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权 上——虞易
虞易  发于:2013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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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玉不知他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停下缠人的动作,抬起眼看着王惟朝:“你让我说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

王惟朝道:“你真名叫什么?”

韶玉有些不自在,眼神游移道:“我被卖来卖去不少次了,每被转手一次就换一个名,原来在雅醉阁的时候叫韶玉,到了这边,老鸨给起的名字叫琉璃,你要是赎我走,随便给我再改个名儿也成啊,只是别叫什么花儿朵儿的就行了。”

“越舷歌——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越亭山的越,扣舷而歌的舷歌。”

韶玉的身子一僵,许久默然不语。

王惟朝也不急,静等他的回应。韶玉半晌抬眼看着他,淡淡道:“……不是船舷的舷,是琴弦的弦。”

王惟朝道:“你当真是越家后人,那天为什么不与你堂兄相认?”

韶玉沉默不语,垂着头轻轻笑出来。

“我恨他。”

他笑着,身子颤抖的厉害,撒娇时天真清朗的声音,此时却变得低沉喑哑。

他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章台路上的人都知道你的身份,皇家贵胄,五王爷宣王。那天我是故意找上你的。”他一笑,慢慢道,“我们越家全家被斩与你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不过比起你来,我更恨的是靖远,除了他之外,我唯一恨的便是那个吴鸾。”

“越家原本是被判了满门处斩的,那时要是都死了倒也干净痛快。只是我年龄太小,按律不当斩,便被充了奴籍,而我那个堂兄越轻舟却被当晚偷偷送了出去,托付给祖父的门生抚养。如今我身陷泥中,他却是春风得意的待考贡生。我在被人卖来卖去,挨打挨骂受尽屈辱的时候,他在锦绣堆里过着再安逸不过的生活;我在被人逼着学怎么伺候男人的时候,他却跟着鸿儒读圣贤书。”

他说着,似是想起昔日不堪的日子,红了眼圈道:“你知道我最恨他什么!我最恨的就是他在全家被靖远斩杀之后,竟然还一心要考取功名,为那狗皇帝卖命!迂腐至此,倒真有几分我祖父的遗风了……哈,哈哈……”

他说着,手指紧紧抠着床帏,几乎要将帐子撤下来泄愤。单薄的身子颤抖着,断断续续的低笑,更像是压抑的哭泣声。

王惟朝不动也不说话,任他抵在怀里颤抖,锁骨处突然感觉到一片湿凉,一滴,又是一滴。

王惟朝抬起手,轻轻地梳拢着他的发丝,简单的动作,比任何安慰的话都要温暖。

韶玉沉默了很久,哑着嗓子道:“我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很大声地哭出来,这样就会有很多人围过来哄我。”

他说着,又轻轻地笑了:“可是,这些年当我习惯了痛苦之后,才知道,真正的难过事是不能哭出声来。家业败落的时候,被人打骂的时候,遇到负心人的时候。”

他坐起来,捡起一旁的中衣,慢慢穿上。

“上次在雅醉阁见得时候,我跟你说我还是个雏,这回已经不是了。”

王惟朝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韶玉笑了一笑:“放心,你刚才醉的动都动不了,还是我叫人把你扶上来的,你什么都没做。”

他继续道:“前几天他们给我下了药,挂上了牌子,下头一帮人竞价买我,我躺在房里半昏半醒,像块砧板上的肉,等着出价最高的人宰割。你不知道那种任人摆布的屈辱,我想一死了之……可我连咬舌头的力气都没有。”

韶玉慢慢系急着衣带,哽着声音道:“后来有个客人来找过我几次,说要为我赎身。我想了想,觉得能出去总是好的,就答应了他,还把在前厅里陪酒时攒的钱全给了他,他说不够,要再去凑凑,我就一直等他,那以后他再没出现过。”

“其实我清楚他不会回来赎我,我就是被人嫖了还倒贴钱的傻子,我就是这命,我认了。”

