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当时震动了整个朝堂,多名重臣为越少师鸣冤,长跪不起。与越少师一向交好的国子监祭酒与兵部尚书甚至为了此事挨了廷杖,地方上的官员有不少曾是越亭山的门生,鸣冤的上疏更是雪片似地飞到京城中来,靖远一律不看内容只记名字,把为越少师求情的人都一一罢免贬谪,竟是铁了心的要将这栋梁砍去。
那时王惟朝也曾写了一份奏疏,还未递出去,就被凌启羽撕了个粉碎。
凌启羽冷笑着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靖远这就是想趁机换换血,那些读圣贤书应八股试出来的愚忠之臣看不明白,难道你也看不分明!你眼下连自身都难保,默不作声是你最好的选择,否则让靖远看到连你也替他说话,认定了你们之间还有来往,越少师就更加万劫不复了!”
他看着变成碎片的奏疏,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一场风波之后,朝堂变得很清静。每天都只有掌印太监的一句话在空档的大殿之中回响: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如今除了葛阁老偶尔大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外,再没别的声音。
王惟朝年末进京拜谒时,看着安静的朝堂,想起了从前越少师每日必然出列,沧桑而低沉有力的声音:“臣有事启奏——臣,还有一事启奏——”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或许除了这些,还有些好的回忆。眼下正值仲春,路边院墙里透出一片如烟似霞的海棠花雾。让人不由感慨,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于是不觉然间,想起了十年前的旧事。
他回京城后转过年来,越少师六十寿宴,帖子也给他宣王府递了一份。
他和葛俊卿同去赴了宴。老头子府上的丫鬟个顶个的妩媚婀娜,葛俊卿看进眼里就拔不出来,涎着脸赖着美人给他敬酒。
王惟朝独坐一旁,意兴阑珊,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离了席。
他出了门顺着回廊转了几回,看院中有片花林,一树树海棠自顾自盛放的灿烂,远看去好似一片霞雾。
他信步过去,踩在碧草落英之上。暮色染了半个天空,连着仿佛开到天边的海棠,层层叠叠,打着朵儿的红、绽放的白,再间上绿叶配衬,虬枝勾形,一株海棠便是一个初通风情的美人,流露几分风韵,却脱不去羞涩。珠红碧玉琉璃白,错落有致地缀满枝头。
林间传来孩童的嬉闹声,远远地见两个男孩向林口这边追闹过来。大的那个跑在前面,手里拿着只风车,约有八九岁模样;小的那个骑着竹马,头上还扎着冲天炮,最多不过五六岁。两个孩子跑近了,瞧见有生人也不怕,倒围过来好奇打量。
小的那个有模有样地学大人问话:“你是哪里来的?我没见过你!”
王惟朝扑哧一声笑了,弯下腰反问:“问别人姓名之前该先自报家门,你家大人没教过你?”
大的那个将小的挡在身后,一开口斯斯文文:“我叫越轻舟,这是舍弟越弦歌,阁下是什么人?”
王惟朝被他那声阁下逗得想笑,看那孩子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好伤了他的心,便道:“我是被请来赴越少师寿筵的,你们两个可是越少师家的亲戚?”
越弦歌那个从他哥背后钻出来:“那是我们的爷爷。”
王惟朝作势郑重点头:“原来是两位小少爷,失敬。”
小的那个鬼精,绕着王惟朝转了两圈:“你说你是来赴宴的,为什么在这里?”
王惟朝还真被他问住了。越轻舟压低声音教训他弟弟:“他这是从里头跑出来了,让人知道,要挨罚的。”
越弦歌来了精神,眼睛也分外亮起来,仰着脸望着他:“你怕人来找你?”
王惟朝苦笑:“是。”
越弦歌贼贼一笑,抬起小手一指头顶花树:“你帮我折一枝海棠,要不我就喊人来捉你!”
他说着就亮着嗓子作势要喊。越轻舟一脸不知所措,抬头看看遮天蔽日的海棠,忍不住纵容了他弟弟要挟人一回。
王惟朝脸顿时黑了,果然越老头的孙子也跟越老头似的贼精,不仅精而且难缠。他一把捂住越弦歌的嘴,连声哄道:“你休嚷了,要哪枝我给你折来便是。”
越弦歌立时眉开眼笑,踮着脚找了半天,指着高处的一支:“那支!”
