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鸾一时并未说什么。王惟朝瞧出了些蹊跷,却不作声,垂着眼帘自斟自饮。
正僵着,帘子另一头等不及了,严崇叫人喊了两声,吴鸾全然充耳不闻,严崇索性亲自来叫。
到了近前,却见躲了他两个月的韶玉与吴鸾眉来眼去,严崇一时火冲头顶,一手拽过韶玉手腕,冷着脸笑的咬牙切齿。
“好你个小崽子,我三番四次点名叫你,也不见你来陪,怎么一见穷酸书生倒是没脸皮地倒贴了!”
王惟朝坐在一旁将酒一饮而尽,抬眼瞧那严崇时,不由感叹,这人长的确一表人才。
一双狞眉压着一对浮肿细眯眼,鼻子倒是高挺,只可惜鼻孔翻天。四方脸上只有一双嘴唇生的红润娇俏,却叫人瞧了便不想再看第二眼。
再说那一身打扮更是风流潇洒,纯白的中衣镶着金丝云纹,素色腰带上缀一双玉蝴蝶坠子。外披一件素白的绸衫,只在左半边衣襟袖子上绣着一枝兰草,便是素雅清新也压不住的大富大贵之姿。果然是凡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韶玉被严崇猛地扯到怀里,他瞪着水杏眼欲待发脾气,咬了咬牙,却又换上一脸笑容。
“爷这是说什么话,来的都是客,韶玉伺候谁不是一样。只不过韶玉福份浅,总没机缘伺候您。今回碰上了,韶玉少不得要敬您几杯。”
他说着一笑,轻巧地把手腕从严崇手中抽出,斟一杯酒送到严崇面前。严崇皮笑肉不笑地接过酒杯,拈在手里把玩片刻,却甩手掷在地上。
韶玉脸色一变,还未待说话,吴鸾开口道:“严兄切莫误会,我方才过来,只因仰慕这位兄台剑法,与韶玉公子无关。”
他说着目光瞟向一旁,王惟朝放下酒杯,迎着阳光眯起眼打量片刻,还算配合地向严崇一笑。
“严世侄,多年不见,一转眼就长着么大了。”
他这便宜占的火上浇油,严崇比他还大上两三岁,却正经成了他的晚辈。
韶玉嘴角一僵,严崇却懵了,一脸要发作却又莫名其妙的表情在脸上酝酿得欲说还休。
王惟朝伸手一比,高度不过四尺。
“十年前见你也不过这么高,这些年不见,一转眼你已长大成人了。本王甚为欣慰。”
严崇虽蠢,却也知道天子脚下贵人多,见眼前这人架子颇大,怕真是个有来头的,权且压着火气,草草拱一拱手道:“阁下是?”
王惟朝一笑,懒洋洋的起身,勾了勾食指。
严崇拉着脸,半信半疑地到了他近前。却见王惟朝凑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严崇脸色立时变了,却还带着几分不信。
王惟朝淡淡道:“你腰上缀着的那双玉蝶纹佩,还是前些日子我送往府中吊唁令尊的物事,连它都认得我,你却不认识?”
严崇的脸色顿时垮了,张口结舌,倒是韶玉扑哧一笑,溜溜达达地过去靠在王惟朝身边,笑吟吟道:“严公子是吃了麻椒,还是饮了烈酒,怎么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严崇瞪着韶玉的眼里像是喷了火,奈何他今日走了背字,遇上了惹不得的人,只能强忍下一口气,勉强笑道:“是我冒犯了贵人,还请海涵,莫跟小侄计较。”
王惟朝没作声,韶玉却笑嘻嘻地接茬道:“好说好说。”
严崇狠狠盯了韶玉一眼,却瞟见王惟朝温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慈祥的紧。
吴鸾清咳一声道:“隔壁桌上几位同窗想必等得急了,严兄是否先去瞧瞧。”
严崇捡了台阶马下台:“是了,险些忘了还请了宴,暂且失陪,来日再容晚辈请罪。”
他说着,胡乱作了个揖,逃难似的回另一边去了。
吴鸾也点头一揖,随着转身离去。
韶玉瞧那两人走远了,这才笑嘻嘻地起身,拿小碟夹了一块蜜汁莲藕,讨好地送到王惟朝面前:“方才还要多谢你替我挡了那姓严的,你跟他说了什么,把那龟孙子吓成那德性!”