他回头看着王惟朝,轻轻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

王惟朝没作声,只是看着他泪痕未干的脸。

韶玉道:“当我被别人抱着的时候,我想起来的是你……我想起你抱着我用筷子比划剑术,还想起你半醉舞剑的时的神情。”

他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轻得好似叹息,却不带半分假意。

“……我这辈子多半是忘不了你了。”

他起身去穿外衣,手腕却被猛然拽住,整个身子向后倒进了个结实的怀抱里。

温暖的气息就在耳边,王惟朝的动作有些侵略,却又有些温柔和怜惜。

浓厚的吻让彼此都喘不过气来,韶玉细弱的手臂饶过他结实的肩膀,哽咽道:“我不要你赎我了,你抱我罢,就这一回。”

之所以疼痛,是为了铭记,想让他给的疼痛覆盖以前所有的伤痕,这样以后

再遇到怎样的痛苦,回忆起来都比不过那个人曾经给过的疼痛的幸福。

韶玉的嘴唇上还沾着泪水,亲吻辗转之际滑进嘴里,有些苦涩。王惟朝暗叹一声,罢了,不管怎样,这眼泪总是真的。

他拥着韶玉倒下去。韶玉仰望着他,有些瑟缩。

王惟朝低头噬咬他锁骨,越弦歌喉中模糊响了一声,手臂缠着他的背,喘息也急促了些。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门扇大开。

王惟朝头皮一麻,这分寸拿捏得好,早一分不到火候、晚一刻她做了赔本生意,正好捉奸在床。今天果然行了大运,这套子是套定他了。

老鸨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口,绞着手中的帕子。他身后站着两个横眉竖目的龟奴,阵势颇大。

韶玉抱着被子缩了缩,有些着恼地看着门口几人。

老鸨抿着嘴笑了几声:“打扰爷的好事了真对不住,只是您之前只说叫这孩子陪酒,可没说要买他身子。我这孩子调教了也有不少时日了,您若是真喜欢,咱们也不为难,出个梳拢钱,咱们一切都好说。”

韶玉的手悄悄从被子底下握着他的手,微微打颤。

王惟朝头疼欲裂,抽出手来捡起衣服,边穿边说:“你出个价罢。”

老鸨心里算盘打的贼响,片刻绽露如花笑靥,伸出一根手指头。

“白银一百两。”

王惟朝拧起眉头,起身披上外袍。

“赎身多少钱?”

韶玉抬起头,眼里有泪花在闪。

老鸨低着头绞手帕:“大爷说笑了,这孩子乖巧伶俐,奴家哪舍得卖。”

开始进门还知道眼前这是五王爷,谈买卖的时候这糊涂装的倒及时。

王惟朝回头看一眼越弦歌,皱眉道:“还不快穿衣服,一会儿跟我走。”

老鸨掩口笑:“看样子爷这是铁了心要带走这孩子,好吧,奴家就成全这段缘分,不再阻拦。”她眼珠转了几转,笑吟吟地伸了两个指头,在王惟朝面前晃一晃,“您要是肯出这个价,奴家就放人。”

王惟朝瞧她一眼:“二百两银子?”

老鸨拿帕子在王惟朝面前一抖:“大爷您说笑罢,光梳拢钱就要百两白银,您要带人走,怎么不得给奴家留下二百两黄金啊?”

韶玉的脸霎时白了,这已不只是讹人了,这天价便是出的起,王惟朝又怎舍得为他一掷百金。

王惟朝笑了,他坐在床边上,翘着二郎腿瞧老鸨。

“你这价钱不合适。”

老鸨有些心虚,眼前这肥羊千载难逢,若实宰得狠了,他不赎人了怎么办。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把价钱让的稍微靠谱些,肥羊又发话了。

“这孩子早些年我在朝中某位大员家中见过,当时不过五六岁模样,是个锦衣玉食伺候着长大的富家小少爷。如今时过境迁,那位大员逆了圣意,全家获罪。够年龄的斩杀、不够年龄的充入妓籍。可这妓乃是官妓,是宫里乐府调教出来专为皇上消遣的,却不知你是用了什么通天手段,连皇上的人也能弄到手,调教出来倚门待客?”

