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权 上——虞易
虞易  发于:2013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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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惟朝迎着光皱起眉,祁东看清楚是他,连忙道:“王爷回来了。”

王惟朝略一点头,径直往后院走。祁东一路给他举着灯笼照路,走到路口略微迟疑道:“王爷去哪里休息?”

王惟朝看了看夜色:“都四更天了,去书房休息罢。”

祁东道:“锦袖公子……还一直没睡呢。”

王惟朝脚步稍停,瞧着祁东道:“他熬那么晚做什么。”

祁东为难道:“我们巡夜时从西院经过,见他房里还亮着灯,便过去看了看。锦袖公子还没睡,一直等着王爷回来。”

王惟朝没说话,微微蹙了眉,仍是往书房走。

祁东跟在他身后道:“王爷,您不去锦袖公子那儿了?”

王惟朝看了他一眼,祁东自知多言,颇尴尬地噤了声。

王惟朝道:“你去跟他说一声,让他睡罢。”

祁东应是,打着灯笼将他送回书房,便转身往西院去了。

王惟朝抖开冰凉的被褥,和衣而卧。

此间的被褥多日不盖,已有些潮湿发冷。仆役们知道他连日来盘桓在西院锦袖处,对书房的洗换打扫也有些偷懒了。

他轻轻翻了个身,想起的却是西院此时应是满室灯光昏黄,带着朦胧的暖意。那柔润的面庞只是一闪,却已换成了另一个人锋锐的眉眼。

满眼都是凌启羽带了嘲讽的笑,却藏不住心底的伤。

他闭上了眼,黑暗中凌启羽冷漠的面容渐渐化成年少时的一江春水,笑中带着几分傲气,扬着下巴颏对他说:“我爹罚你的那十遍韬略,我替你抄了足足有六遍,你要怎么谢我?”

他刚要回答,眼前却又一变。

那是更年幼时,两个人悄悄摸进伙房,偷糕点吃。

军营里除了士兵伙食,极少有作糕点的时候,橱柜里头有半碗云片糕,两个人如获至宝地抓了藏在兜里。再到处找找,寻着一小罐梅干,两个人踮着脚抓下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悄悄溜到小溪边,坐地分赃。

两只脏乎乎的小手抓着云片糕,夹着梅干,毫不客气地咬下去。

吃完了云片糕还不满足,直接伸手进罐子掏梅干吃。两个人都把手伸进去,一人攥着一大把,一时抢着出来便都卡在里头。两人互相瞪着眼,谁都不肯先松手。

旁边有不少马匹低头饮水,溪水清浅,映着两个小家伙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在柔软水波里荡漾。

再一眨眼,已是青涩少年。

几个士兵抬一桶热水进帐,带着歉意说:“战事吃紧,临时就烧出这一桶水,殿下和少将军将就着使罢。”

凌启羽解了腰带扯开衣襟,一路走一路脱,把衣服扔的满地都是。到了水盆前伸了个懒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王惟朝:“你这回怎么不跟我抢了?”

他说这话时,身上只剩一件亵衣,身体锻炼的结实,肌肉紧紧绷在骨骼上,矫健的像是只刚长成的猎豹。

王惟朝别着眼看别处,一脸不耐烦:“你洗不洗,不洗那我占先了。”

凌启羽眨了眨眼,嘿地一笑,跳进木桶里,扑通一声溅起好大一圈水花。

“开玩笑,我才不用你搓泥灰泡臭汗剩下来的水呢!”

地上满满的漫湿了一地,凌启羽一边洗一边哼着歌,上佻眼眯得只剩一条缝,两个酒窝深的像被锥子戳过似的。

王惟朝光听着水花声就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狠狠地盯了凌启羽一眼,撩帐子出帐篷。

外头风清月白,羌笛悠悠,着实定人心神。

偏偏帐子里的那小浑蛋又在叫魂。

他探进头去,瞧见他光裸的身子,恨不得立时闭了眼,粗声粗气道:“干嘛?”