王惟朝没答他,反问他道:“刚才那个吴公子可与你相识?”
韶玉怔了怔,随即嬉笑道:“认识,怎么不认识。一眼就瞧着眼熟,多半是在梦里已见过十七八回了。只是比不得跟你,夜夜都梦得见,就连白天出一会儿神都是跟你私会去了。”
王惟朝伸手拧他鼻子:“你那张嘴就是个蜜罐子,说得好听,只是没一句实在话。”
韶玉夹着那一块莲藕往他嘴里堵:“你嫉妒啊,那你把这块蜜汁藕吃了,保证你嘴巴也跟我似的,比抹了蜜还甜。”
王惟朝不由得苦笑,无意间抬眼,却瞧见吴鸾也正瞧着这边。只是淡淡一瞥,却竟有些深长意味在其中,让人琢磨不透。
24.双璧
那厢葛俊卿仍是眷着语诗,王惟朝不好打扰,打发韶玉下去,径自上了楼,走到回廊尽头掀起珠帘,轻轻叩了叩门。
老鸨大老远瞧见他,带着笑过来道:“爷要找老板?那可正好不巧,他前两天着了风寒,身子倦着,这会想必正睡着呢。你看是不是……”
门里悉悉簌簌一阵轻响,带着沙哑的声音透过门来。
“哪位?”
王惟朝道:“敬易,是我。”
门打开了,眼前的人披衣站在房内。他对老鸨使了个眼色,将王惟朝让进房。
这雅醉阁的主人徐敬易是王惟朝的旧时相识,当初他在京城做买卖,颇有些生意经在胸中,心思和手腕也活络,舍得花钱上下打点,跟朝中不少官员私下交往甚厚,只是时运不济,靖远清洗朝臣祸连了他,竟至将其家产抄没。
徐敬易一夜之间贫困潦倒,流连漂泊,竟觉天下之大无处容身。王惟朝听闻此事,知道此人是个经商奇才,叫人翻遍京城寻了他来,好生款待,将其奉为上宾。
徐敬易是精明人,自然知道宣王一把将他拉出泥淖,必有所图。却也无妨,只要能重回生意场,他就已满足,更何况他还欠王惟朝这份恩情。
他的确是天生的商人,有他打理,那微薄的本钱打着滚儿地翻番,不出十年,京城之中竟已遍地皆是他为王惟朝挣下的产业。
王惟朝曾笑言:“没有徐先生,就没有小王今日风光。”
徐敬易听闻此言也不过笑一笑,却道:“若无王爷党日提携,徐某只怕连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早已不知流落何方。”
这两人相互扶助,一搭一唱,倒是难得的知己。
王惟朝迈步进屋,徐敬易一脸倦色,沏了杯茶递到王惟朝面前,揉着额头坐下。
王惟朝道:“怎么,最近病了?”
徐敬易苦笑道:“也不算是病,前两天官府里来人来找麻烦,应付了一整天耗了不少神,有些累了。经营这种买卖各个关节要逐一打通,少了谁那一份儿都不行。前几天街头那家芙蕖坊就是,光顾着巴结上头,结果得罪了小人,被随便扣了个罪名封了,老板现在还在牢里待着呢。”
王惟朝道:“着实辛苦你了,这么多生意交给你一人经营,陀螺似的连轴转,再好的身子骨也撑不住。不如你暂时歇两天,我找人替你些时日。”
徐敬易笑道:“王爷这就是外道话了,莫不是不相信我,怕我拐跑了你这产业?”
王惟朝道:“这些年来一直靠着你扶持帮衬,若是不信你,当初怎么会把这里交给你。不过是看你累成这样过意不去。原本想找个靠得住的人替你管两天,也好让你少操些心。”
徐敬易道:“你能靠得住的人也就那么三两个,还多半在王府里抛头露面,不好往这边派。若是让人瞧出点关连,到时候被人抓住把柄,你脱不了干系。”
他说着掏出串钥匙,转身打开旁边橱子,掏出几本账册。
“我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就是咳了几日,眼看着就无碍了。先不说这些,你看看这半月的帐目。”
王惟朝逐一翻看了一遍,半晌道:“辛苦你了。方才我在楼下瞧见几个孩子,脸生得很,可是新来的?”
