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惟朝脸上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嘴张了张,却没出声。
罗宝瞧着不对,连忙过去搀他,一边招呼祁东过去帮忙。
“凌侍卫的事明天再说,小的们先伺候王爷回去歇了罢。”
王惟朝被搀着走了几步,突然推开那两人,慢慢笑道:“你们都不知道……我知道他在哪儿……我知道……”
他说着甩开两人,跌跌撞撞地往西院去了。
罗宝被他甩了个跟头,手里提着的灯笼也倒了,里头的火烛烧着了灯笼罩儿,一眨眼工夫就着了起来。
他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拍打,祁东嫌他笨拙,咋舌道:“你等着,我去弄水来。”
罗宝被火苗烧了手,慌得焦头烂额,大声道:“那王爷怎么办!”
祁东到处找不着水桶,急着嚷道:“先救火要紧,等会儿再找他去!”
门口离着西院近,那一番吵嚷早已将锦袖吵了起来。他点了灯,推了窗往外瞧,却见王惟朝向这边来了。
锦袖连忙开了门,将他迎进屋,却见他酒气逼人,形容狼狈,完全没了平常的气度神态。
锦袖扶他在床边坐了,转身倒了杯茶递给他。
“王爷喝杯茶醒醒酒吧。”
王惟朝只是怔怔的望着他,突然攥着他的手腕,讷讷道:“启羽,启羽你原谅我……启羽……”
锦袖被他咄咄的目光逼着,有些怯了,不禁往回抽手。王惟朝却将他攥得更紧,猛地将他扯进怀里,贴近他耳畔絮絮地说:“启羽……忘了那些事,你我再回到从前可好。我和你一同去放纸鸢、再和你一起去买糖糕……启羽……你为何不再信我……”
锦袖有些手足无措,推开他低声道:“王爷……王爷您认错人了,我是锦……唔——”
他话未说完,却已被紧紧地捂住了嘴。他睁大了眼,却见王惟朝眼中已淌下泪来,心蓦地一疼,仿佛被他搂在怀里,就能感受到他心中所思所想,连苦痛一并替他分担了。
他低声絮絮地说着,无限悔恨:“我不该说那些混帐话伤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说的对……那是我该背一生一世的债,到死……我都偿还不清……”
王惟朝拥着他倒在床上,慢慢拉开他的衣襟,火烫的手探进了他的衣底。
他仍然叫他启羽,他低低地祈求着原谅,放弃了一切自尊和骄傲,将最脆弱的感情流露出来。然而他得不到回应。
他吻着他,侵略的气息霸道而又脆弱,他怕被拒绝,怕到不愿倾听任何声音。
锦袖空茫地望着他,放弃了最后一丝细微的抗拒。他手中的茶早已泼湿了两人的衣襟,茶杯落地,碎裂声响起。
他承受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念,紧拥几乎让他窒息,疼痛的感觉从里到外,几乎将他撕裂。
灯中的油尽了,火苗摇曳着,越来越小,熄灭的一瞬间,锦袖恍恍惚惚地看见紧拥着他的人露出的笑容。
那笑容如此飘渺,连他自己都知道那只是幻觉。
是他奢求了,能停在他身边,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哪怕只是做一个替身。
恍如黄粱一梦。
他梦见王惟朝细细地亲吻他,在他耳边轻声道,锦袖,我知道是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锦袖再睁开眼时,王惟朝早已醒了。
他一动不动,淡淡道:“昨晚是我对不住你。你……今后打算如何?”
锦袖嗓子干涩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微微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紧偎在他怀里,枕着他的手臂。
他的身上满是情痕,微微一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心底里,微微涌动的,除了怅然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丝丝紧紧抓着他,捏着他的心跳和呼吸。
王惟朝的声音有些哑,慢慢道:“你若是愿回去唱戏,我便叫人送你回去;若是还想着葛俊卿,我便叫他来接你回去;你若是……若是愿意跟着我——”
锦袖咬了咬嘴唇,截口道:“锦袖愿留在王爷身边伺候王爷。”
王惟朝静了静,慢慢抬手捋了捋他的发丝,轻声道:“也好,是我对不住你在先,你若不恨我,便留下罢。”
过了一日,王惟朝叫来了曹管家,吩咐从今日起锦袖就是府中之人了,凡事将他当主子看待,吃穿用度都按主子的规格,不得怠慢。
曹管家低着头连连称是,满面笑容地抬头道:“恭喜锦袖公子了。王爷这些年还未曾被哪个人绊住过心,公子是第一个让王爷如此上心的人,真是可喜可贺。”
锦袖勉强笑了笑:“曹叔您过誉了,锦袖没什么能耐,不过是命好遇上了王爷这般心肠的贵人,沾了些福气罢了。”
曹管家笑得越发慈祥:“锦袖公子脾气好性子和顺,有你贴心伺候王爷,我也就放心了。”
锦袖只是垂了眼轻轻地笑。他清楚的很,自己不过是个替身,同那人心尖儿上的影子比起来,十分里连一份相似处也没有。只是还有几分体温,搂在怀里多少捂捂他那颗凉透了的心罢了。
王惟朝自那日回来后就有些恍惚,有时来见锦袖,说不上两句话,又走了神。
锦袖看他在床边坐着,拿着签子慢慢地拨灯芯,眼里头映着两团火苗,微微地随着夜风晃。
入了夜他便起身要走。锦袖轻声留他:“被褥刚添了新的,王爷喜欢喝的茶、爱看的书都搬到了这房里,书房阴冷,王爷就在这边歇了吧。”
王惟朝看了一眼书架,果然除了些唱词话本,又添了几本自己常翻看的书册。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几页,扔在桌上。
“谁出的主意?”
