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喏喏称是。葛俊卿这才拂袖而去。
出了王府大门,葛俊卿又回头狠狠盯了一眼宣王府那三个字一眼,沉着脸走了。
21.徘徊
酒楼里谈天说地者有、重逢离别者有、喝茶聊天的也不在少数,笑谈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隔了两桌上的一个孩童瞧见这边桌上的糕点诱人,趁父亲跟人聊得热烈,悄悄跳下高高的凳子,蹒跚着过来,踮着脚够桌上的绿豆糕。
王惟朝转头,瞧见桌沿下头,一截冲天炮晃啊晃,还有只有胖又软的小爪子在盘子里摸来摸去。
他方才在这酒楼坐下,要了杯茶又随手点了几样糕点,没食欲动,可瞧在眼里,心不觉就柔软下来。想起当年,他和凌启羽便是这孩子一般大小,扎着冲天炮,小脸抹的黑一道灰一道,摸爬滚打,天真无邪。
他一笑,招招手:“过来。”
小男孩抓了几块绿豆糕的小手迅速的背到身后,噘着小嘴,警惕地望着他。
王惟朝道:“你喜欢糕饼?喜欢哪样的?桂花糕还是马蹄糕,或是填了豆沙馅的糖包?”
小男孩有些向往,吮着手指,眼巴巴地踮着脚,看盘子里的糖包。
那糖包一个个巴掌大小,里头填了红豆沙,外头捏成兔子刺猬的模样,兔子用红豆嵌着做眼,刺猬背上粘了几颗红枣,不仅馋人、更是逗人。
王惟朝将盛糖包的碟子递到他面前,道:“都拿去吧。”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突然喜笑颜开,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叔叔。”说着伸出白胖胖的一只小手,抓了几只豆沙兔子在手里,眼又巴巴地望着那些挂着枣的刺猬。
那孩子的爹一抬头,见自家孩子跑到别人桌前讨吃的,一时又羞又怒,大步走过来,一把拎起男孩,大手往他屁股上招呼。
“谁让你乱跑了,还随便吃人东西!还哭!再哭没头将军半夜来把你抓了去!”
小男孩手里死死地攥着糖包,小眼巴巴地望着地上散落的几块糕饼,嚎哭的惊天动地。
王惟朝苦笑道:“这位兄台,小孩子顽皮嘴馋些也没什么,这样打可有些过了。”
那男子拉着一张长脸道:“我管教自家孩子,与你何干!”
他说着,拽着哭声震天的孩子又回座位上去了。
小二听见声,笑呵呵地过来收拾,蹲在地上捡起几块糕饼,放在手里吹了吹,摇头道:“怪可惜的,唉。”
王惟朝看着他收拾,想起刚才那男子的话,忽然指着楼下街角一处宅子道:“小二哥,你可知那边那座宅子是哪家?”
小二探过头去瞧了一眼,神情有些肃然。
“那边那宅子是凌大将军的旧宅子,多年前被皇上抄了家,这宅子也荒了好些年。据说最近更是闹起了鬼。都说那凌将军打了一辈子胜仗却被皇上砍了头,含恨而死,日日夜夜地都在那宅子里转悠呐!”
王惟朝听了这番话,想起凌啸,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淡淡道:“我听说那凌将军十年前就已故去了,怎么最近才闹起鬼来。”
小二讪笑:“这小的怎知道。兴许是他老人家修了十年修出魂魄来了,这才开始作祟。前些时日还有人撞了鬼,说那鬼魂没头,只有个身子在风里飘着,前一眼还在十丈开外,一眨眼就到你面前了,直挺挺的在人跟前矗着,鼻尖对着鼻尖地瞪着人啊!”
王惟朝道:“你不是说那位将军没头?”
小二干咳了两声:“……都是小的听来的,哪知道真假。客官就当段书听着就茶水了。”
又稍坐片刻,看街口聚了几个侍卫,说了几句,祁东径直朝这边酒楼过来了。
祁东两三步跑上酒楼二层,脚步放得轻了些。
王惟朝看着楼下行人,放下茶杯,淡淡道:“还没找到?”