徐敬易道:“进了新人,册子上必然记录着。只是没调教好时,就暂时不送到前头来伺候人。你见着的叫什么?”
“有个叫韶玉的,十三四岁大小,看着挺机灵,模样也不错。”
徐敬易笑道:“你可是看上那孩子了?你说的这孩子年前就买进来了,一开始性子犟得要命,上吊撞墙绝食耍了不少花样,后来渐渐磨得也就没那烈女脾气了,好歹学的明白了些,嘴上甜了就少受些皮肉之苦。最近让他开始到前头陪酒,再磨磨性子。”
王惟朝想起那孩子笑嘻嘻的模样,居然难得地动了丝恻隐之心,动容问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徐敬易道:“官妓。他家里犯了事,全家抄斩,只留了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充了官妓。说起来也挺让人心疼的,不过……谁让咱做的就是这买卖,进了这门的身世凄苦的有的是,一个个怜惜过来,这生意也不必做了。”
王惟朝道:“方才却听他说老家是潮州的,辗转被卖进来的。”
徐敬易失笑道:“那孩子被调教得滑了头,扯谎都成了习惯,说辞一套一套的,今儿个还是遭灾落难了的,明儿个便是番邦王子了。不必听他胡说。”
王惟朝想起韶玉方才信口开河说自己家乡遭灾,自小颠沛流离,谎话说得毫不心虚,不由得有些好笑,却又有几分不忍。他沉默片刻,推开账本起身道:“你好生修养着吧,等会儿我叫人给你送些药材来,坊间的药材多半以次充好,吃了平白糟蹋身子。你歇着,过几天我再来。”
徐敬送他到房门口,王惟朝停了停:“你同我说句实话,那孩子是不是越家的人?”
徐敬易的表情僵了一僵,苦笑道:“充了奴籍的人哪还有什么姓名可言,王爷不必连这点小事都惦记着伤神。”
王惟朝看着他,慢慢道:“越少师是因为当年曾经保我被靖远怀恨在心,被诬了个贪赃的罪名全家遭斩。那时候我在封地被软禁着,什么都做不了。如果韶玉是越家幸存的后人,我希望你实话告诉我。我欠他们越家的情,这辈子还不清。”
徐敬易的眼神游移,勉强笑道:“王爷怎么偏巧就认定了韶玉便是越家后人,这孩子的背景我当时确实没怎么深究,既然王爷觉得他像,我便叫人去问问乐府,看看能不能弄到奴籍名册,查到他的出身。”
王惟朝蹙眉道:“如此便麻烦你了,无论如何,且别难为那孩子。”
徐敬易笑道:“我记下了,王爷放心,下次你来时,我一定给你个答复。”
王惟朝推门而出,见韶玉还在前厅跟人嘻笑着劝酒,随是带着笑,背影却带着淡淡的落寞与不甘愿。恰好韶玉被人一把搂在怀里,他笑着去推那人,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王惟朝在二楼凭栏而立。韶玉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仅仅是对是相互对视了片刻,他又被人扯着灌了一杯酒下去,呛得一边笑一边流出眼泪来。
王惟朝默默无语,转身下了楼,径自出门离去。
他出了雅醉阁,牵着马慢慢地走,正出神时,就听身后有人叫他。转身一看,却是刚才的书生。
吴鸾一揖,上前道:“王兄且慢,吴鸾冒昧有事相扰。”
路旁杨柳飞絮,丝竹袅袅,吴鸾一身粗布青衫笼在柳烟里,衣袂翩然间竟也带出几分风流韵致来。
王惟朝掣住缰绳,停步道:“吴兄请讲。”
吴鸾笑道:“在下方才与王兄一见如故,特意等几位同窗各自散了,等在这街口,想与王兄再见上一面。”
王惟朝道:“喔?如此说来,必是有重要之事了?”