锦袖的声音轻柔:“是锦袖自己拿的主意,今儿上午刚叫罗宝帮忙置办的。”
王惟朝一笑,瞧着窗外明月道:“你一扯谎就不敢看人。这主意多半不是你出的,是曹管家安排的吧。”
锦袖铺开被褥,含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王爷。”他说着,过去抬起手给王惟朝解开外衫衣扣,春葱般的手指慢慢游移,抽开衣带,将外衫脱下来叠放在一边。
王惟朝垂眼看着他安静的动作。一缕发丝垂下来挡在锦袖眼前,他还未抬手,身后已探过一只修长的手,替他将发丝别到了耳后。
锦袖回头看着他,水盈盈的眼眸微微一漾,轻轻地笑了。
仿佛三月春风穿叶拂柳,一湖春水荡漾。
他将他拥进怀里,温润的触感,微微的暖意,恍如一块通灵的暖玉。
他确实开始眷恋这份体温,若有似无的缱绻。
工部尚书严屏自从去赴了郑家的喜筵后就没见回府,一连几天没在朝中露面。隔了四五天,自郑家湖里浮上来具被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依稀是严屏的模样。那尸体手脚骨折,死状有些蹊跷。大理寺立了案查了一阵子,也没查出怎么回事来,给了个醉酒跌伤,落水而死的说法,草草结了案。
葛俊卿那日一走,隔了多日竟又回到王府中。
府中仆役见了这位当日狼狈离府的御史大人,都是心下暗自称奇,一般人若是落得那般狼狈境地,想必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这王府一步,省得自取其辱。而这葛大人景象是全然不知自尊为何物,想必脸皮的知觉也钝的很,隔了十来天便又登门拜访,还径自登堂入室不拿自己当外人,其心理承受强度着实让人敬佩。
罗宝正闲坐在门廊下跟个小丫鬟说笑,从前日圈里老母猪生了一窝崽一直说到小凤头最近又学了几个新词儿,这便想起来前几日葛俊卿在这王府中出的丑,于是连说带比划,学的乐不可支,说到兴头上口沫横飞,笑得嘴都咧到耳根子上去了。
小丫鬟笑得前仰后合,揉着肚子说:“你休再学他了,不行……笑得我这肚子……哎呦……”
罗宝也乐得不行,咧着嘴道:“就他那德行,也就是咱们主子跟他沾了点亲,没法子不搭理他。照我看啊,要不是仗着他有个阁老的爹在那里撑着,他也混不上那个破官。哎话说回来了,你说说就他那德性,贪财好色欺软怕硬的,怎么就和咱家主子沾上亲戚了呢,真他娘的想起来就让人郁闷!”
小丫鬟也点头道:“对对,李先生时常唠叨着‘葛大人怎么还不还钱啊’,唠叨的都成了心病了。还有啊,我上次还撞见他拦着素兰姐姐动手动脚的,要不是祁东大哥瞧见了过去挡着,他还指不定要干什么呢!”
罗宝挠了挠头,一句话总结:“那还真是个人渣。”
闲话说得累了,罗宝抬起头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唉……今儿天好,太阳照在身上也格外舒服,暖的就跟……就跟……葛俊卿?”
小丫头莫名其妙:“什么跟什么啊?”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罗宝第一眼看着有点眼熟,还以为是眼花了。
他又伸着脖子瞧,却见隔着花墙走过去的公子哥儿,不是别人,正是前几天让他们家王爷亲自“送”出去的葛俊卿!
他噌地跳起来,扔下小丫鬟,喊着追过去了。
“葛大人!葛大人且停停——葛大人!”
葛俊卿听见声,突然停下,罗宝跑急了没煞住,一头扎到葛俊卿身上,撞得他连着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罗宝大口喘着气,白着脸傻乐。
“嘿……嘿嘿,真对不住,小的一时跑急了,冲撞了葛大人。”
葛俊卿掸了掸衣袖,一脸嫌恶道:“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宣王府大小也是个皇亲住的地儿,怎么养得下人都这么不合体度!”
罗宝一口白牙龇着,谄笑得找不着眼:“是小的粗莽,大人恕罪。”
葛俊卿脱口还要说些什么,想了想又忍了回去,拧着眉头道:“你家王爷呢?”
罗宝乐呵呵地说:“葛大人来的不巧,王爷他还没起。”
“没起?”葛俊卿抬眼望望日头,早已日上三竿,他一把拨开面前挡道的罗宝道,“休拿这话糊弄我,这会儿还没起,捂在被窝里做甚。”
罗宝一脸真诚:“小的哪敢糊弄大人,王爷他昨晚睡得晚了些,半夜里又要沐浴,好不折腾。这两天日日如此,睡得晚起得晚,一般用饭都要等到过午。”
葛俊卿挑眉:“他这是为什么?”