王惟朝脚下一点,凌空反踢树干跃起,凌空折了两支海棠,翩然落下。
两个孩子看直了眼,张着嘴瞪了半天眼,突然扑上来,一个扯他衣袖一个拉他衣襟,都改了口不停叫哥哥。连花也不要了,非缠着他要他带着也上去飞一回。
王惟朝被缠得无法,先抱了越轻舟一跃而起,晚风清凉,花瓣随风纷落。越轻舟紧搂着他,虽有些怕,却更加兴奋。
风吹起越轻舟的头发,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间,一颗胭脂痣露出来,竟像是道凝了血珠的伤口。越轻舟的笑眼像两弯月牙,手臂紧紧挂在他的肩膀上,衣袂在风里猎猎翻飞。
一番腾跃下来,越弦歌早已等不及了,急着往王惟朝身上扑。王惟朝仍是看着韩涯舟的额头,神思恍惚。
远远跑来两个侍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终于找着你了主子爷……葛大人喝醉了,非要找您,您看是不是回去看看?”
王惟朝苦笑,随手摸了摸一脸期待的越弦歌的脑袋:“哥哥有事先走了,以后有空再陪你们。”
他说着转身欲走,衣襟被一只小手扯住了,一支风车怯生生地递过来。
越轻舟仰着头:“谢谢你给我折花还带我飞。这个送给你。”
王惟朝接过风车迎风摇一摇,风页上还带着哨,轻轻作响。
他一笑,弯腰拍拍越轻舟的脑袋:“谢谢。”
越弦歌站在不远处,歪着脑袋看着他,一手紧紧攥着花枝,噘着嘴把花骨朵一颗颗往下揪。
那以后王惟朝又看了好几春的海棠,却总觉得,这些年看过的,都不如那晚暮色中的海棠漂亮。
直到越少师获罪,荒废了那栋宅子,连同着那片海棠林一起,被封在高墙青瓦之后,花开花谢,寂寞无人怜顾。
总想着何时有空再去看看,过了一年又一岁,待到想起来时,总错过了花期。
或许那晚的海棠,只当在记忆里。
26.入彀
回王府没过几天安稳日子,一大早葛俊卿就把他从温柔乡里叫出来,锦袖一听说是葛俊卿来了,有些不自在。王惟朝安慰了他几句,便向中厅去了。
葛俊卿这次来不为别的,只为即将到来的春闱之事。他爹葛阁老已暗中相了几个待考贡生,这次过来,有意透露给王惟朝,却并不是存了推心置腹的意思。葛嘉一颗奴才忠心巴结着靖远,这次叫葛俊卿来,不过为了试探他是何心思罢了。
王惟朝扫了一眼那张名单,又原样给他推了回去。
“俊卿给我看这些做什么,舅父有心为朝廷挑选栋梁,是社稷之福。我一介莽夫看不明白这些,也懒得跟那些文弱书生打交道,这些事,有舅父忙着就行了。”
他说着转而一笑:“倒是我听说,章台街上最近新开了家新乐坊,叫落花轩,表弟有没有兴致与为兄同去?”
葛俊卿笑道:“表哥你就饶了我罢,上回跟你去雅醉阁的劲还没缓过来,小弟没有表兄那么好的身子骨,再这么整天温柔乡里征战,身子骨怕是也淘虚了。”
王惟朝起身,拉了个俊卿衣袖往外走:“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不行,来来来,跟为兄再去见识见识那落花轩的胡姬跟葡萄美酒!”
葛俊卿被他拽的一个趔趄,那张名单也跟着飘到地上。他连忙捡起来,凑在灯烛上烧了,回头道:“这种东西岂能乱丢,表兄你也太不谨慎了!”
王惟朝笑道:“不过几个穷酸秀才的名字,在你眼里是宝,我瞧着不过废纸一张。走走走,听说那里的胡姬都会媚术,用轻纱蒙着脸,只一双眼睛一勾,就勾得你不知道南北西东了!”他说着扬声道:“来人,与我备马!”
