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却看他叹了一口气,将茶放了下来,道:“守玉,你怎么不听话——”
背上的冷汗一点一点冒了出来。
我颤声道:“你……你装也没……”
却被他猛然拉住了衣角:“守玉……你……你说话了!”
笑容洋溢上他苍白的面庞,
“呵呵,守玉说话了……”
忽我只感觉忽然屋子里的色彩降了下去,一个人在我身边,雪白的头发,他在笑,他在不停地笑……
下意识地将他抱进怀里……
深深地,深深地,好像要弥补许多年的不足一样……
“守玉……你怎么哭了?”他伸出细白纤长的指,轻轻地逝去我的泪。
我俯身吻上他,道:“你忘了,我也忘了……”
他像受了惊吓似地却一把推开了我,捂着嘴,
“守、守玉……你……你做什么!”
我扶住了旁边的案几,“太医——”我大声唤道。
阿城挑了帘子进来,跪在地上,缓缓道:“太医今天下午看过的时候,就说庄主子已经没救了……君
上也知道,这千里红是没有解药的。”
我——知道。
一脚踹上去,“你他娘的怎么不早说!!”
阿城滚了丈来远,伏在地上,咳道:“我早上跟君上说过了,说庄侍人有些发热……可这千里红的药
性,不到疯癫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君上当时在批折子,只是恩了一声。”
“滚——”
猛地将心斋拉过来:“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守玉在说什么?”
心斋好笑地看我,却在下一刻嘴角流下了血,黑色的血。
眼神也变得……清明……
我抱着他,他如雪的白发散落在我的手臂上……
“皇上来了……”半晌,他道。
他缓缓地伸出手,想攀上我的脸……我握住了,贴在我的脸上。
“守玉……”他嘴角微微地向上弯着。
“我也想呢……我也想守玉再来看我一次……”
他吃吃地笑了,
“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的。只要守玉没死,我就很高兴了……想到和守玉住在一个宫殿里…
…我就好高兴……可是后来慢慢的,守玉从来不来看我,我忽然觉得好寂寞……”
“于是我就跟阿城说我生病了,守玉就会来看我,于是我开始喜欢生病……”
“可病多了,守玉看出来了,就不会来看我了。”
“可我,还想……见守玉一面……”
“守玉还是来了,守玉,还是放心不下我呢……”
说完,他满足地笑了。
我用唇,抵上他的额头——
他就在我怀里,闭了眼。
我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肩上,抽泣起来……
……
“这么说,是丞相着人给的庄侍人千里红……”
从来不知道,原来我的声音,可以冰冷若斯——
“正是。”石先跪在地上,腰板仍然挺的笔直。
我抬脚踢上去,石先在地上滚了几圈,抬手抹了唇边的血。
“要杀要剐任凭皇上,我当年答应了先去的弟兄的,庄家的人,一个也不留……”
阿城爬过来,抓着我的袍角,仰起脸,尽是泪痕。
“君上……君上……您就饶了石哥罢……”
我只手附上脸,深深地揉揉额角,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
“滚——都给我滚——”
……
我在殿前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几粒散雪飘洒而下,打在脸上,有些疼。
不由得打一个寒颤,后面一件羽衣披了上来。
“皇上,还是回殿里去罢。”
还真是,入冬了呢。
我点点头。
“这雪下的真是时候,”阿城在我身后轻轻地道。
“天下都挂了白白的孝,祭奠薨了的文鉴皇后……”
步入殿内,我将龙案上的碟报和折子放好。
“明天发出去……”我道。
阿城应了一声是。
“帮我拟个诏。”
“是。”阿城将内官研好的墨,双手捧至侧面的案台上,展开一张青龙纹的锦帛。
“朕以皇土后天之隆德,安天下之大,定宇内之广。自登基以来,纲纪法度,用人行政,皆出于先朝
之右。如今四海殷实,民富兵强,皆赖朕功……”
阿城飞速地写着。
“四海归心,万民和睦……朕之太子念梓,甚贤,可为帝;扇氏皇后,隆德积威,可为监国……”
阿城呆呆地看着我,手中的笔僵在半空。
“怎么不写了?”