吴鸾道:“却也并不是十分重要,只怕耽误了王兄。”
王惟朝笑道:“若是有要事,也不会白日里来这章台寻芳。吴兄有话直说无妨。”
吴鸾蹙眉一笑,转脸望身后雅醉阁上软红十丈莺声燕语不绝,神情有些局促,却又带着几分肃然,低声道:“王兄举止风流大方,想来是那雅醉阁的常客,可知今日陪你饮宴的那少年来历?”
王惟朝方才便是被这书生一声“弦歌”勾起了些前尘往事,不由得对这吴姓书生有了几分玩味,却故意做出副不解模样,只当是以为他心思被那伶俐少年勾住,失笑道:“那孩子我也是第一回见,生得一副好相貌,口齿又伶俐些,仗着年纪小撒娇惹人疼惜。吴兄方才不是问过他家乡出处,怎么又问起我来。”
吴鸾道:“他那一番话里十句有九句半瞒了谎,王兄是聪明人,怎会听不出。”
王惟朝道:“他沦落风尘自然有难言之处,逢场作戏罢了,吴兄若中意他,不妨与他结个露水姻缘,又何必一定要知道他的来历。”
吴鸾尴尬道:“王兄误会了,我对韶玉并不是存了那番心思。只是今日见那韶玉,不由得想起叔父家的幼子,自小就被人拐去,多年来都不见音讯。方才我一见那少年便觉得眼熟,想来我那位堂弟若是尚在,也该这般年纪了。”
王惟朝心中一跳,面上不动声色道:“世间哪有这般巧事,当年令弟离家时几岁?”
吴鸾道:“约有八九岁大小,至今已过了五年。”
王惟朝道:“这便是了。八九岁孩童尚未脱稚气,若是长到如今,形貌必然变化颇大。只是有一点,八九岁上已然晓事了,若真是令弟,必然将这几年的遭遇记得一清二楚。吴兄若认定了那便是令弟,当面去问清不是更好?”
吴鸾道:“方才我在言语间多有试探,只是他全然没有回应。”
王惟朝道:“那便多半不是了,吴兄又何必挂怀。”
他一笑,转而道:“方才我听吴兄叫他弦歌,不知兄台失散多年的那位堂弟是否便是叫这名字?”
吴鸾脸色僵了一僵,竟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颇有些为难。
王惟朝见吴鸾脸色尴尬,心里明白了五六分,不再深究令他难堪,扯开话题道:“吴兄眼下时节来京城,又与严家子弟同行,莫不是等着参加春闱的贡生?”
吴鸾道:“王兄好眼力,不才确实是待考贡生。”
王惟朝笑道:“果然如此,听闻今科春闱中人皆是少年才俊,吴兄谈吐不凡,来日必然榜上有名。只有一点,吴兄弟只当我直言唐突了——今日我见吴兄与严崇等人混在一起,确实有些不太合衬,吴兄是人中龙凤,自当爱惜羽毛,与那些世家子弟还是莫要走得太近。”
吴鸾神色一黯,似乎有些衷曲不好直说。王惟朝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笑,转身上马道:“王某言尽于此。春闱将近,祝吴兄金榜题名。告辞。”
吴鸾也举手一揖,袍袖鼓了风猎猎作响,微微抬起下颌,露出领口一片鲜红印记。
王惟朝眼前似乎闪过什么,却不待再仔细回想,跨下骏马已带着他远去了。
再回头望去,吴鸾渐远的身影尚立在街边,那转瞬即逝的一片血红已消失在眼底。
25.入彀
吴鸾口中说起与那少年一段过往,确实有些离奇,王惟朝虽是口中搪塞过去,想起与徐敬易聊起那少年来历,确实有几分蹊跷。
今日一番相逢,颇有几分蹊跷。韶玉与吴鸾,若真如他猜测的,多半都是越家幸存的后人。只是不知韶玉为何不肯认他那个堂兄。
少师越亭山原本是先帝留下来保新帝基业的重臣,他虽为人古板,所作所为却没一件昧过良心,前些年他获了个贪墨赈灾粮款的罪名遭斩。莫说王惟朝,朝中没一个相信素来耿致清廉的越少师会作出这等事来,给他泼上这盆脏水的就是葛俊卿葛御史。靖远顺水推舟地判了越少师秋后处斩,这还是看在他是帝师的面子上,没有剥下他的人皮以警百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