罗宝笑得灿烂,一口牙整齐地龇在外头熠熠闪光。
“小的听茶楼里说书先生说过那么句话,叫‘春宵苦短日高起”的。王爷新得了锦袖公子,想来是宝贝的不得了,时刻都想在一块吧。”
葛俊卿的脸果不其然的白了,罗宝看着他狠狠抽搐了几下的嘴角,笑得越发灿烂。
“葛大人脸色不太好啊,这四月刚起了个头,怎得就中暑了。”
葛俊卿脸色越发难看,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家王爷何时起来?”
罗宝傻笑:“这可说不准,一般都要过了午。要不然葛大人请偏厅稍坐,小的去替您看看,通报一声。”
葛俊卿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拧眉道:“去吧,快去快回。”
罗宝躬身一笑,小步跑远了。
葛俊卿在偏厅里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等来了个老仆役来上茶。
他叫住那老仆役问道:“那个叫罗宝的小厮怎么还不回来,你家王爷起了吗?”
老仆役慢慢回过头来,侧着耳朵对着他,一脸困惑:“萝卜?我们王爷不爱吃萝卜,胡萝卜白萝卜都不爱吃,厨房里也不常采买。”
葛俊卿脸僵了僵,加大声音:“你们王爷起来了吗!”
老仆役耳朵着实背的厉害,佝偻着身子朝他走近了几步,一边听一边点头,眉开眼笑道:“听清了,这回听明白了。大人您是问这茶怎么沏的啊,哈哈,您可问对人了,老头子我在这宣王府里沏了十年茶,各个人的口味老头子我都知道。您比如说王爷他爱喝君山银针,这种茶叶府里不能断的。这茶喝着香,茶叶本身占六分,冲泡的手法占四分呐,煮茶的壶罐且不说了,就说这水啊,它还分泉、溪、天落、江、河、湖、井——”
葛俊卿见着半截腿都进了棺材的聋老头在眼前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实在是胸口郁结,连连挥手道:“你下去罢下去罢。”
老仆役打住话头,迷茫地竖着耳朵:“大人您说什么?”
葛俊卿涵养功夫见了底,气急败坏地一拍桌面:“滚出去!”
老仆役一愣,喃喃道:“跪出去……这跪着怎么出去,小老儿走出去成不成……”
葛俊卿着实被气得没了法子,连连挥手道:“去去去——下去!”
老仆役一脸莫明其妙,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怎么就发了那么大脾气……气大伤身呵,索太医最近也不来了,不然真得请他嘱咐您两句。莫生气啊莫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老仆役唠叨着出门,转出小院瞧见蹲在墙后头竖着耳朵
偷听闷笑的一帮小厮丫鬟,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赶道:“去去,都趴在这儿像什么样,听够了赶紧干活去!”
一群仆役哄然散了去,罗宝捂着嘴笑,颠颠地跟着老仆役后头:“刘叔,没想到您做饭冲茶有一套,气人也挺有一手的啊!”
刘叔板着脸道:“你小子就会惹事,刚才跟姓葛的说什么春宵苦短的,不是给主子爷找麻烦么,一会儿王爷回来知道你怎么跟人说的,看他怎么收拾你个臭小子。”
罗宝挠了挠头,随即又眉开眼笑:“王爷忙着在外头找凌侍卫的下落,哪有空管这些小事,只要刘叔您不说……哎,刘叔,刘叔您别走那么快啊,晚饭我给您打下手还不成吗刘叔……”
葛俊卿正苦苦等的人,眼下并不在王府。
其实也不怪罗宝跟他扯谎,府里会点功夫的,都被王惟朝派出去找人去了。整个王府上上下下,除了些上了年纪的仆役,便是些小厮丫鬟,没一个能顶事的。万一葛俊卿一时兴起再去找锦袖,府上没人拦得住他可不太好办。
索性给他一杯茶,让他端着慢慢等去。他等的来就等,等不来就让他赶紧走人。反正这王府上没人待见他老人家。
葛俊卿端着那杯茶从上午一直等到近黄昏,茶喝完了也没人来续水。莫说王惟朝,就是门前连个路过的仆役也没见有一个,简直像是一府都死绝了似的安静。
他实在忍无可忍,起身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大老远瞧见一个小厮路过,他扬声道:“你过来。”
那小厮左右看看,瞧见了他,一脸为难,小步走过来道:“葛大人。”
葛俊卿道:“你家王爷呢?”
小厮苦着脸道:“小的只不过是个花匠,王爷的事小的不知道。”
葛俊卿实在无计可施,又恼又恨却无处发作,强压着一口气道:“你替我给你家王爷传个话,就说今晚我在揽月楼设宴等他。”
小厮点头记下了,惴惴地看着他,那眼神端的是在送客:“大人还有何吩咐。”
葛俊卿受了一天气,盯着那小厮,又嘱咐道:“我找你家王爷有要事要谈,务必给我把话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