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入洞房,没那么容易。今儿个若不一醉方休,岂能放过你这个平白娶了美娇娘的浑小子!
郑光耀坐在高堂之上,笑呵呵地看着满脸喜气的儿子被簇拥在一群晚辈当中,时而俯身与亲家赵渊耳语几句,一片喜气盎然。
隔了几重院门,笑语声渐远了,一阵阵的鞭炮声也渐停了。
喜娘将新娘子搀进洞房,齐齐行了礼,悄悄退了出去。
赵悦雍在房中坐了片刻,欢闹声都在彼处,反衬的身边格外安静。
她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地摸摸身下的被褥,有些硌手,摸索了片刻,捻出枚栗子来。
她瞧了一眼,轻轻笑了,脸却有些发红。静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将盖头掀起一点,挂在凤冠上,四下打量着。
房里一片喜气,龙凤烛燃着,火焰微微地晃。
她提着裙角,绕着房中转了一圈,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脸上露出幸福的笑意。
她回过头,却见侧窗上,映着个人的剪影。
那人的身量瘦削,侧影如雕如凿,似曾相识。
赵悦雍心猛地一跳,推开窗户。
“什么人?”
那人身影一闪,却倏然间没了踪影。
窗外的走廊上空空如也,成串的大红灯笼在风里轻轻地晃着,橙黄的穗子在夜风里飞舞。
那人的声音响起来,轻轻的,略微带着沙哑,却又微带着磁性。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还有便是,祝你跟他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赵悦雍睁大了眼,到处寻觅着,压低声音道:“你是凌哥哥?凌哥哥,你出来见我一面,凌哥哥!”
凌启羽望着她,露出静静的笑容:“这些年是我耽误了你,如今你成亲了,我也没什么送给你,这块玉佩是当年赵大人赠予我的,如今我拿着也没用了,转送给你罢。”
赵悦雍四下张望,眼前一晃,却见床上落了块玉佩,刻的正是她赵家的家纹。
她抬起头来,房梁上一个人影一闪而逝。
她又惊又急,连连低呼了几声,却再不见凌启羽。
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喜娘急急地拍着门,大声道:“出什么事了!”
赵悦雍定了定心神,打开房门道:“……方才听见房里有细碎声响,别是有虫鼠作祟罢。”
几个喜娘面面相觑,一拥而入,脱了鞋拿在手里道:“少夫人莫怕,看我把它逮出来。”
赵悦雍看着那几人翻箱倒柜地找,瞥了眼窗外,却见方才房梁上那一角青衣掠过湖面,翩然离去。
再一眨眼,连那一抹青碧也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郑效惦记着新娘子,喝了几杯酒之后就推说不胜酒力,摇摇晃晃地要离席。昔日同窗今日同僚一杯杯酒敬的他天旋地转,分不清东西南北,他推开递到眼前的酒杯,苦笑道:“真的不能再喝了,不胜酒力、确实是不胜酒力了……”
递酒的人扬起眉,笑容满面道:“今日是郑翰林的大喜日子,小王诚心来贺,郑兄不饮了这杯可说不过去呵。”
郑效定了醉眼瞧眼前这人,却是失笑了:“原来是宣王,臣失礼了……这杯酒,该喝!”
他说着,结过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倒过来,带着醉意晃了晃,一滴不剩。
王惟朝笑着又斟了一杯:“刚才那杯既是赔罪,便不算喜酒,郑翰林饮了这杯,本王才算尽了恭贺之意。”
郑效有些为难,苦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惟朝又斟了一杯,郑效连声道:“王爷……这、这回确实不行了。”
王惟朝笑道:“哎,大好的日子,哪能说不行,这杯算是罚了。”
郑效盯着酒杯,嘴唇都有些发颤,苦笑道:“最后一杯?”
