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星光一点一点的暗淡,月一点一点地升上来。
后面的呼喝声没有减弱的迹象。
转过一个一个山丘,再转过一个——
就是前面了。
如果我没有听错也没有记错,再绕过去,再翻过这里,再往前骑一个时辰,就能看见写着“剑”字的
帅旗。
我昨夜想了很久,我想我究竟要不要见他。
据说御城城主的葬礼空前绝后,连新登位的天子都发吊文布告天下悲赞我精诚忠勇以致哀。
据说还封了一个谥号——镇北王。一是赞我守北疆功勋卓着;二是我路途遭蛮族袭击,算是殉国。
如今,御城幼君继位。
如今,天子的政令皆是天下趋同。
对于天下一局,我已是一个死了的人。
按说,我是不该再搅进去,可……历史虽不要我,但有些人我还是放心不下,就如心斋,就如念梓、
梓恒,就如……阿剑。
按说,颜亲王……恩,如今已经是天子了……按说当今天子胸有奋烈之心,未必不想席卷天下包举宇
内;未必没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未必不想履至尊而制六合,建那万代功业,为千秋第一
帝——未必不想一了这诸侯大姓的天下。
按说,阿剑跟着他,正能战天下……
按说,良禽择木而栖……
我许了他战天下的,我又怎有资格抱怨他……
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可得知消息的哪一刻,和那之后的每一刻,我明明对自己说放手,可……就是放不下。
我想见他,我想问他……
我已经死了,可我还是想见他。
就算扰一湖平静,又给天下的局添个什么变数,我还是想见他。
后面的呼喝声渐远了,路一长,脚力的高下判若,一望即知,所谓路遥知马力……
听声闻箭,也躲过了好几次;他们倒真没敢往我身上射……
其实有些事情,就是靠一个措手不及。
当年上位时,那个人不就是在我这条阴沟里翻了船么。当然,那时我也没想用什么高尚的法子。
去年的遭袭,同样是措手不及,否则御城军怎么会不是蛮族的对手?
只不过那次,却是我自己翻进了阴沟。
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人,忽然骑马,于他们说来也算是措手不及罢。
深吸一口气。
便是前面了,这次被天子派来剿叛,算是机缘,算是我的运气。
呵呵,我一向运气都不错呢。
再转过一个山丘。
我怔住了。
竟全是——
废帐、残旗、兵刃、尸体……
我跳下马来,寻找人迹。
那面残了一半的旗子孤零零地斜插在地上,我忙跑过去,被什么绊了一下,回头看时却发现是一只紧
握着兵刃的断手。
月升了起来。
我滞然地看着这面沾满了血雾的的将旗,它本来应该是很高的,却被人中间截断了,清白的月光下,
像鬼画符的字兀自在夜风里褶皱着,嘶笑着,我却认得,那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剑”字。
一股寒意涌上来……
阿剑……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我机械的向前走着,跨过无数的尸体,天子军的尸体,跌跌撞撞……
不是说——我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天煞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么……
怎么会!
开什么玩笑!
却听后面‘眦拉’的一声,是人的肉体被切开的声音。
我猛然转身。
时间静止了——
一个刚才追我的蛮族士兵,竟离我很近,正双目圆瞪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心下霎时冰凉。我刚才什
么也没发现,怎么……
不!他没有看我,虽然只有月光,我却看见他的眼睛再一片清辉下如死鱼般泛着白光——里面没有焦
距!
却忽然见他的额上出现了一条竖着的血线,一下子蔓延到胸前。
——猛然从里面飚出滚热的血,洒了一我脸。
眼里被红色浸满了。
却在那片血色中,看见刚才还站立在那里的人‘垮’的一声分成了两半,飞着鲜红的飘散的散落的鲜
血,空出了我视域的中央,从两边落下去。
出现在我视域中央的,是一把刀,人形身长。
我从不知道,这把刀能这样把人竖着劈开,我从不知道……
握刀的人黑发已经散落了,似乎仍受了很重的伤,满脸都是血,刚才那一劈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刀
还是那个位置,他仍是哪个举刀挥下的姿势。
眼睛却抬了起来,满是血红。
“没有看错……果……果真是……”一如往昔,低沉嘶哑。
他怔怔的,伸出一只带血的手,颤颤地想抚上我的面颊。
我的指甲钳进肉里,却不自主的退了一步。
他一个扑空,身形不稳。刷的一声,那把大刀插在了地上。他双手伏在上面咳嗽了起来,眼睛却仍然
没有离我。
那是一双血红的眼,却没有煞气,尽是……疲惫?
