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岫没有再多想,便点头答应了下来。沈烟月欣喜地拉着他往风府里去,云出岫虽有疑惑,却并未过多在意,也便自然乎略了风行在他身后露出的一脸安心的神色。
第六十七章:轻于柳絮重于霜
沈烟月天赋高,人也聪明,云出岫教起来也不用太过费心。住在郦山行宫的这些日子,除了给沈烟月讲解术道和镇冥军事宜,云出岫还给经常赖在这里不走的风行也讲解兵法。回想起当年二人千里传书,云出岫用左手批注兵书,助他能早日位于人上,风行心中也日渐生出苦涩。
跟随云出岫这数月以来,沈烟月出落得更加稳重,敛去了年少轻狂,多了几分成熟。风行也不像刚发现自己爱慕沈烟月时那般浮躁,更不会跟云出岫吃飞醋。他看懂了沈烟月眼中的情感,与其说是恋慕,却更加接近崇拜,就如同当年的自己。
但是崇拜二字,却会在无形之间将自己与那人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少年时,自己也曾恋幕过那个云一般的男子,但那终究只是仰望式的崇拜。越是仰望,便越觉出自己与他的区别,云泥之别啊。
除夕夜,云出岫回到汉阳王宫参加宫宴,结束后本想回到郦山行宫,却被风行硬拖去了风府。风府人丁不旺,倒也还算是清静。风行找来好酒,与云出岫和沈烟月二人一同煮酒赏雪。
沈烟月不胜酒力,一会儿便上了脸,艳得跟春日的桃花一般,微笑着靠在云出岫怀里睡去。云出岫将他送回房里睡下,本想出来跟风行告辞,却见他一脸凝重地站在雪地里等着自己,到嘴边的话便也咽了下去。
“年后就要布兵了,”风行感叹道,“如果今夜在此一别,我们又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了吧。”
“冥镇军这边安排好后,我也会前往祁岭前线。我让柯木智做烟月的护卫,联络都是用我们以前的那套方法,有他在应该能帮上你和烟月的忙。”
“今天能不提烟月吗?”风行有些烦躁,“我只想和你两个人……像以前一样……当年我们也是在这里告别,一别就是七年。可这一次……”
云出岫笑了笑,“你自己这个样子,还如何去开劝烟月?我看他倒是比你懂事得多。”
风行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我从小到大都被你笑惯了……但要是不说出来……”
“既然说与不说没有分别,那多说又何宜呢?”
“你……你知道?”
“我也曾是凡胎肉骨,”云出岫垂下眼,“只是当年的我和你……都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回想自己的事。”
风行有些激动地抱住他的肩膀,“如果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分开……或者……如果那时我说……喜欢你……你就不会和魍罗……”
“但凡加上如果二字,一切都只是后悔的借口而已。”云出岫推开他,“风行,你从来就不曾真正喜欢过我。当年的感情与其说是喜欢,倒更像是对兄长的崇拜,因为我不过是在你父亲阵亡时恰好在你身边,作为你少年时期的引导者。而现在,你却是在后悔。你知道自己无法留下我,于是便从过去找因果,做一些没用的假设,试图把过去再次重演。”
风行垮下脸来,“我知道自己是白费力气……但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等着事情发生,我风行可不是那样的人。”
“你做得可不少了,”云出岫突然冷笑一声,“你怂恿烟月把我留在郦山行宫,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搞什么鬼吗?”
风行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说话。
“你倒是真长进了,术法之事也成了行家。”云出岫说,“郦山行宫自然之气醇厚,烟月在此修行能快速提升自我。但在此环境下,却能推迟三劫。谁告诉你的?”
风行犹豫了一下,知是瞒不过,便道,“是一个……叫天魁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云出岫手抖了抖,却及时收进袖口,不让风行察觉。
“天雷问心,地火炽心,百鬼噬心。”风行说道,“三劫到来的条件,除了自身外,外界环境也会有所影响。灵气醇厚的地界虽然能够提升修为,但却不易于触发三劫的外在条件。所以我想到了郦山行宫。”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以你现在的状态撑不到和冥妖的决战,所以必需要用外界条件来推迟三劫的到来。他还说……”风行犹豫了一下,“还说让我转达他的歉意,但他不后悔。”
云出岫吸了口气,平静地问,“他在哪?”
“我不知道,”风行老实交待,“他在梦里出现的,我本来以为只是个梦,但后来问了烟月关于三劫的外在条件时,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云出岫伸出手指按在风行的额头上,虽然很微弱,但的确有一丝天魁的气息。那个时候他不是已经彻底消失了吗?为什么又会在近日给风行托梦?