祁东垂首:“属下等人无能。”
王惟朝道:“算了,你收拾人手回去罢,即便是挨着京城每分每寸地搜,他不愿现身,便没人能寻的着。连日来这般折腾,倒是我糊涂了。”
祁东有些犹豫,低声道:“王爷,说不定近郊能有些消息,我再叫几个人去看看,只要凌头儿还没出京城地界,总能有法子打听出他下落来。”
王惟朝挥了挥手道:“不用折腾了,他那性子跟猫似的,你刻意找他,他便越发避着不出来。你们都回府罢。”
祁东无法,下了酒楼,带着人回了王府。
王惟朝眯起眼来看西沉的太阳,嘴角略抿了一丝笑,眉间蹙起的,却是三分愁。
月已上了柳梢,冒了新芽的嫩枝头,落了只灰喜鹊,缩着颈子栖息片刻,却惊闻人声,扑楞楞展翅飞起。
荒废多年的凌家老宅里,多年未开的园门锈了门轴,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推门而入的男子,着一袭青衫,除了腰间结着条淡紫色的丝绦外,浑身上下再没什么装饰。可一入眼,却觉得他遍身带着一股清新华美的气息,便是常服素衣,也带了几分浓丽,再看那一双清凌凌的眼,却又是被两团火灼着,带着烈焰。
夜风鼓袖,月笼银纱,他整个人都像是裹在冰里头的一团火,不沾凡人气息是真,可说他是无头鬼,那眼神也忒差了些。那一双上佻眼如寒星一般,含着三分薄怒两分轻愁,便是鬼也该封个艳鬼的名头。
王惟朝坐在井台边上,用袖子擦擦凝了露水的青石砖。
“老那么矗着不累么,过来坐罢,就是有些湿凉。”
凌启羽的声音像一杯烈酒似的清冽。
“你找了我三日,我却跟了你三日。”
王惟朝有些意外,却是一笑:“启羽的轻功又有长进了。”
凌启羽道:“承蒙抬举。王爷你不显山不露水,暗底运作经营的本事也着实令我佩服。”
王惟朝似是有些冷,手揣着袖子,慢慢笑着说:“说不上什么暗地运作的本事,只不过太祖立的规矩太难为人,皇室子弟不得私谋其他营生,面子是给他老人家留着,可毕竟当今皇上太抠,钱给的少,人却养得多,我苏州封地上的百姓也要活,榨不出几两油水。我不过为了养那一家老小做些买卖维持生计罢了。”
凌启羽冷笑:“你开着京城最大的窑子、赌场,坐拥茶庄、当铺、银号无数,又何必自谦。你在京城有这些产业,在封地也未必没有手笔。这些动作若说只为了养活一府人,可有些太奢侈过头了。”
他从怀里掏出本蓝色的簿册,随手翻了几页道:“我早该想到,这些家商铺若是没有人背后扶植,想在京城立足都难,更别说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的冒出来,还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王爷这些年,可并未虚度呵。”
那本帐册在风中哗哗作响,一页页墨字,积累着他多年苦心经营出来的一砖一石。
王惟朝淡淡道:“什么时候弄到手的。”
凌启羽道:“昨天晚上你跟账房李先生的话我都听得分明。他去睡之后,我便将这本帐册拿来了。如今借来一看,才当真开了眼界,不由得佩服了。怪不得王爷成日里浪迹花街,原来寻芳是假,察看生意进账才是真。”
王惟朝扬眉,悠悠然将手从袖筒里抽出,一拱手道:“客气了。最近京中盛传将军府闹鬼,我特意来等,却没想不是我待芳魂,而是一缕芳魂随着我的行迹跟来,与我算帐了。”
凌启羽将帐册扔还给他,凛声道:“你既然做到这个地步,让人知道了,随便哪个多事的一本就能参的你无法翻身,不但多年辛苦经营毁于一旦,更是让靖远逮着罪名一锅端的彻底。你有什么打算。”
王惟朝慢慢道:“其实也没想有什么大用,不过就是有点攒钱的小爱好,见不得库房里空着。本本份份地坐吃山空,总有些心慌。”
他想一想又道:“而且知道这些产业的人,只有管家、账房、我和各家商铺的主人,如今又多了一个你。就拿你方才说得那京城第一勾栏雅醉阁来说,那里头的人除了他们老板,谁都不认,连我去嫖都要给银子。眼下我不过是个收账的,若没了这王爷身份,我照样做生意,只怕比现在还能光明正大些、本份些罢了。”