为什么……
“后面……”我道。
后面,几骑蛮族的人马出现在山的拐角处。
正是刚才追我的那几个。
他们远远地看见了我,策马过了来。
却见从从旁窜出几个天子军的兵士,竟交上了手。
我怔然地看着这一幕,等我回过神时,蛮族的那几个已经倒了下来。
天子军的也倒了几个,里面一个功夫好的朝这边走来。
“大帅,都了结了。”
“蛮族的狗,我们帮他们来平叛居然还把我们的驻扎地告诉叛军,死了这么多兄弟根本不够抵命。”
另一个说。
他们和亮剑说着话,眼睛却在瞟我。
亮剑从插在地上的剑上撑身子,道:“他们十万人忽然袭营,定是日月族内里出了叛徒,把我们给卖
了……你们这次都是浴血杀敌的,我定会向如实天子报呈。”
“廖副将,我水袋在那边,帮我拿下。”亮剑伸手指了指。
那廖副将一转身,一道血线就画上了他的脊背。
随后是爆裂,喷涌的血。
“大……大帅……”
另一人抬起头来痴傻地看着亮剑。
却在下一秒飞出了头颅。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却看见亮剑拖着剑,走到刚才打斗的地方。
一剑插下去,拔起来,再插下去。
我飞奔过去“你在干什么!!”
“这几个……没死透……”
他下巴抬了抬,示意地上天子军士的尸体,道。
我怔然这看着他冷枭的脊背,和在月下舞动的黑发,一如从前多少个夜月。可我的心却从没这么凉过
。
“什……么?”我颤声问。
他转过身,
“不能让人知道玉还活着。”
我望向他。
他满脸的血色,黑污得我几乎认不出来,在月的清辉下却罩上了一层白雾,就连那几条深深的疤痕也
蜿蜒出冷煞,让我有些看不真切。
我退后一步。
刷的一声,我拔出了剑。
不错,我经营楼里的,几乎都交与了去;财喜来之主,我用的是石先,本就是为了能给他战天下添一
股助力。我倾囊相授,毫无保留,可我独独没有教过一个忠字。这个字,框住了多少才华横溢,框住
了多少宏图大志。我不想教这个字。可我也不想死……
见他愣在那里。
“拔剑。”我道。
缓缓地,他举起剑横在胸前。
真,真没想到有这一天……
我爱他,
却不能得到他……
那是我教他的第一套剑法,
我一剑过去。
我不想死在这里……
哐的一声,剑掉在了地上,我退一步,脚下踉跄,茫然地抬起头,滞然地问:“为什么?”
却见他向后倒去,腹部带着一条血痕。那一剑,他居然没有挡。
“剑……为什么!!”我冲过去,扑跪在他旁边,摇着他的肩膀。
他定定地看着我,伸手抚上我的脸,笑了。
我第一次看他在战斗以外的时候笑,没有狂傲,没有嗜血,却释然,却坦荡,却明澈,却……纵容、
欣喜。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我却像什么都明白了一样。
误会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他的手用了些力,我的头便被压了下去。
尽是血腥的咸味……
他一点一点地吻我。
心头尽是酸胀,我受不了……
双手捧起他的脸,加深这个吻。
清冷的月下,尽是两人的喘息声。
明明拥抱着身下的人,我却想哭,我发疯似地啃咬着他的面庞,明明是很重的血腥味,我却一点也不
在乎。
就好像这是一场梦,醒了之后好象一切都会消失的梦……
我疯了。
一定是这样……
否则我不会在周围叠满尸体的地方……
我疯了,否则我不会在这被血色染红的月下埋首在他的脖颈间……
我疯了,否则我不会留在这里,死在上面,又有什么关系?
衣衫一件一件落一下来,
直接触碰到肌肤的粗糙指尖令我颤栗。只是触摸就有像电流通过似的感觉。光是亲吻就足够让我热泪
盈眶。
我疯了。
手一点点地探到下面。轻压着,再探进去。
他咬了嘴唇。我吻过去,我的泪滴在他的脸上。
“阿剑……我爱你……”
我哽咽着,抽着气道。
他怔怔地看着我的脸,释然地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我的头。
我转头舔舐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向前挤压一点。
太紧了。
“阿剑,流血了……”
我再次俯身吻他,舔咬着那道长长的疤痕。
“没关系……”他哑声道。
我闭了眼,长驱直入。
我疯了,但没有关系。
顶上的,仍是那轮带了血色的红月……
第四十八章:追随
四处都是散落的尸体,在清冷的月光下泛出白雾。
我揉了揉眼睛,抬手擦掉快流进去的血和汗。明明是畅快的厮杀,却有些不同了,以前那种极度兴奋
的感觉渐渐变弱,只剩疲惫。
以前……
以前我觉得,这世上又哪有比挥舞着剑在生死线上游离更令人炫目的东西呢?这世上又哪有比从生死
线上回来,看着现在倒在地上的人看不到的朝阳落日更令人幸福快乐的事情呢?