凌启羽笑嘻嘻地扔给他一块丝瓜瓤:“来,给小爷搓搓背。”

王惟朝捏着那块丝瓜瓤,慢吞吞地走到桶跟前。他垂眼看看凌启羽光滑的背,再看看手里粗糙的丝瓜瓤,横下一条心,搓就搓。

凌启羽被他搓的惨叫,光滑的背立时多了几条红印子。王惟朝摁着他当块搓板使,凌启羽挣扎着转过身来,撩着水没头没脸地往王惟朝身上泼。

两个人就着一盆水,闹得翻天覆地,满眼都是他笑得直不起腰的模样。

那一片水花迎面向他泼来,却瞬间化作了倾盆大雨,兜头将他浇的湿透。

他们站在凌家的祠堂前,一树干枯紫藤被雨水打得零落,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把油纸伞,像是一朵被风雨打落的花。

凌启羽的指尖轻触他的脸庞。他握着他的手,满腔满腹的歉疚却都说不出口。

只能紧紧地拥着他,天地间一片冷雨,冰的人透不过气来。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哽咽住了。模糊的声音到了嘴边,却没了声音。

他拼命地想发出声音,却越是不能,胸膛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气息凝滞,沉重的他一动也不能动,连声音也发不出。

雨声越来越大,雨水渐渐没过他的胸膛、下巴、口鼻……他已无法呼吸。

他猛地睁开眼,却已是满头冷汗。

窗外已有了些泛白,他怔忡地看着窗外一株碧桐,渐渐地,神色恢复了清明。

只是个梦而已。

他又缓缓躺下,听着窗外鸟雀吱喳叫声,慢慢睡着。

这一觉无梦。

22.双璧

王惟朝一觉睡到快中午才起,洗漱之后叫人把饭送到书房里。吃着饭却觉得怀里有东西硌着,一摸才想起来,是昨晚凌启羽扔给他的帐簿。他吃着饭随手翻看了几页,想起昨夜与凌启羽相见,却又有些怅惘。

他揣着帐簿转到前院去找李先生,还没进门就听见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他迈步进去,笑道:“李先生辛苦了,最近生意如何?”

李先生摘下老花镜,笑呵呵地说:“不错,月初刚入了三万八千两银子,我已转到银号去了。对了,前几日看玉归当铺收了一批好货,是玉石张抵在咱们铺子里的,那些个玉碗、镇纸之类的小玩意儿瞧着成色做工不错,已死当了,收在库房里。王爷可要看看?”

王惟朝扬眉:“喔,这么说那玉石张的生意不行了?”

李先生道:“过了年就不行了。那人手艺巧是巧,可惜做生意不是块料,铺里的东西卖不出去,却一直撑着面子不肯垮,说是祖辈传下来的手艺铺子,怎么说也小有名气了,绝不能垮在他手里。结果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赚得还没有当得多。”

王惟朝轻轻一笑道:“既然这样,咱们不妨就周济周济他。”

李先生心领神会:“王爷是说收了他的铺子?”

王惟朝道:“你且慢些动手,再拖拖,拖得他无法再想了再说。我也抽空去看看,那人的铺子到底值不值得收。”

他说着掸了掸衣袍坐下道:“李先生,今儿我来是想查查帐。”

李先生自然是满口答应,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捻出一把转到架子后头,咔嚓嚓开了片刻,拿出一本帐簿递过来。

“王爷请过目。”

他手里拿着的,是近些日子刚开始记录的册子。王惟朝一笑道:“从做生意开始,到现在一共攒了几本账册了?”

李先生道:“京中的生意已有二十六册了,苏州的生意还要更多。”

王惟朝道:“麻烦李先生给我把这二十六册全拿出来瞧瞧。”

李先生有些疑惑,却不好多问,转身又去后头拿,片刻却大惊失色道:“王爷,少、少了一本。”

王惟朝瞧着他,淡淡道:“是不是少了那本丙子年六月到九月的?”

李先生前前后后地翻看那些本账册,额头上冷汗直冒:“确实是少了那本。”

王惟朝从怀里掏出那本帐簿,放在桌上。

“丢失的那本在这儿,李先生请收好。”

李先生一时间脸色青了又白,抓起那本帐册仔细翻阅,又手忙脚乱地去翻钥匙,连声道:“我明明将这些帐册都锁在一起,钥匙也随身带在身上的,怎么可能……”

王惟朝道:“是凌启羽拿去了。”

李先生有些诧异,皱眉道:“凌侍卫?他拿这个做什么?”