王惟朝笑道:“最后一杯。”
郑效深吸了口气,仰头灌了进去,龇牙咧嘴地倒抽了口气。
王惟朝眼看着凌启羽神色漠然地回来了,说了几句吉祥话,终于高抬贵手放了郑效。
人群涌动,笑语如织。方才还瞧在眼里的人,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王惟朝拨开人群,一路往清静处找去,却在水榭旁停了脚步。
水榭中两个人影在灯笼下映的分明,一老一少,一媸一妍。
他站在水榭下,笼在阴影当中,透过哗哗流水声,两人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严屏双手扶在凌启羽肩上,哑声道:“当年的事我已经尽心了,原本托了郑光耀,仅给凌将军判了流刑,本想到时候打通关节,找个相似的人犯流放了,接凌将军回乡颐养天年。我说这话你定然不信,却字字是实情。当年坏了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宣王。”
凌启羽涣散的目光倏然凌厉起来,他看着严屏,寒声道:“你说什么?”
严屏冷笑道:“若是刑部判决下定了,皇上便是想改判也要费心思给朝臣个理由。若不是有人在刑部定罪之前将消息报到皇上那里去,皇上又怎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叫郑光耀推翻了重新定罪。”
凌启羽面如死灰,目光如刀刃直逼严屏。
“他不可能告密!”
严屏慢慢露出笑容:“他自然没有告密,却是间接将令尊往刀下推了一把。他被押解进京之后,一直被软禁在王府里,在那期间他曾经私自逃出去找过一个人求情。”
凌启羽已经不再说话了,他静静地听着,不想去辨别是非。
他突然感觉无比疲惫,浑身最后一份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他不想再听下去,身子却累得一动也动不了。耳中灌进的都是些无意义的语句。
然而严屏步步紧逼,不妨过一丝一毫击垮他的机会。
“宣王去求了他的舅父葛嘉,那个老狐狸能做到内阁首辅自然有一套。宣王前脚走,他后脚便派人进宫跟皇上告了密,随后皇上便亲自去了宣王府,当天让郑光耀给凌将军改判了处斩。”
他的笑容残忍而冷漠,眼中闪着急切的光。
“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待你却是真心实意,从不曾欺瞒过你。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言,不信你可去问宣王是否如此。你在我府上时,我恨不得将心肺都掏给你,凌将军的事,我为了你连日奔走。当日你不辞而别,我也曾命人找寻你,后来听说你停留在宣王府中,我也曾想,就这么放了手。可我这些年竟一直忘不了你,启羽,启羽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有多想你——”
他说着,声音渐渐急促起来,攥着他肩头的手指也收紧了,眼里灼烧着的火,竟带了些怨毒。
凌启羽木人似地一动不动,失神的任他搂在怀里,片刻垂下眼,睫羽下,两行眼泪漫湿脸庞。
他无须去问王惟朝,因为他眼里映着的他的身影无动于衷。
王惟朝站在水榭下,草木的阴影当中,静静地看着他被人抱在怀里,却默不作声。
他什么都明白了,严屏所言字字是真,当初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
他什么都做不了,一切却皆因他而起。
毁了一切的人,是他。
严屏抬起手,微微抖着去触凌启羽的眉眼。
那两行泪擦去了,泪痕却未干。他看着严屏,笑得凉薄。
“我怎么信你?”
严屏有些急了,举手立誓:“我方才所言若有半句虚妄,立时受天打雷劈!”
凌启羽慢慢后退一步,看着他的目光有些空茫。
“是真的如何,假的又能怎样……说到底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当年他还曾冒死回宣府,助我爹大破胡虏。而你从一开始,便是受了皇帝的意,一心置我凌氏于死地!你当我不知?议和式上大开杀戒的是谁、无视三千镇北铁骑的性命,下令关闭城门的又是谁!”