我叹口气,
半晌,我道:“千里红的事,皇后是知道的罢。”
阿城的笔掉在了案台上。
……
……
孤月夜,冷清风,霜寒重。
开门的人似乎很惊异我的到访。
“……这么晚……今天可没酒喝……”
我侧身进去,“剑,你还要战天下么?”
“天下已定。”
我朝手中哈着热气,
他叹口气,拿衣服罩上我的背:“有什么事进去说罢,外面太寒。”
我抬起头:“既然天下已定,无以为战,不如归去?”
他怔了半晌,抬头看了看书着“镇国将军”的匾额,侧身出来,反手颌了门。
“不如归去……玉放得下么。”
我拢了拢袖口:“原本孜然一过客而已。”
——正文完——
番外:蓦然回首
宇宙的奥秘是永恒的诱惑,也许没有人能抗拒顶上黑色而深邃的苍穹……
如翡翠,如玛瑙,如琥珀……
我仰望着星空,一颗一颗地数着。
昨日的梦境一点一点地透上来,侵蚀着淡泊……
我又梦见他了,他站在奈何桥上,说等我。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
仰望星空。
宇宙也会衰亡……
在非常遥远的将来,比如1亿亿亿年以后,所有的恒星都燃烧完毕,茫茫黑暗中宇宙的尺度不断地膨
胀。黑洞在霍金效应的作用下会释放出微弱的辐射,最终会全都以热和光的形式蒸发掉。
足够长的时间之后,连质子这样稳定的基本粒子也衰变、消亡了,宇宙最终变成一锅稀得难以置信的
汤,其中有光子、中微子,越来越少的电子和正电子……
恒星的消亡,星系的没落,仅仅因为能量的消长。
主宰这个世界的,不是人类,是能量……
让人做出决定的,不是理智,而是那个无所不在的潜意识,那个内在的宇宙。
可我宁愿我不曾知道,这样就不曾有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伤……
那个时候,也算年少轻狂。
那个时候,唯我独尊,耽误了许多……
蓦然回首,我才发现,他内在的宇宙,膨胀到了怎样的地步……
人心是那么难测,就连他,他,他……
当他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想过。
忍着痛,含着泪,一点一点地想,让胃酸胀,再痉挛。
我不是没有想过,我要把那件事情查清楚。
知晓一二,却不敢往下想……
是什么样的心情,让他在无意中过滤掉了所有能让念梓和梓恒无恙地进入御城的选择;
是什么样内在的宇宙的翻滚,让他不知不觉中赔上自己,用献祭的方式,完成残忍的仪式。
是什么样的潜意识,汹涌到许多年以后,他都不曾发现自己的选择,被当时奇异的形式,奇异的心态
主宰……
明明有那么多条路,可他却走了最难走的那条,不惜赔上自己……
为什么。非凡
眼见他砍下石先的手指,我才知道,原来,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藏了那么多的怨,那
么多的不甘……
狭路上,爆发出来的决绝,要将一切烧尽……
他淡淡地笑,
他也许觉得他在献祭,
用他自己的生命,祭奠一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
……
不错,我是怪他的。
我怪他关闭了城门,我怪他斩杀我的手足。
明明……有那么多其他的法子,便是不能制胜,至少,却能克敌,他却一个也没有用……
……
……
他死的时候,悔恨如潮水般淹没过来……
其实把他逼成如此的,又何尝不是我。
是我把他原本的温润,逼成暴戾。
不光对别人,还对着自己。
双手上沾满鲜血,他却温润地笑着,他的眼神仿佛告诉我‘我没有做错,我保护了很多人,我……’
我不敢想……这明明是最差劲的方法;明明有那么多的路;明明有些兄弟,完全没有必要死……他却
笑的温和,笑得理所当然。
那时的我,喘不过气。
如果是爱让他变成这样……
可……爱又怎会让人变成这样!!
