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权 上——虞易
虞易  发于:2013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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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着便算是换过定情物了,爷下回来,定不能忘了韶玉!”

王惟朝失笑,随手揉了揉他头顶。

“使这么多心眼儿,还不如给爷施展点本事,莫说你只会喝酒。”

韶玉抿嘴一笑,扶着他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取下墙上挂着的一把剑,带着醉意晃了一晃。他拔剑而出,扔了剑鞘,笑嘻嘻地说:“我为爷舞一段剑可好?”

那把剑尚未开刃,剑身映着他带着醉意的脸,明晃晃的。

周围陪坐的几名少年有的蹙眉,有的哂笑,也有几个脸上带着期待。

王惟朝斟了一杯酒,笑道:“若舞得好,这杯酒便赏你。”

韶玉弯了眼笑,像模像样地做了个起手,刷地甩了个剑花,费劲地从头顶甩过剑身,虚空胡乱比划几回,已是气喘吁吁,步态零乱了。

周围人来人往的,瞧见他这醉态,皆是蹙了眉。王惟朝却带了笑瞧着他,觉得他带了几分天然稚拙的可爱。

再横劈竖砍几回,他自己已醉得踉踉跄跄,大汗淋漓地扔了剑,卧倒在地。

他抬起头,一边又伸手去抓竹席上的酒盏,口中道:“爷分明说了,这酒是给韶玉的,怎么又自己喝了!”

王惟朝挑眉道:“我方才可是说,你若舞得好,这酒才归你。莫非你觉得刚才舞得不错?”

韶玉一双灵动的眉眼转了几转,仰着头道:“岂止是不错,简直飘飘然有驾云登仙之气!”

旁边一个略年长些的小倌扑哧一笑,脆生生道:“还驾云登仙,我看简直是灌醉的螃蟹填饱的板鸭,舞的横七竖八的,连站都站不稳,难看难看!”

韶玉瞪起眼道:“嫌我难看?只怕你那麻秆胳膊,连剑都拿不起来呢!”

他说着抓过酒壶,自己倒满一杯,仰头喝了,一边自言自语:“我要是会剑,哪还用待在这地方。”

他打了个酒嗝,呵呵一笑,伸手去抓他刚才扔下的那把剑,又虚空狠狠比划了几下。

旁边陪坐的几个小倌一个个都皱了眉头,避瘟神似的坐得离他远了些。

王惟朝道:“使剑是要刺、削、挑,用刀才是横劈竖砍。你这握剑的手势就不对,使的是蛮力,不是巧劲。”

韶玉眼前一亮,望着王惟朝道:“爷会用剑?”

王惟朝觉得这孩子有趣,却把他那小心思瞧出个八九不离十,笑道:“这剑术非一朝一夕可成,你若想练,没师父教可是不行。便是有师父指点,要想赢过门口这些看院打手脱身而去,也要练上个五六年。”

韶玉被他一语揭穿,也不尴尬,嘿嘿一笑道:“哪管那么许多。技不压身,爷既是会,就指点指点韶玉罢,大不了我叩头拜您做师父可好。”

他是想到哪儿便做到哪儿的灵动心性,说着便当真撩衣端正跪下,叩首道:“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

王惟朝扯他起来道:“我可没说收你这个徒弟。”

韶玉赖着他:“爷就教韶玉几招,权当消遣了。”

王惟朝摇头,却是失笑了。

韶玉当他是答应了,兴奋不已地抓过那把剑来,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道:“请师父赐教。”

王惟朝看他一眼,没动。韶玉却像是心领神会了,扭头赶旁边几个小倌道:“都上别处去,我师父传授功夫,你们赖在这里,难道要偷师不成!去去!”

那几人看了王惟朝一眼,有些迟疑地起身,见王惟朝没拦着,便都散了。

韶玉笑眯眯地凑过去:“爷现在可以教了罢?”

王惟朝被他缠不过,叹了口气道:“你放下剑过来。”

韶玉有些疑惑,蹭过去道:“爷不教么?”