老鸨脸绿了,口舌也不利索了,勉强笑道:“爷这话是玩笑了,奴家哪有这本事,能把获罪籍的家眷弄来,您多半是认错了罢。”

王惟朝微笑,手里捻着把扇子慢慢摇。

“也是,我这人一向眼神不好,多半是认错了人。待我下午去问问大理寺卿,看他还记不记得越家的孙子是什么相貌。”

他说着一拢扇子,起身要走。

“这位爷留步!”

老鸨拖着一张愁苦的脸绕到王惟朝面前:“奴家方才盘算过了,这孩子性子倔,认准了人就不变。既然他看准了您,奴家便忍痛给您便宜些,只要五百两白银,当是疼他了。”

王惟朝蓦地想起了什么,扇子往手心里一敲。

“险些忘了,下午还约了大理寺卿饮茶,差点误了。”

老鸨脸色发青,忙扯住他袖子:“四百两!白银四百两!”

王惟朝拿扇骨拨开门口挡路的龟奴:“两位借光。”

老鸨几乎崩溃:“三百两,真的不能再少了,我买这孩子还花了三百五十两,倒赔您五十两,当作个人情了!”

王惟朝转身,勉为其难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最多这个数。”

老鸨彻底垮了,活象被人光天化日之下骗了色又劫财,两眼发直,半晌忍着破产的痛苦说:“就这么说定了,您是给银票还是现钱?”

王惟朝挑眉:“这点小钱自然还是带着的。”说着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了几掏,拿出两块银锭搁在桌上,不多不少,一共二十两。

老鸨指着那二十两白银直哆嗦:“你你你这不是开玩笑么!这点钱,不说我买他花的本钱,就是养他的饭钱也抵不了呵!”

王惟朝瞧她一眼:“怎么抵不了?寻常人家这二十两足够吃穿一年,就是抵了他的饭钱你还赚半年。”

韶玉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傻了眼。

王惟朝扯了被子,一把将他扛到肩上。韶玉还只穿着中衣,王惟朝顺手把床幔外头那层绸纱扯下来给他裹了,旁若无人地往外走。

老鸨气得跺脚,气急败坏的喊:“站住!给我站住!”

王惟朝停下来,转头瞧了她一眼:“还有何赐教?本王事务繁忙,恐怕没时间陪您多聊,请长话短说。”

老鸨被他一口一个本王压的缩到地底下,便是有满腔的火也不敢发,空磨了半天牙,一句话都说不出。

王惟朝微微一笑:“既然无话可说,那本王就告辞了。”

他说完,扛着韶玉施施然转身下楼。

到楼底下,王惟朝翻身上马,怀里抱着韶玉。一片春光灿烂中,韶玉笑容更胜明媚春光。他侧过半个身子,手臂勾着他肩膀,在他脸庞落下一吻。一时间浓情蜜意,看得人不由得心生艳羡。

老鸨从二楼窗子里往外看,咬牙切齿的不敢骂王惟朝,狠狠地啐了一口:“那个小蹄子,一副三贞九烈的委屈样,端的是个人精!”

韶玉仗着王惟朝离了火坑,眼看着外头港抽芽的树枝子都格外可心,满眼的桃红柳绿也不再是颓靡景象,却是一番春和景明。

王惟朝眼里,那叶还是那叶,只是有些还未抽出芽来便已萎了,花还是那花,还没开已有些残。一片颓景,何等惆怅。

他到底是怎么一时头热,捡了这么个麻烦回去。如今抱在怀里,骑着马回去让人看见了,明天一准传的京城尽人皆知。

他抱着满心欢喜东张西望的韶玉茫茫然想,到底该怎么安置他好。

他府里已经有两个了,就这么着还闹得鸡犬不宁,更不用说再添一个。若是随便找个地方暂时安置了,被人传出风声去,金屋藏娇性质更加恶劣。

“索性转手卖了……”

反正而是二十两跟人讹来的,怎么卖都赔不了。

他故意让他听见,惹得怀里的身子一僵。韶玉扭头,水汪汪的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你说什么?”