严屏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哆嗦着,连声道:“启……启羽你听我说!启羽——”
凌启羽慢慢笑了:“你当日在战场上命人斩杀鞑靼贵族、宣读圣旨时,是何等威风,如今何苦作这副模样。工部尚书严屏严大人,你靠着陷害我凌氏一门升到了这个位置,如今却将当初一切推得一干二净,果真非常人所能为。”
他目光锐利如刀锋,带着恨意。
“当真令人作呕!”
严屏满腔思慕皆变成了惊惧,他连退了几步,身后被廊柱挡了,猛然回头,却见身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他脸色青白,声音都开始打颤。
“你需知道,我所做所为都不过是为皇上办事,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怎敢违逆他的意思。启羽,我是身不由己呵!”
湖水映着下弦月,泛着冷光。
凌启羽锋锐的眉眼也映着微冷的光,像一把出了鞘的剑,杀气逼人。
他冷笑,步步逼近:“好一个身不由己。你说,我在这里杀了你怎么样?”
严屏脸色煞白,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双手抱着廊柱,颤声道:“这等玩笑怎可乱开,念着当年我为救你父亲奔走的情分,你也不能……不能……”
凌启羽的笑里透着刻骨的恨,沉声道:“这倒是了,若不是你提醒,我还险些忘了,当年在你府中受的那些侮辱,若是这么轻易就宰了你,倒是便宜了你。”
他说着出手如风,封了严屏胸前几处穴道。
严屏周身一僵,扑倒在地,他张口欲呼救,这才发现,他已叫不出声。
凌启羽道:“我封了你哑穴与手脚穴道,你出不了声,也站不住,却还可以爬。若是你爬的快,说不定还能保全一条性命。”
严屏的脸已被惊恐扭曲了,他已手脚并用地开始在地上滚爬,他肥胖的身躯滚在尘埃中,拼命挪动着麻痹的手脚,像一只挣扎蠕动的蛆虫,丑陋至极。
他拼命向前爬着,挣扎的身躯蓦然一僵,脸上的表情竟是撕心裂肺的扭曲,他的左腿被硬生生折断了,而他却无法惨叫出声。
凌启羽眼中闪着凌厉的光:“这条腿,祭宣府枉受战祸的百姓。”
严屏拖着那条瘫软的断腿,更加拼命地往前爬。
然而又是一滞,硬生生折断另一条腿的痛苦,刺激的他浑身痉挛颤抖。
凌启羽从他那条被碾碎的胫骨上抬起靴子,慢慢道:“这条腿,祭枉死的三千镇北铁骑。”
严屏疼得不住打滚,他的口涎顺着下巴淌了出来,疼得满脸汗水泪水混着地上的尘沙,肮脏的像是只牲畜。
突如其来的痛楚贯穿了他的左手,他整个身子蜷成一团,若是他能出声,怕是早已惨嘶声惊天动地了。
“这条手臂,祭宣府巡抚刘锲。”
严屏哀求的目光已渐渐空洞,几乎已疼昏了过去。凌启羽伏下身,细致地抚着他仅剩的那条完好的手臂,突然狠狠一折。
凌启羽恨声道:“这条手臂,祭我父亲。”
严屏瘫软在地上的身躯猛地一震,却又无力地伏在地上。他的手脚皆断,已成了人彘,便是想逃,也动不了了。
凌启羽绽出让人心寒的笑容,扳起严屏的脸,轻轻道:“你的手脚全都祭完了,我受的耻辱却还没清算,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严屏表情的活像看到了地狱里的罗刹恶鬼,他拼命的张嘴,却喊不出声。绝望的恐惧在他眼中迅速放大。
凌启羽却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主意,微微一笑:“我倒忘了,你还剩了条命。”
他搭在严屏后颈的手轻轻摩挲,像是有意无意地抚摸着手边的猫儿,修长的指尖慢慢滑动,最终厌倦地施了力。
咯的一声,严屏的头颅软软地垂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凌启羽看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这条命,祭当年的凌启羽。”
夜风里带了些寒意,复仇与杀戮的快意从身体的每一寸当中透出来,带来凛然的快感。
月光将尸体苍灰色的脸照的黯淡,他的口鼻中流出的血已开始干涸,变得乌黑。
凌启羽拎起严屏的尸体,扔进了湖中。
扑通一声,湖面激起了巨大水花,涟漪一圈圈荡开,渐渐归于平静。
湖面光滑如镜,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转身出了水榭,接连几个纵身,跃出郑府大院。
夜已渐深了,街道上还残留着些鞭炮衣,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磺的气息,一切仿佛都提醒着他,这一生,这一切与他无缘。
下弦月钩破了云雾,凄惶惶露出尖来。
夜静得让人心慌。
他回过头寒声道:“一路跟来做甚么,难道是刚才还没看够?”