王惟朝捻起根筷子,一手将他搂在怀里,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教,用这个比划就行。”

韶玉身子僵了一僵,耳根有些红,竟有些结巴了。

“爷,我怕痒……您别……”

王惟朝恍若未闻,一只手绕过他的身体,覆在他的手上,手把手地教他握剑的法子。

“握剑以拇指食指中指为主,后两指为辅,掌心不含虚,剑便使得不灵活……哎,你这手势又太过无力了,持剑不稳,被人一劈就掉,你如何应战。要不紧不松,恰到好处,多练才能找着其中的分寸。”

韶玉一开始还脸红耳热的浑身不自在,静下心听了片刻,却竟觉得学了不少东西,一时有些忘我,也渐渐忽略了被他上下其手的不自在。

他全神贯注地比划着那根筷子,不多时,便学了几招简单的剑招。

王惟朝笑道:“先教这几招,记熟了再说。”

韶玉当真一本正经地拿筷子比比划划,王惟朝见他专注,便又拿了根筷子,跟他那根筷子格档了几回,竟还真有几分过招的架势。

韶玉回头看他一眼,忽然又垂头丧气地扔了筷子道:“爷这是逗我玩呢,当真学功夫,哪有拿筷子在酒桌上比划的。”

王惟朝笑道:“那你说要如何才像样?”

韶玉闪着一双眼睛,充满期盼地说:“自然要师父演练一遍给徒弟看看了。”

王惟朝挑着眉瞧他,韶玉殷勤地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

“大侠,请!”

王惟朝无可奈何,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抓起那把剑长身而起。

韶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小脸被剑光映得雪亮。

剑光闪动,如长蛟戏浪,翻腾于滔天巨浪当中,兴云布雨,搅一场惊涛骇浪,直让人连眼都挪不开的凌厉痛快!

王惟朝带着些许醉意,步态时稳时飘,却当真有翩然欲仙之姿。剑光过处,眉眼凌厉,神情肃杀而又狂放,使观者不由得敛神屏息,心中却不住称赞。

一套剑舞下来,引得无数人驻足观看,纷纷叫好。门口有几个刚进门的少年公子,看见这一场剑舞,也忍不住挑了珠帘瞧过来。

其中有几个眉眼有些熟悉,仔细瞧了,却是些朝中官员家的子弟。一个个锦衣华服,却是金镶玉的外表,破棉絮瓤,凭着老爹的地位钱财捐个贡生罢了,实在没什么斤两。

王惟朝收了剑势,拎起桌上酒壶,仰头灌下,凛冽酒液穿喉而过,顿时只觉得无比酣畅痛快,仿佛又回到了黄沙漫卷的沙场,呼啸肆恣,无比快意。

韶玉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竟有一手这么俊的功夫!”

隔壁已放下了珠帘,遥遥地听着开始划拳行令,呼喝大笑。

韶玉瞧了瞧那一头,蹙眉低声道:“那是严家的公子,叫严崇的。他爹前些日子刚死,他连丧也不服,成日里叫着些人来这里厮混。”

王惟朝扬眉道:“严家?可是工部侍郎严屏家的公子?”

韶玉道:“怎么不是。他爹在时,他多少还收敛些。他爹暴死了之后,越发没人管得了他,成天带着帮狐朋狗友上这里来生事,当真是鬼见愁。”

王惟朝道:“我听说严家的公子捐了个贡生资格,这便马上是春闱了,他不闭门读书,怎么倒有闲情来这章台游冶?”

韶玉冷笑道:“他连老爹死了都不服丧,又哪里肯理会什么春闱冬闱,胡乱应付过去,撞大运罢。说不定真让他中了王八运,混个芝麻官当当,也就对得起他那死得不明不白的爹了!”

王惟朝看他神色气愤,有些好笑道:“怎么就突然上来这么大脾气,莫不是他曾招惹过你?”

韶玉脸色一僵,嘴硬道:“他倒想,我便是白将身子给了门口要饭的,也不能便宜了那个王八蛋!”

王惟朝一笑,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你还是个雏?”

韶玉瞪大了眼,一时脸色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含含糊糊道:“还不曾……不曾破身。”

王惟朝道:“什么时候挂牌?”