王惟朝叹了口气:“那晚我查帐时被他瞧见了,之后他八成是在你身上做了手脚,将钥匙偷出来,随便拿了本帐册,索幸他看够了又还了回来。他虽不是外人,这事我却不想让他卷进其中……先生以后多小心留意罢,同样的纰漏别再出第二回。”

李先生连连点头称是,一边摸出块帕子擦汗津津的额头。转身将那一叠帐册收拾起来,锁好了将钥匙揣进怀里。想一想,又道:“我还是把锁换了稳妥。”

王惟朝一笑:“李先生费心了。”

这时门外有个小厮怯生生地站在院门口张望。

“王爷,小的有事禀报。”

王惟朝起身道:“说罢。”

那小厮道:“王爷昨天不在府里,葛大人来了一趟,一直等您到下午。临走前让小的跟您说,他……他晚上在揽月楼设宴等您。”他大喘了口气,又怯生生地说,“是昨天晚上。”

王惟朝有些诧异,皱眉道:“他来做什么?”

小厮道:“他一直等着想见王爷一面,罗宝说您还没起,他等了一下午也没等到您。”他想了想,又说,“他一直在偏厅等着,规矩的很,没去西院招惹锦袖公子。”

李先生有些想笑,掩着嘴咳了两声。

王惟朝揉着太阳穴道:“只当不知道。他两回寻我都寻不着,想必便没话说了,我少见他几面,眼前还清静。”

小厮苦着脸:“可是王爷……他、他又来了……”

王惟朝像是被蜜蜂突然蜇了一下,嘴角情不自禁地抽搐。

李先生颇为羡慕地叹道:“可惜葛大人不是来找老朽的。说起来,他欠下的那些银子到底什么时候还啊,若是收他利息,怕是光利钱就已上万了。”

王惟朝苦笑道:“您这利息定的太温吞,要收就收他驴打滚的利,让他穷的连衣服裤子都当了还钱,便没脸再上我眼前晃悠了。”

葛俊卿等在偏厅里,远远地瞧见王惟朝进了院子,忙起身相迎,笑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开出千万朵花的热情。

“表哥,你可算肯见我一面了!”

他这般自在,倒像是那天的事从未发生过,倒让王惟朝有些过意不去了。

他径自进屋坐下,瞧着葛俊卿道:“有什么事,这般一刻等不得地找我。”

葛俊卿指着偏厅里几坛酒道:“也没什么大事。绍兴老家里来了亲戚,送来几坛陈年花雕,礼轻情重,都是老家朴拙的滋味人情,我便想着送些来与表哥共享。”

王惟朝打量那几坛酒一眼,笑道:“这可怎好就这么平白收了?”

葛俊卿尴尬道:“表哥这便是还生小弟的气了。前些日子的事,是我的不是,今日小弟是特地上门来赔礼道歉来了。之前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色胆包天,扰了表哥内院清静。你就看在小弟诚心道歉的份上,原谅小弟罢。”

他说着,躬身深深一揖。王惟朝忙扯他起来,笑道:“都是一时火冲头顶,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哪还计较许多。就是你今日不来,我也要请你出去喝酒。兄弟之间能有什么隔夜仇。”

葛俊卿哈哈一笑,如释重负道:“还是表哥心胸宽阔,小弟多日来惴惴不安,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面上一脸坦诚,嫌隙顿消。心里却各有盘算,谋算着自己的主意。却谁都不提锦袖这档子事,竟是葛俊卿有意顺水推舟,将他让与王惟朝了。

王惟朝道:“多日不见俊卿,竟觉得寂寞许多,今日逮着你可不能放过。听闻雅醉阁最近又调教出几个新人,一直想去瞧瞧却不得空,俊卿可有兴致同游?”