凌启羽冷笑道:“你生意做的本份,人却不沾本份这二字的边儿。你要硬装索檀那死抠钱的德行也学不像。攒这么些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当流水花了换来些别的,才真正抵的上多年经营的心血。通透如你,怎会看不明白。”
王惟朝一笑起身,摇头道:“启羽今晚只想跟我说这些,那便是大煞风景了。你离开这几日,我天天都想,见了你该怎么说。只是想来想去,也揣摸不出你会是什么心意。之前的事,是我的不是,我说的太过也太伤人。你说你足跟了我三天,定然也知道我的悔意……别再记恨我那日口不择言说的胡话,随我回去罢。”
他说着去拉凌启羽的手臂,尚未碰到,凌启羽已笑了。
“悔意?王爷有何歉疚悔意,我眼拙看不明白。头天晚上我走了,你第二天就把家什搬进西院去了。你与那伶俐人儿长日温存鸳鸯交颈,我这等人回去扫兴作甚。”
王惟朝语塞了,锦袖之事,他确实做的里外不是人。但他却是看着那一双清澈的眼,念着眼前这双眸子,醉眼一时看朱成碧,心心念念的还是眼前之人,凌启羽又岂会不知。
王惟朝道:“是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
凌启羽眉眼间有讥诮之意:“这事与我无关。你既是睡了他,就好生留着罢。日久见人心,羔羊皮下头藏着什么灵兽还得你自己慢慢瞧。”
王惟朝心里早有分寸,却仍是不动声色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凌启羽一笑道:“没什么意思,王爷当我瞧他不顺眼就是了。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王爷是大丈夫,自然也有毒心肠,事事度己度人,休抬高了自己看轻了别人。”
王惟朝看他神色凌厉冷漠,心不由得一疼,脱口而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也是如此?”
凌启羽道:“自然如此。”他冷漠地瞧着王惟朝,“靖远害得我凌氏一门零落凄惨,我有生之年,必定要他血债血偿。”
王惟朝淡淡道:“你留在我身边也是为了这个?”
凌启羽神色稍动,寒声道:“是。”
王惟朝声音有些干涩,直视着他的眼:“我不信你就不曾念过半分余情。”
凌启羽笑了,笑得肩膀都在颤抖,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
“我不知道你说的余情是什么,只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想要什么。”
他说着一手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和肩头,月光在他匀亭的骨骼肌理上流淌,他的身体瘦削而结实,肩头上隐约有暗红色的纹理勾勒着,却看不分明是什么。整个人青衣猎猎,乌发纷飞,星眸雪亮红唇如血,在月下竟给人一种奇异的妖异感。
他冷漠道:“你若还念着这具身子,今日给了你也无妨。只要你肯反了靖远,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说话声中,已投入王惟朝怀中。
王惟朝静静地站着,不说也不动,想了多少个日夜的人在怀中,他却无动于衷。他推开凌启羽。
“原来我在你心里,竟与严屏无异。”
凌启羽垂着眼,轻轻地笑,仍是伸手去勾他的脖颈。
“你和他自然不一样。你年轻、床上功夫也好,又疼惜人。他不行,总跟大夫要些劳什子药丸,吃了便将我往死里折腾,有时候实在吃了药也不行,他便拿锥子刺、用手拧、甚至用牙咬……”他像是想起什么,笑着将衣襟扯得更开,转过身去,露出背上那一枝鬼擎火。
“这是当年他叫索檀给我刺的,他本想留我做他的娈嬖,为了增加床笫之乐,特地叫索檀用了安息国进贡的颜色,给我纹在背上。这花能随着体温变化而颜色加深,从头到尾像一朵花开的过程一般。没想还未曾试过,我父亲便已死了,我也离了严府,可惜了索檀一手好手艺,王爷要不要试试?”