祁东牵了马来,王惟朝翻身一跃上马。葛俊卿扯着缰绳,上马那个费劲。王惟朝瞧了祁东一眼,祁东过去,在他后腰轻轻一托,葛俊卿终于一个翻身,跌趴在马背之上。
他苦笑道:“这身子骨,当真不行了,还年纪轻轻的就连马都上不去了。”
王惟朝笑道:“不妨事,找太医开几剂方子,吃两天就能调回来。”说着一扬马鞭,一路溅起飞扬轻尘而去。
葛俊卿叹了口气,也跟着打马跟了上去。
那落花轩的胡姬果然名不虚传,一个个金发碧眼,一身轻纱遮着身子,露出一截玲珑有有致的小蛮腰,纤白的脚腕上挂着一串铜铃,在长绒毯上随着异域风情的音乐扭的勾魂夺魄。
还有几个扮成飞天的舞姬,在隐隐轻纱之后反弹琵琶,直让些没见过异域美女的男人垂涎三尺,比如葛俊卿。
王惟朝懒得看他那副德行,那着酒壶自斟自饮,这时一只小手探过来,按住了他去摸酒壶的手。
王惟朝抬头一瞧,见那是个乌发披肩的瘦弱少女,脸上遮着一层轻纱,虽看不清面貌,那一双狡黠的眼睛却有些似曾相识。
她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拿出一只酒壶,用生硬的官话道:“既然来了,就尝尝我们的葡萄酒嘛。”
她说话声中,已为他斟满一杯鲜红的葡萄酒,端到他面前。
葛俊卿瞧了,大笑道:“表兄还真是花丛圣手,只这一回儿,已被姑娘瞧上了。”
那少女斜了他一眼,带了几分轻嗔薄怒的意味,却又有着说不出的风情。
葛俊卿只觉得骨头都酥了大半,伸手便要揽那少女腰身,却被她一闪身轻巧地躲过了。那少女偎在王惟朝怀里,一手提着酒壶,竟要直接往王惟朝嘴里倒,一边笑吟吟道:“这可是我亲自酿的酒,除了我看中的人,谁都别想尝一口!”
王惟朝被她倚着,又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不得已,被她灌了半壶酒下去。
那少女嬉笑着,给他把从嘴角淌出的酒液擦去,王惟朝去捉那只手时,却感觉那双手不似少女般柔软,颇有些骨节分明的感觉。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已然晚了,眼前的东西开始模糊。他一把推开那个少女,撑着桌子想站起来,却浑身没了力气。他扶着额头晃了几晃,隐隐地听见那少女笑吟吟地说:“看我们西域女儿亲手酿的酒有多烈,这酒常人喝了一口就晕,我看上的人果然不错,竟然能喝了大半壶才倒。”
葛俊卿又说了些什么,他已听不分明了,只觉脚下一软,完全没了意识。
那一觉睡得并不太久,醉梦中,门被擂得价天响,便是喝了千日醉的人,怕是也能吵起来。
王惟朝睡恍惚了,朦胧中还当自己在王府,皱眉斥了声放肆。门外静了片刻,缓过劲来又是一阵擂门。
龟奴隔着门喊:“这位爷,外头有人有人点名要看琉璃的舞,您看是不是……”
王惟朝一阵头疼,睁了眼,明晃晃的一层层红纱帐在小风里掀着。怀里偎着样东西,贴着肌肤,暖暖的搂着挺舒服。
王惟朝眉头一跳,垂眼往怀里瞧,头像被人猛然用锤子狠敲了一记。
他怀里偎着的,是方才那少女,再仔细看看,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上次在雅醉阁遇见的那个叫韶玉的小倌,难怪方才看他轻纱遮面也觉得那眼神似曾相识。眼下两人肌肤相亲,裸裎相对,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脑袋还有些嗡嗡作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让人套住了。
他流连花丛这些年,还从没吃过这亏。暗门子里经常使的下三滥路数今日倒让他撞上了,费尽心思设下这一出捉奸在床,看来是讹定他了。
门外叫门声更响,几乎要破门而入。
王惟朝莫名火起,低吼了一声:“闭嘴。”片刻他又咬了咬牙,难得没底气地说,“你先下楼等片刻,这就让他去。”