我不在乎会不会死,我的生命就是一场为了战斗而存在的祭奠。我享受着战斗,我不在乎付出我的手
臂,双腿,或任何一个部位。流的血,受的伤,只不过是我为了享受战斗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而已。
如果能碰到一个让我的剑尽兴的人,就算是死也没关系。
我不断地提高自己,因为我还不想这么早就死了,我还有很多战役没有打,我还有很多强敌没有遇到
。我要活下去,战遍天下,然后每天看日出日落。
心境不同,眼中的世界也会不一样,战斗累积着我的心境,我眼中的世界每一天都不一样。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我,这样继续战斗下去的我,可以算是最幸福的人了吧。
我一直以为,战斗本身就有灵气,能灌给人无限的力量和希望。
可是这近两年来,却越发疲惫。要说的话,应该是少了什么吧……
少了一个人,少了一双注视我的眼睛。
我看着地上横列的尸体,拔出插在地上的刀。一般这个时候我只要一转身,就可以看到他眼里尽是笑
意地看我,然后走过来,跟我说话。
身后窸窸窣窣地响了,我猛然回头,却见他果然站在那里,却看不真切。我睁大了眼,拖着腿过去,
却被一个死尸绊住脚,可是我的眼睛却不能离开他,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我跌下去就会碎的梦
。
他已经死了,死了快两年了,我却总能看到他的残像。
“大帅,大帅……”
再睁眼的时候,看到的是廖副将。我撑着坐起来,刚才站在我身后的原来是他么……
我揉揉眼睛,道:“我没什么事,今天日月族的叛军袭营,等一下不知还会不会来第二波,你把剩下
的兄弟召集在一起,在暗处伏了。”
“遵命。真不知我们的驻地如何会被蛮族知晓……”
我一手攀上插在地上的刀柄,起身。
“不过真不愧是大帅,咱们两万破了他六万。”
我叹口气。其实若是事先知道他们来袭营,根本用不着牺牲这两万人。没有石先在,果然是不方便啊
。
“大帅……”
我朝那边的阴影走去,好几个活下来的都隐在那了。
我在他们中坐下来,简单地处理伤口。
“大帅……蛮族的叛军还会来么……”
“大帅,我们这么少的人,还是撤了吧。”
我没有说话,我厌恶退缩,特别是着了人的道之后。
可是只有一次。
那一次,我退了。
我还记得那一次,他对我说,三日后就跟我会合的。
最后我满身带血的冲了出去,背上是他的孩子,身后是他的侍人。
真没想到……居然只带出来两个人……
我身上带了右胸及腹上挣裂的新伤一道,拔箭未愈的伤九处,挑着荒无人迹的林子往与他会和的地点
赶去。
“将军,就是这里么?”他的侍人问道。
我闻言回首,点点头,这便是当日约的地点。
把他的孩子从背上放下来。这孩子一路上居然都没有哭,只是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
“谢谢你。”他郑重地板着小脸对我说。
我怔了一下,这孩子像极了他小的时候,不过他小的时候,比这孩子爱笑。
看着那个孩子转身过去扑在他爹爹身上。
“爹爹,君父会来的,对不对?”
他的侍人唇有些白,颤声道:“念念放心,会来的。”
“一定会来的。”我沉声道。
我们隐在林子里,我却可以听到外面有声音。心里泛起一阵狂喜——来了?!!
却忽然闻得一声长啸——
道是,已被围,速出降,否则放火烧山……
我眼前一阵黑。
回过神来,抽一口气,起身,拔剑,却被抓住了袍角。
对上一双呆滞却漫上血红的金瞳:“我认得!!我认得这个声音!!原来——”
“什么?”我明明没有知觉了,话语却从嘴里冒出。
“是……”
我什么也听不到,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的目光向下,只看得见那个小家伙拽着他爹爹的袍角也一脸认真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