王惟朝现了身,轻声道:“夜深了,回去罢。”
凌启羽冷笑:“回去做什么,你当年害得我家破人亡还得还不够惨,这辈子你要把我放在身边慢慢折磨,一直折磨到死方休?”
王惟朝走近他:“我从没想过害你,凌将军是我的恩人,我视他如父。而你是我至亲的人,离了你,我只怕再活不下去,你难道不知?”
凌启羽一拳击在他脸上,狠狠将他踹倒在地,嘶声道:“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混帐话,我父亲因你而死,这是你一生一世要背着的债!”
王惟朝抹去嘴角血沫,慢慢站起来:“是,凌将军因我而死,我直到死也无法偿还欠他的这笔债。
可是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教训我!当初宣府面临鞑子北下压境之时,我们在沙场浴血,你却在京城清享太平!我或许改变不了什么,可我没有放弃前线三千弟兄,而你又做过什么!”
凌启羽看着他,霎时间面无血色,嘴唇翕动着,半晌却说不出半句话。
王惟朝慢慢冷笑,连连倒退了几步,哑声道:“索性我多背些罪责能让你好过,我便一并承担了。我替你撑着天地,要怨要恨,只管归在我身上。实在不解恨,你便也折了我的手脚,或是千刀剐了,再不解恨便剁成齑粉,若是没了我这个人你能少恨一分,我立时去死也无妨!”
他多少年的亏欠隐忍,皆在这一番话中淋淋漓漓地爆发出来。
夜风冷的似刀,刮得人肌肤生疼,他微微战栗,胸中仍然被怒意涨的生疼。
凌启羽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直寒到人骨子里。
他一语不发,纵身几个腾跃,隐没进了黑暗当中。
王惟朝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指深深地抠进了手心。远处酒肆门前,大红灯笼随风摆动,酒旗映着灯光,在风中猎猎招展。
20.徘徊
王府的门被拍得一阵紧似一阵,停了停,却又是连着几声极狠的响声,竟像是等不得,不耐烦了开始用脚踹门。
罗宝摸黑穿上鞋跳下床,听着声有些怕,又拽上祁东,两人提着灯笼去开门。
门外拍得更响,祁东火了,吼了一嗓子:“哪个不要命的,半夜三更的,敢到宣王府撒野。”
外头静了静,罗宝趴在门上听了听,外头怒道:“给我开门!”
罗宝吓得一哆嗦,连声道:“是王爷回来了!”连忙手忙脚乱地拔门闩,迎他进来。
门一打开,便有个人影跌了进来。罗宝接了个满怀,却是扑鼻一股酒气,直熏的他连气都不敢喘。
祁东忙扶王惟朝起来,转头看看身后道:“头儿他人呢……王爷白天不是和凌头儿一块儿赴喜宴去了么?”
他这一问,王惟朝又被提醒起来了,他挥开罗宝和祁东,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突然转身指着两人道:“启羽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罗宝被他指着鼻子,有些惴惴,陪着笑道:“小的不知道,要不,小的叫人出去找找?”
王惟朝晃了几晃,忽地笑了,对祁东道:“你……知不知道!”
祁东眉头跳了跳:“……不知道,这大半夜的,他别是喝醉了在人家府上睡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