“那个人是谁?”风行问,“我虽然不记得他的长相,但感觉却十分熟悉。”
“他是……”
是我的劫。
云出岫没把话说完,只是默默地坐下喝着凉透了的酒。三劫之外,另有其劫。是天魁、魍罗,还是千万年前的重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句芒的思念,但魍罗知道吗?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乎吧?他的愿望已经与重离的愿望天壤之别,到了决战之日,自己又该用怎样的身份去面对那个令自己着迷的冥妖?
“他说得对,”半晌后,云出岫说,“决战之前不能让三劫出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熬过三劫,即使是熬过了,也会有一段时间会失去战斗力。烟月虽然成长很快,但还不足以对付魍罗。”
“对付魍罗?”风行哧笑了一下,“你会杀了他吗?”
云出岫默然,风行猛地用拳头砸了桌子,“你当然不会!我早就知道你不会,那个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让你别走,你人是没走,但你的心已经走了!都要决战了你还在犹豫!”
“我会对冥妖一网打尽,不让他们再对大炎造成威胁。”
“那魍罗呢?”
“包括魍罗。”
风行的眼睛里仍有不满,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喝闷酒。
“我们不要再吵了,”云出岫叹了口气,“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们竟一见面就吵架。”
“百里山庄的时候吧,”风行闷闷地说,“我没想吵架,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无舍,便不得。
云出岫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留在人世的原因,最多便不过是风行的一句舍不得。无论是少年时战场上那哀求的眼神,还是现如今的冷眼怒目。他们之间的情谊终抵不过舍不得这三个字。
为了他,自己才能长久地留在这里,也正因为他,在人间的日子,自己才能找到灵魂的依靠。
“风……酒洒进眼睛里了……”
许久不用的称呼让风行鼻子一阵酸楚。云出岫低垂的眼角溢出了些许湿意,风行忍不住抱住他,像当年一样吻住了他的眼睛。
“笨蛋,明明比我小,就不要装出一副兄长的样子来教训我啊……”
雪地中,二人相拥无言。
新年伊始,云出岫便向炎帝举荐沈烟月为镇冥军统领。镇冥军中的高级将领早在云出岫将沈烟月带回汉阳时便看出其中端倪,在年前接触的那段时间,虽然看出这个少年在术法上的造诣,不过要替代云出岫,他们却是万万不服的。
但云出岫却在国宴上除去了隐匿气息的法术,将额中神印与金翅大鹏神示于人前。此事举国上下大为震惊,却也是新年的第一大喜迅。敛尘之后再无人继承昆仑神位,天门关闭,天界气息不达于人界,冥妖之祸便更加猖獗。如今云国师即将修成正果飞升成神,昆仑天门有望再开,此乃人界第一喜迅。
云出岫正式收沈烟月为关门弟子,既然是未来的预言之神的弟子,沈烟月继承镇冥军统领一事便再无人有所非议。接手镇冥军事务后,沈烟月很快便独自承担起了镇冥军统领一职,令全军上下心服口服。
风行领军前往祁岭前线,开始布阵列兵,只等镇冥军一到,便要将祁岭冥妖一网打尽。又有云出岫神印之事在大炎传开,全军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只待一声令下,便杀进祁岭深处,彻底铲除冥妖。
然而举国欢腾之际,郦山行宫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沈烟月将云出岫压在床上,眼中却滴出一串串的泪珠。泪水落到云出岫的脸上,他即终究无动于衷。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只是利用我罢了,但我还是……”
自从到了汉阳,沈烟月冷静懂事得几乎有些异常。即使是因为云出岫答应他一直陪着他,但以沈烟月以往的脾气看来,忍久了终有一天会暴发。
现在是镇冥军出发的前一天,少年终于还是将积在心中的情绪全部倾泄了出来。
“我爱你,云出岫,你懂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云出岫何尝没有问过自己,知道什么是爱吗?但他说不上来。对天魁只是依恋,对魍罗是无可救药的迷恋,对重离更是只有虚幻的苦涩。少年时与风行的感情彼此之间也不过是不舍而已,对沈烟月,更是彻头彻尾的利用。
“我不知道……”云出岫淡淡地说,“我只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只要我乖乖代替你做这个国师,是吗?”沈烟月绝望地哈哈大笑起来,“云出岫啊云出岫,真正的无情比绝情更伤人啊!你连一点希望也不留给我,你要我继承的不仅仅是什么镇冥军、国师,你还要我这辈子都过着和你一样无情的生活吗?”
