我领军在冀城外面的山里伏了起来。
因为神说,中原的天子,一定会偷偷到我们丢弃冀城城主死尸的地方去看。而且不会带很多人。
冀城的儿郎们也不喜欢他们死了的城主,说他的罪写在冀城所有的竹子上,也写不完。
所以他们愿意为了冀城的仁慈的家仆作战。
神说,只要中原的天子死了,城主聚集,一定闹得不可开交,一定会互相残杀。
等他们杀得筋疲力尽了,就是我们入主中原的时候了。
可惜。
那一次却没做好。
居然被御家城主看破了计策,派了两次援军,而且去救中原天子的,冀城军,根本不是对手。我的弓
箭,离中原的天子太远了,射不够。
我愤怒极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是御城城主派了两次人。还以为是冀城的儿郎们做了背叛神的事。
于是我单身策马回去,我要杀了违背神的人。
却看见山谷里零零星星的几个还在打斗。难道我猜错了?
里面有个虬须虎髯的御城武士,受了很重的伤,却一刀撂倒了四个冀城的儿郎。
本来,我是最敬佩勇士的。
可是我更不容许别人做违逆神的事情,哪怕他是勇士。
于是,我隐在暗处,用四箭打穿了他。
这把弓,在草原上,也只有我一个人拉得动。
却听见隐隐的有马蹄声来了。
我伏了下来。
那时我第一次见到——御城城主
御守玉。
本来对准他的弓箭竟然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他长得太漂亮了!
比画还要漂亮的人一定就是他这样的了?
漂亮的可怕。
他跪下来在刚才被我射死的人身前,哭的那么伤心。
我心里居然很后悔。
天!!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了一件事
——我被魔鬼俯身了,我居然想了违背神的事。
于是我逃走了。
回来,我以为神要送我去地狱。
因为我没有杀死中原的天子。
神却若有所思地对我说,他低估了御城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