王惟朝很惆怅,看见他那双汪着水的大眼,更加惆怅。

“你有什么打算?”

韶玉咬定了他:“王爷的打算就是我的打算。”他咬了咬嘴唇,泫然欲泣,“王爷若是不愿收留,这就将我转手卖了,我也没有怨言……”

他这话以退为进,倒是说的王惟朝连唬他的心都没了,只得好言相劝。

“你能写会算,不如这样,我给你些银两,置办些房产,你经营商铺,等赚了钱再慢慢还我如何?”

韶玉一双幽怨的眼仍然望着他:“我尚不谙世事,即便有些拿不出门的本事,也不知如何孤身在世上立足。”

他说着垂下眼,睫羽颤了几下,两行眼泪迅速淌了下来。

王惟朝输了,他彻彻底底地输给了眼前这个善用眼泪作为武器的小人精。

风朗云清,万物复苏,看在王惟朝眼里,却是分外的颓败,再想一想回府将要面对什么,于是心情更如死灰。

将韶玉带回王府,管家跟罗宝迎上来接,一见他怀里还抱着个衣衫不整的小美人,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王惟朝先下了马,又将跳下来的韶玉接在怀里。曹管家不动声色道:“王爷,老奴这就安排屋子去,不知这位公子是要长住还是——”

“长住。”王惟朝还没开口,韶玉已抢了先,仗着还一再他怀里的姿势笑嘻嘻地抬头瞧他,“是不是,王爷?”

王惟朝揉着额角,片刻挥了挥手:“把南边厢房收拾出来,罗宝,你去给这位……韶玉公子置办些衣服和日常需用,都去罢。”

罗宝连连点头,带着一抹贼笑,跟着曹管家走了。

韶玉弯起眼来笑的狡黠,伸出胳膊勾着王惟朝的肩膀,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记。

“我就知道你人好。”

王惟朝沉着脸道:“别闹,再惹事我把你转手卖了。”

韶玉斜眼睇他:“你若真狠的下这心肠,那我倒要见识见识了。”

王惟朝着实无语,抬眼瞧见假山凉亭之中,有个人影凭栏而立,却是锦袖。

王惟朝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些发虚,被韶玉缠得紧了,更觉得头皮发麻。不由得低喝了一声:“你给我老实点。”

韶玉自觉没趣,哼了一声,随着他飘忽忽的眼神打量过去,突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呵呵。承蒙王爷将我从火坑里救出来,我现在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将来,这份恩情我总要还你。”

他笑嘻嘻地作了个揖:“找个人领我去南厢房吧,恩还未报,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王惟朝叹了口气,叫住个路过的小厮,叫他带韶玉去南厢房。

韶玉跟那个小厮走出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看王惟朝,唇边带着释然的微笑。

那一笑,仿佛乍暖时节的一股清风,无不觉间润进了人心脾之中,在未意识到之前,已被暖意充盈了。

他也不觉一笑,韶玉却狭起眼来跟他做了个鬼脸,忽地转身追那个给他带路的小厮去了。

王惟朝看着他轻快的背影,不觉摇了摇头,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背负的苦难太多也太久了。

他转眼向亭子中望去,却不见了锦袖的身影,只剩一缕夕照,安静地映着小亭。

27.花明

回王府过了几日,韶玉一直安稳地待在王府,没生什么事端。锦袖也如同不曾听说过王府新进了个人似的,不曾问过。难得一片安宁,却让王惟朝有些不自在。

罗宝跟人闲磕牙的话他听了个正着——“别看王爷新带回来个公子,他那颗心全不在他那儿。我看什么时候凌侍卫回王府了,咱们主子爷的魂儿才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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