拿下抚在眼眸上的手,我继续数着天上的星星,
他说,要在奈何桥上等我……
他大概以为,我什么都不知罢。
我又哪里值得。
我哪里值得他用献祭的方式给我一切……
他给了我一生,也许他在潜意识里,想要我还他一生。
如此,百年之后见了他,就还他一生好了。
身后窸窸窣窣,响起脚步声。
我侧脸看过去,地上的草扎得脸有些痒。
眼边的草地上出现了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中间一道深深的刻痕……有人翻身坐下。
于是我们一起看星星。
一阵温温润润的暖意在胸口无声地蔓延开来,不知他怎么找到我的……
‘柴劈了么?’我开口,声音有些哑。
他没有说话,我坐了起来,他的手抚上我的背。
‘穿这么少……’他哑声道,抬手拭了拭我的眼角。
‘抱歉……’非凡论坛
‘以后,怎样都好……不要一个人躲起来……’
他嘶哑的嗓音在空旷的夜里一点一点地弥漫。
我心头一震,轻轻搂了他冷枭的肩,道:“好。”
田里还是有些荒芜,不过抬首就能看见云雾缭绕的山岳,真是不错……
这些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满满地溢着悠然和安宁,惬意和温暖。闲云野鹤,自嚼忘怀……
我们会携着手去山边的清泉打水;我们会带上弓箭,一起去山里寻觅食材;我们会一起挖塘子,做沼
池;我们会相对而坐,侃言抒怀;我们会笑着一起劈柴,一起生火,一起用食,对饮着自己酿的谷酒
,一起……入夜。
这些年,我几乎忘记了人世的纷纷杂杂,只想守着一个人。
不禁微微地笑了,我侧了一点身子,靠在身边的人身上。
昨天的梦境,仿佛堪堪地将我从美好的温馨中拉回,扰乱一池春水……
人生在世,何苦……
“剑……”我轻轻地唤他。
这些年,我仿佛只会看着他,看着这身处之境的美景傻笑、发呆……再种一些怎么也饱满不了的稻谷
,呵呵,所谓草盛豆苗稀……
今天忽然跑出来,难怪他吓到。
露水沾湿了衣衫,我伸手擦了擦额,一个撑地,挑身而起。
我轻轻地笑着,看着他道:‘回去罢。’
路是曲曲折折的,明明过了许多年,这里的草我还是有许多不认得,就比如路边这只野花……
我伸手探过去,轻轻地牵了他的手,握紧。温温的热从他的掌心一点一点传过来,胸口蓦地一阵酸甜
。
我们两就这么牵着手,沿着开辟出来的羊肠小径,走向山的深处。我抬眼静静地望向剑,岁月在他身
上刻下了些许痕迹,我又何尝不亦是如此……
可和他就这么走着,真好。
能看这清泉山涧,看这朝霞日落,真好。
前面就是掩着的柴扉,
剑悄悄地放了我的手。
我诧异看他。
他却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星光下,只看得出他遒劲的轮廓。
‘有人……’他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心里一跳。
他没有进门去,轻轻地走到屋前的柴堆旁边,抽出砍柴的斧头,插在腰上。
破门而入。
一个影子瞧的不是很清楚。
屋里摇摇晃晃的烛火映照出来人背的轮廓。
叹口气……我大概猜到是谁,
我走进去。
他闻声转过脸来:“阿玉,你回来了……行脚至此,我想来看看……”
沧桑的声音在被火光照得影影绰绰的木壁间回荡,好像过了许多年一样,我看着他那如苦行僧般的花
发,和那不识人间烟火般淡然的表情。
他算是救过我,我却堪堪敲碎了他的梦想……
半晌,我缓缓开口道:‘你的神呢?’
他表情依旧温和淡然——“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的方向。
我一时怔忡,笑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