挂了牌子,便是开始正式接客了。他现在不过刚开始在大厅中陪客喝酒饮宴,等年纪再长些,便正式挂上名牌,待价而沽。

韶玉目光有些躲闪,嗫嚅道:“后……明年……”

“喔?”

韶玉瞧了他一眼,神色如待宰羔羊般的可怜,说了实话。

“……再过半年,就要挂我的牌子了。”

他顿了一顿,火气又上来,一把抓过酒壶自己斟了杯酒,猛地灌下去,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财迷心窍的老虔婆,逼良为娼,咒她八辈祖宗!就她那刻薄德行,保准八十岁都嫁不出去,老死在这龌龊地方,死了生蛆都没人管!”

他这边骂得起劲,珠帘那一头却暴出一阵大笑声。

隔着帘子,影影绰绰地,见那桌上陪着的,男女都有。上首一个男子扯过个唱红牙板的姑娘,搂在怀里没头没脸地亲了一口,竟大笑着一把扯开那姑娘衣襟,将她胸膛露出来。

一时满座之人皆瞪大了眼,色欲贪婪地盯着那一双鸽乳。

那女子羞怯,伸着手去合拢衣衫,连声道:“人家不依。”

那男子却抓着她的手,背到她身后,将衣襟更扯开一些,大笑道:“平日里总听些酸腐秀才吟诗作对,眼下春闱将近,咱们也凑个趣,作几首歪诗来吟一吟这美人!”

其中一个兴致勃勃地应合:“严兄这主意甚好,果真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风雅,让我等俗人望尘莫及!”

于是席间一片拍马羡慕之声,韶玉听了,眉间有几分厌恶,却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得摇了摇头,侧着耳听那帮人能做出什么歪诗来。

一大腹便便者起身,两眼紧盯着那女子的胸膛,笑着说:“愚弟被此春情所感,占先了。”

他清了清喉咙,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檀口迟吐莺燕微,欲拒还迎不住推,若问妙女意如何,含嗔带怨媚眼飞。”

韶玉瞪大了眼,像是听错了,恨不能掏掏耳朵让他老人家再念一遍。却又有几分哭笑不得,觉得当真是开了眼界,原来诗还可以这么作。

那席间却是一片叫好,嬉笑的不成样。那人拱手坐下,连饮数杯酒,满脸都是得意之色。

又一人起身道:“刘兄这诗作的还是俗了些,美人当前,多么风雅,这美人吟还是要含蓄一些才好。我有一诗,列位品评一二,看看如何。”

“倩影迟迟环佩响,冰肌玉肤自生香,疑是姮娥九重落,却胜广寒人成双。”

这首诗虽然也不怎么样,总算比先前像了几分样,众人哄笑着又是一阵敬酒,直夸这位刘公子才高八斗。

这时又有人怂恿严崇也露两手,给大家显显才情。

严崇道:“我只听你们作便是了,眼下美人在抱,我哪还用得着作

诗去吟,直接——”他说着搂着那女子,凑上去亲了香腮一口,话虽未说完,却也与说出来无异了。

众人心照不宣地轰然大笑,皆是前仰后合。严崇更是得意,一双大手伸进那女子衣中,越发将便宜占尽了。他扫视一圈,却见下首一个布衣书生神色不动,只是端着杯酒,仿佛对着酒的滋味有莫大的兴趣。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书生虽是衣饰平凡,举止神采间却天然一股清高之态,与那满座的王孙公子格格不入,叫人不由得留了几分意,疑惑这等人怎么与那些锦绣草包凑到了一起。

严崇瞧着那书生道:“吴兄却怎么好象没什么意趣,莫不是嫌弃此间女子粗陋,入不得吴兄的眼?”

那吴公子抬起眼,轻轻一笑道:“严兄误会了。在下并不是那假道学之人,只是……”他一笑,像是有些为难,“比起美人,在下更中意男子。”

众人一怔,却纷纷笑了。立时就有人将身边的小倌推过去,嬉笑道:“吴兄怎么不早说,想是第一次来这烟花地,脸嫩了些。不妨事,以后多来几回便习惯了!”