门外龟奴的声音没了,左右关他在房里,楼上楼下打手护院遍布,不怕他溜了。
王惟朝一把拎起他怀里装睡的小崽子的后脖颈,冷笑:“这一招你跟谁学的。这下套子讹人的下三滥的手段,你用的也这么顺手。”
韶玉眼里盛着两汪水,一脸委屈,仿佛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抱着薄被缩着肩膀,无比可怜。
王惟朝胸中那把无名火渐渐熄了,瞧着他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便是有天大的火也发不出来。
韶玉一直吭哧吭哧地抽泣,委屈的表情仿佛是无声的控诉,指责他玩弄了自己的身心,不仅不对自己酒后乱性的行为负责,还无耻迁怒。
王惟朝被他哭得心烦意乱,韶玉一头蹭到他怀里,满是泪水的脸贴着他的胸膛,泣不成声地说:“我已是你的人了,你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别抛下我。”
这话听着耳熟,王惟朝游走花间多年,这话总断不了三五不时听上几回。
韶玉拱在他怀里,哭得更加委屈。
王惟朝最怕人哭,特别是小美人楚楚可怜梨花带雨,哭得肝肠寸断地倚在他怀里,着实捅着了他的软肋。
他的手放在他肩上,只是一碰,韶玉往他怀里贴得更紧,王惟朝整个身子僵了,举着半截手臂悬空着没处撂。
王惟朝半晌叹了口气:“……你不是在雅醉阁待着么,怎么又上这落花轩来了?”
韶玉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他:“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韶玉一脸委屈道:“上次你走了之后,徐老板就说你多半是看上我了,留着我是个麻烦,再加上我老想跑他也逮够了,于是就甩手把我这麻烦卖到对门落花轩来了。”
王惟朝有些无语,韶玉突然又不哭了,胡乱一抹眼泪,等着通红的兔子眼咬牙切齿地说:“这里的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才来两天就叫我接客,我就跑,他们抓我回去,隔着衣服拿泡软了的鞭子抽我,又疼又不留痕迹,打得我还剩一口气问我还跑不跑。我说还跑,他们就继续打,打了我一天一夜。”
他说着,忽地坐起来让王惟朝看他身上的瘀青,随是隔着衣服拿软鞭子抽的,也留下了不少瘀伤。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疼。
王惟朝闭上眼,慢慢地问:“然后呢。”
韶玉冻得哧地打了个喷嚏,又缩着肩膀钻回被窝里,往他身边蹭了蹭。
“然后我就再跑,他再逮回来打,然后再跑……”
王惟朝不咸不淡道:“你倒一身铜皮铁骨,这么个挨打法还活蹦乱跳的。”
韶玉嘿嘿一笑:“那自然不是……跑到第三次这里的老板也受够了我了,跟我打了个商量。”
“喔?”
韶玉笑嘻嘻地偎在他怀里:“他限我一个月内赶紧找到人给我赎身让我滚蛋,嘿嘿……正好我又碰上了你,你说着不是缘份是什么?”
王惟朝瞧着他:“所以你就在酒里下药?”
韶玉眯着眼笑,无异于默认。
纸糊的窗扇噗的一声被捅开,一只眼透过小洞瞧了片刻,弯成了道月牙。
龟奴蹲在门下头问老鸨:“妈妈,这会儿能进了么?”
老鸨悄声道:“还不到火候,再等等。”
韶玉抱着王惟朝的肩膀,把脸贴在他胸膛上:“你身上真暖和,肩膀又宽,胸膛又厚实。”
王惟朝低头看他缩在自己胸口的模样,小心翼翼的,也有几分惹人疼。
韶玉闷声说:“我设计你,你生气也是应当的,我不怪你……我除了你也没什么人好托付,算我求求你了好么,赎我走罢!”
王惟朝任他抱着晃了几晃,看着头顶微颤的青纱帐慢慢道:“你跟我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