那一枝鬼擎火在他光洁的背上肆意绽放着,怒张的花瓣仿佛带着毒和恨意,又像一道刺目惊心的伤口,凝结着刺目惊心的血花。
王惟朝心像是被人生生捏紧似的疼,这一切他从未听凌启羽说起过,那一字一句虽是带着嘲讽和恨意,却压抑着辛酸和屈辱。
他确实在十年前失去了一切,受尽侮辱,心如死灰。
王惟朝早该知道,他那颗心,早已深深的结了冰,再难开化。
他几乎忍不住答应了他,任由多少人因这一念生死,他皆不顾。他要护的,只是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的人。
他几乎答应,然而他却不能。他甚至无法给他期许。
现在还不是时候,十年蛰伏,只为求一夜之间改天换地。没有十分的把握,他不能。
千万资财他不在乎、数万兵马他也不在乎,可他在乎凌启羽。
他怕他会被自己拖进无间地狱。他受的苦已经够多,那刀山火海的苦,只应由自己一人承担。
他听见自己说:“衣食丰足已足矣,我不愿以身犯险。”
凌启羽冷笑。他慢慢合拢衣襟,轻蔑地看着他。
“你怕死。”
王惟朝漠然道:“是。”
确实,他怕死,怕极了生离死别。十年前,他未能保住凌将军,十年之后,他不能再失去凌启羽。
凌启羽慢慢地笑了一笑,神情中带着几分了然与淡漠,转身离去。
王惟朝忍不住扬声道:“你去哪里!”
凌启羽停住脚步,背着身道:“也没什么去处,孤魂野鬼似的漂泊,与寄人篱下也没什么两样。”
“回来罢。”
王惟朝的喉咙发紧,已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些天我一直都想着你,祁东他们在找,我也在找。一天天的断不了念着你,总想着你什么时候气消了,便回来了。连晚上做梦都是你推门回来的模样……启羽,你心里想着什么我明白,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想,可我想了十多年,却不比一开始明白多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些颤,已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十年前你我还年少时,我也存了为凌将军报仇的念头。我从未跟人说起过,我到底花了多少心力去经营人脉和财力。落难皇族连平头百姓都不如,人人避之不及,唯
恐惹祸上身被牵连下狱。那些年,我是如何挺过来的,你最清楚。我总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没有五成把握,不会轻举妄动。可如今,我准备好了一切,却开始想,真的成功了又能如何。一切都回不到从前,甚至回不到现在这般平静的日子。”
他看着凌启羽的背影,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其实我只想看着你微笑的模样,而不想千回百转遍体鳞伤之后,再徒然回忆当初。
凌启羽转身看着他,眼里落满的,除了月光,还有些他看不分明的东西。
是了然、同情、落寞,还是鄙夷、憎恨、不曾原谅。
或许只是迷蒙了一切的执着。
他渐渐走远,小院中朽了的木门,斑驳地掉了些油漆,在他身后刺耳地响着,渐渐掩起。
月色惨淡,风寒露重。
王惟朝轻轻呼出一口气,动了动手臂,这才发觉,手指依然凉得发冰。
他追出凌府,大街上连半个影子都无,那一抹青色的影子仿佛从未出现过,凭空消失,无处可寻。
当晚王惟朝回王府,已是下半夜。值夜的老仆年老耳背,听不见敲门声。他索性用轻功翻墙而入。
远远地有巡视的侍卫察觉动静,举着灯笼照过来,喝一声:“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