严崇却嘿然一笑,指着他身边的那小倌道:“既然吴兄对男子有兴趣,想必这品花之道也与我等不同。吴兄何不也作诗一首,夸一夸你心中的美人?”

他一句话说出来,顿时满座之人应合,要那吴公子作诗赞一赞这男子姿色。

吴公子目光有些迷离,却像是瞧着别处的景致。他不假思索,朗声笑道:“潇潇阵鼓壮长恭,纵啸沙场豪气冲。醉卸血狞纷梨雪,长笑狂歌映厉锋!”

他这首诗赞的是兰陵王的勇姿,辞间虽然未加修饰,却将那豪迈之气抒发得淋漓尽致。席间众人一时间愣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接不上话来。

吴公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隔了水晶珠帘飘过来。

王惟朝捻着酒杯的手轻轻一晃,嘴边却绽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韶玉低声又念了一遍,却笑道:“好一个醉卸血狞纷梨雪,长笑狂歌映厉锋。竟像是又看了一回你刚才的剑舞呢!”

王惟朝笑道:“他胆子倒是不小,有才情撑着便恃才傲物了。”

那吴公子已掀了水晶帘过来,到近前拱手一礼,含笑道:“在下吴鸾,敢问兄台贵姓。”

他一双眼睛清澈灵动,眉目清秀,自有一股清新书卷之气扑面而来。未语先笑,带着天然的亲切,宛如春风柔月般的清雅近人。

王惟朝道:“原来是吴兄。在下姓王,单名一个潇字。”

吴鸾道:“可是‘气凌霄汉’的霄?”

王惟朝笑道:“是‘潇潇阵鼓壮长恭’的潇。”

吴鸾一笑,眉眼舒展:“是在下冒犯了,王兄恕罪。”

韶玉笑嘻嘻地斟了杯酒,插到两人之间道:“两位爷这么文绉绉的,莫不是想在这边再作上几首酸诗?”

吴鸾转眼打量他几回,满面笑容却像是僵在脸上,渐渐皱起眉头。

韶玉没注意到他不太对劲,仍是笑吟吟地把酒递到他面前道:“这位吴公子,你刚才作的诗当真不错,这杯酒韶玉敬您。”

吴鸾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什么滋味地把酒喝了。

韶玉有些好笑地瞧着他道:“吴公子,您酒也喝了,怎么还不走,莫不是要我再敬你一杯?”

他说着去拎桌上的酒壶,吴鸾在他身后低声道:“……弦歌?”

王惟朝正在饮酒,听了这个名字,眉头一跳,像是想起了些什么。

韶玉扭头一笑,眉眼间带着几分俏皮:“什么仙儿哥儿的,咱们这里没叫这个的。吴公子且饮了我这杯酒就快回去罢,您那桌上的严大公子可是我的对头,别让他亲自来叫您回去,顺带连累了我。”

吴鸾的目光停在韶玉眉眼之间,神色略暗了暗,转而道:“公子是哪里人?”

韶玉挑着杏眼,噗哧一声笑了,手里持着的杯盏溅出一片酒来,直洒在吴鸾胸口。韶玉忙用袖子去拭,一边忍着笑道:“吴公子客气了,喊我韶玉就成,烟花柳巷里栖身的,哪还当得起公子二字。我是潮州人士,怎么,与吴公子是同乡?”

吴鸾瞧着他道:“听口音却不十分像。”

韶玉仍是含着笑,挑着袖子为他擦酒渍,擦到胸口,撩着指尖掐了一把,吴鸾身子一僵,脸色尴尬不已。

韶玉悠然道:“我三岁时家乡遭了涝,一家七口死了四个,剩下哥哥嫂子也难活下去,不得已将我卖了,之后十来年被人辗转卖来卖去,各地口音我都学了些,唯独潮州话没学地道,确实可惜了。公子是哪里人?”

吴鸾道:“我幼时曾居京城,后来家里遇了些变故,便随舅父去了金陵。”

韶玉眼中带出几分神采:“金陵可是个好地方,连我这个不曾读过书的都知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只可惜我不曾去过,多半也只能在梦里游秦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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