王惟朝有封地养着,出手自然大方,每次逛窑子都是他出钱。葛俊卿乐得捂紧荷包作陪,自然没推辞的道理。

23.双璧

两人骑马到了章台路上雅醉阁前,老鸨见了两人像是见了阔别已久的亲人,带着一阵香风迎上来,笑得合不拢嘴。

“两位贵人可来了,这些日子可想坏了我这儿的姑娘们了。那一个个茶不思饭不想的,连陪客人都端着架子,挑得厉害。咱们语诗丫头说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了您二位,她谁都不见,半个多月就相思清减了好几圈儿呢。”

葛俊卿眼睛一亮:“语诗真那么说的?”

老鸨笑眼看着他二人,桃红帕子一抖。

“想知道啊,两位爷自己去问她呀!”说着转脸向楼上喊一声,“语诗死丫头,快下来,你心心念念的情郎来了!”

那语诗是此间花魁,名声在整条花街上都出了名的响亮。小丫头年方二八,原是教坊里的琴娘,因犯了过失被卖进这雅醉阁中,一手好筝弹得自有神韵,相貌才情也是上佳的。只是卖艺不卖身,生生馋死了些个寻芳客,却越发觉得她出淤泥而不染,清高的让人怜爱敬慕了。

原本流淌在雅醉阁中的铮琮琴声戛然而止,一个穿着淡紫衣裙的女子推门而出,扶着栏杆向下瞧,见了那两人,嫣然一笑,仿佛一朵小巧灵秀的紫丁香,沁出醉人的芬芳。

楼下不少人有意无意瞧见那一笑,不由地有些痴了,偌大喧闹的雅醉阁,竟霎时间静了一静。

语诗含笑下楼,到两人跟前施了个万福,带了几份幽怨道:“两位爷这么久都不曾来,可是已将语诗忘了?”

葛俊卿笑着执起她的手:“忘了谁也不可能忘了这么娇俏可人的美人儿,我为你辗转反侧地害相思时,你瞧不见,如今却又来跟我兴师问罪了!”

语诗垂眼一笑,正是海棠初开的娇媚。美人含羞更胜芍药含露,醉红双颊让人也随着心醉神迷。

王惟朝不好这一口,便是容姿更胜语诗百倍的女子站在眼前也不为所动。老鸨也知道他这脾气,笑着招呼他:“最近新来了几个伶俐孩子,模样都是极俊俏的,我叫出来给您瞧瞧。”

她转身招呼了几声,隔着一道珠帘,大厅另外一边几个少年应声过来。

这雅醉阁本是一间分成两半,大厅中间用水晶帘子隔开,西边的叫雅馨楼,是妓馆;东边的叫醉星楼,是南馆。

正因为这雅醉楼兼做着两头生意,楼里的小倌姑娘也是百里挑一的伶俐俊俏,这才渐渐成了京城第一的寻欢场销金窟。

有几个俊俏少年作陪,王惟朝脸色也稍缓和了些。葛俊卿已与语诗到临窗风雅处赏花饮酒了。

窗外梨花满枝,玉洁冰清,花树下绕着一道人工引凿的水渠,流水有如玉带勾勒。风一吹,满树梨花纷纷扬扬,像是落了一场香雪,遂水逐流而去。

王惟朝身边众星拱月般地簇拥了一群少年,饮酒弄筝,闲看落花,竟有几分风雅情致。

饮至半酣,醉眼看花,更添意趣。年纪最小的那个小倌名唤韶玉,不过十三四岁,不胜酒力,只饮了两杯桂花酒便已熏熏然,便仗着醉意撒起娇来。他懒懒地卧在王惟朝膝上,一头乌发散着,如丝如瀑,发间粘着几片粉白落花,衬着带了醉意的脸颊,极是惹人怜爱。

韶玉一手拨弄着他腰间坠着的丝绦,像是极喜欢的模样,软着声说:“爷这条丝绦摸着冰凉滑腻,颜色非青非黛,竟有些透明似的。”

王惟朝道:“这是冰蚕丝织成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物事。你若喜欢就解去罢。”

韶玉弯了一双醉眼,当真将那条丝绦解了下来,绕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把玩,爱不释手的模样。他想一想,又从怀里掏出块青玉色的帕子,往王惟朝怀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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