“我曾经很在乎一个人,”云出岫抬手去拭他的泪水,“不,是冥妖,准确地说,是妖王。”
沈烟月惨淡地笑了笑,趴在他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云出岫抚摸着他的头发,慢慢地说着,“我无数次想过抛下一切去追随他,我不要什么国师,不要成为神,甚至连自己的修为都不要,倾尽元神与全身的鲜血,只为了替他治愈那一剑伤痕。如果我早跟他走,就不会伤害到你了,是吧。”
“才……才不是……”
“烟月,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也不知道对他的感情是不是爱。但我想,如果硬要我回答的话,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令我爱的人,只有他一个。”
“我……知道……我早就……”
“烟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能送你去最高的地方,但我知道,名利权你都不在乎。你是沈烟月,这些东西你自己也能得到。你要抱我,或者要我抱你,我都答应,我早就对你说过,只要你要,我一切都可以给你,只要我有。”
“但你没有……”沈烟月绝望地说,“你的爱都给他了,一星半点也不会留给我。”
“哭吧,烟月。今天之内,最好把你这一生的泪水都流尽。明天开始,你就是镇冥军统领,大炎国师。明天开始,你就彻底长大了,不能再哭了。你要像我一样冷漠无情,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国师。但你的心只能给一个人,不要把它给我,我的心里已经装不下了。留好自己的心,给真正珍惜它的人。你会遇到的,说不定,已经遇到了。”
“云,我不会让你为难,”沈烟月呜咽着说,“我答应过你,一定做好大炎的国师,带好镇冥军,我一定做到。所以……你去吧。无论你是要杀了魍罗,还是追随他,我都站在你那一边。我不想看到一个无情的云出岫,即使那个人是冥妖之王,只要是云爱的人……至少让我知道,你并非无情……”
真是个傻孩子,看看你自己都对这个傻孩子做了些什么啊。
云出岫叹了口气,把沈烟月冰冷的身体搂在怀里,像风行安慰自己那样亲吻着他的眼睛。苦涩的眼泪滴在舌尖,让云出岫皱起了眉头。
如果这样的苦涩就是沈烟月对自己的爱的话,那自己对魍罗的爱,又该是何等的苦呢?
第六十八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祁岭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布兵正在进行。
整个大炎的主要兵力都调往了祁岭前线,纵使是最不友好的邻邦也暂时与大炎缔结了盟约。冥妖是整个人界的敌人,大陆各国深为其扰。当云出岫已显现神印一事传遍各国后,为了借助大炎及云出岫的力量共除冥妖的国家都宣布不会干涉这场战争。
一些与大炎有盟约的小国借出了部分兵力与术士,江湖中的民间术士也听从风行与沈烟月的号召临时并入了镇冥军。
术士们虽然有能够消灭冥妖的能力,但终究人数过少,不足以成为战斗力,只能作为后方支援。给普通士兵们制作各种增强战斗力的符纸和治疗药物是术士们最重要的工作。
而拥有强大战斗力的术士则编入镇冥军前锋,作为协助云出岫与妖王战斗的重要兵力。
身为新任的镇冥军统领,沈烟月整天忙得脚不沾地,风行也有一堆军务要处理。这种情况下云出岫反倒是成了最清闲的人。他是唯一能够与妖王抗衡的人,术士的战斗除了需要吸收自然之气以外,还会消耗自身精力,而要与冥妖之王战斗,说不定还会动用元魂。为了让云出岫在战前保存实力,军中一切事务都不用他操心。
虽然担心沈烟月刚接手镇冥军,难免有些疏漏,但在观察数日后发现自己看中的这个少年的能力远远超乎自己的想像。风行也早已成为了能够独挡一面的大元帅,云出岫想,自己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于是云出岫闲来无事便在祁岭中或散步或冥想。祁岭虽为大战前线,但出来活动的都是冥妖小兵,闻到云出岫的气息无一不是退避三舍。想必魍罗也早已从探子口中得知云出岫时常在祁岭闲逛一事,不过大战在即,妖王也不会轻易现身。
来到铸剑窟时,云出岫又想起了当年自己在此替风行修复神器一事。洞窟已经坍塌大半,早已没有了那些熟悉的痕迹。只是……
云出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妖王咬啮其上的痛楚似乎仍烙于皮肤之上。那个时候自己心中的狂乱,真的是因为恐惧吗?
“你在想谁?”
身后传来的声音使云出岫一惊,转过身时,看到的是一位从未见过的青年。
但纵使是初见,云出岫也知道他是谁。与自己有着八分相似的容貌,若有若无的云蓝色气息,还有额上的神印——
“云出岫参见句芒大人。”
“你又何必对我如此生份,”句芒叹了口气,“你是我的思念在人界幻化出的神子之身,也就是我的一部分。三劫在即,想必你已回想起许多往事。”
“但那终究不是我自己的往事,”云出岫说,“刚才你问我在想谁,你认为,我会想谁?”
“重离。”
云出岫摇摇头,“那是你心中所想。”
“魍罗是重离是思念体,就像你和我一样。你就是我,魍罗就是重离。你想魍罗,就是在想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