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权 上——虞易
虞易  发于:2013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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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檀实在拿他没法子,撑着这般病体,又能走出几步远。他眼看着凌启羽犯拧,索性打开药箱,抽了几根银针出来,按着穴位刺下去。凌启羽身子一僵,闭上了眼,慢慢软倒下去。

索檀将他扛上床,拿被子裹了,坐在床边发愁。厨房里的药味渐渐浓了,热了又凉凉了又热,还不知道他这一回醒得什么时候,那碗药怕是得糟蹋了。

凌启羽睡了一天一夜方醒,醒来之后比着之前安静了不少,让吃药就接过去一饮而尽,再无别的话。连索檀也看出来,他这是存着养好身体早日离开的念头,却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如此紧要,时刻惦记着放不下。

连喝了三服药,凌启羽渐好起来。索檀坐在一旁看他喝粥,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说了出来。

“我给你把文身去掉罢,用铅白。只是有些疼,想来你也能忍得了。”

凌启羽撩起眼,瞧了他片刻,垂下眼继续喝粥。

“不用了,既是文了,便留着罢。”

索檀还想说什么,凌启羽将粥喝干,递过碗,淡淡道:“再来一碗。”

索檀满肚子的话被堵了回去,拿着碗回去将锅里沉底的桂圆莲子捞了满满一碗,又给他端来。

凌启羽接着,看着索檀有些躲闪的眼,说了一声:“多谢。”

索檀以为自己听错,抬眼瞧他时,他已开始埋头喝粥。一张漂亮的脸藏在氤氲水气之后,云遮雾罩的朦胧,连同刚才那声谢也跟着模糊起来。

第二天一早,索檀叫他起来吃药,进了房间,床上去空荡荡的。

院子里也没有人影,索檀围着房子转了三圈,这才意识到,他确实走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少年就是凌啸的儿子。后来听说他离开京城,回了老家,去接凌啸的骨灰。那以后追随宣王多年,由春风得意的少将军成为了王府侍卫,跟了宣王数十年,只为报宣王买下其父尸首厚葬之恩。

再后来,他随着宣王回了京。再相见时,凌启羽一如当年坦荡,倒是索檀总觉得自己欠了他几分。至于那几分欠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分明。

回想多年前曾听过的那声多谢,终于有些释然。

其实他从未曾记恨过自己,倒是自己,愧了多少年一直不肯放下。

桌案上,笔砚寂寞多年。朱红翠绿颜色早已干成粉末,只有松墨还在,也不妨做一幅白描。他点起灯,铺开纸,撩起衣袖慢慢研磨。

一灯如豆,斗室昏黄,纸上勾勒渐渐模糊,唯有松墨飘香。

18.喜宴

三月二十是个好日子,宜祭祀、订盟、嫁娶。刑部尚书郑光耀家给儿子娶亲,联了国子监祭酒赵渊家做姻亲。

王惟朝拈着请帖看了又看,叫来了曹管家,让他去库房取一柄玉如意,两株珊瑚树,想了想,又叫加了一斛东珠,包好了准备给郑家送过去。

罗宝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王、王爷……葛大人、来……来了!”

王惟朝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让他上偏厅来见我就是,你急怎的。”

罗宝急得满头大汗:“不是……他、他直接去西院了!”

王惟朝蹙眉道:“他上西院哪间了?”

罗宝道:“他直接去找锦、锦袖公子去了!”

王惟朝淡淡道:“不必管他,由他去罢。”

罗宝急道:“王爷、葛大人他……您这回不去不行了!”

王惟朝放下茶杯,微微皱了眉头。

到底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到了不管不行的地步。

王惟朝隔着院门就听见人声,门还半敞着,里头已是一片见不得人的光景。

葛俊卿喘息着抱着锦袖,胡乱亲着,口里语无伦次道:“锦袖、我的心肝宝贝儿,你跟我回去罢,自从把你送过来我就后悔了!你跟我走,我养着你,我一辈子宠你爱你,你让我亲亲,锦袖、锦袖……”

锦袖在他怀里挣着,拼了命也躲不过他的噬咬,衣服领子全被他撕扯开了,整个人被葛俊卿压在桌案上,双手被他拽过头顶按着,已忍不住哭了。

王惟朝心底一道火气直冲头顶,一脚踹开门:“滚出去。”

葛俊卿抬起头,两眼红的带了血丝,神情里有一丝不安:“表……表哥?!”

王惟朝怒道:“我让你给我滚出去,听不懂人话么!”

葛俊卿也火了,他怒视着他:“这是我的人,你凭什么让我出去!”

王惟朝冷着脸道:“这是我的王府,我见不得这等事。”

葛俊卿冷笑,连声说了几个好,突然拦腰把锦袖抱起来往门外走。

王惟朝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把人放下。”

葛俊卿转过头来,咬牙切齿道:“我自己的人,带走又犯了你什么忌讳!”

王惟朝道:“你愿不愿意跟他走?”

这话是问锦袖的,锦袖却只是咬着牙,将啜泣咽到肚里。

葛俊卿冷笑:“他一个戏子,谁要了他那是给他的恩宠,今日我不占了他,早晚也让别人占了,杀猪的挑粪的磨豆腐的,只要肯出钱他就得跟,还不如今日随了我。表哥你既对他没意思,便少插手管这档闲事!”

王惟朝怒极反笑,难怪锦袖信轮回,这浮萍身世不由得他不信。

不信便是生无可恋,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前日索檀还坐在这门廊前剥松子,几颗不开口的被他随手扔了,混在尘土里。王惟朝踢起两颗,留了几分情。

葛俊卿惨呼一声,随着风声倒在了地上。

他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立时有血透过他衣服渗了出来。他疼得脸色惨白,哀号连连。

王惟朝向他走过去,眼里隐隐带了些杀气。

葛俊卿抬起头望着他,不断地往后缩着身子,连声道:“表哥我错了,我不再跟你争了,锦袖是你的了,表哥、表哥……”

锦袖跪坐在一边,神色中带了些恍惚,更多的,却是悲哀。

王惟朝一把提起葛俊卿的衣领,拖着他起身,一直拖出了连廊,将他一脚踹进水塘里。

“滚!”

葛俊卿挣扎了半天,才发现水塘不深,他站起来抹了把脸,却见水里有一丝红。再抹了一把,才发现是鼻子磕破了,浑身污泥浊水的,狼狈的没脸见人。

几个王府侍卫把他拽了上来。曹管家搓着手跟在他身后,问表少爷要不要来碗姜汤换身衣服。

葛俊卿狠狠地啐出一口血沫,搡开前来扶他的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檐廊下挂着的小凤头看呆了似的,半天瑟缩在栖木上没作声,直到葛俊卿走远了才扑了扑翅膀,小声叫:“贱人!贱人!竟日语还默!”

锦袖仍然跪坐在尘埃中,王惟朝将他扶了起来。

曹管家打发人都下去了,小凤头仍然扑着翅嚷嚷。罗宝一路小跑过来,踮着脚把笼子摘下来,伸着手指虚空戳了几下吓唬它:“再叫!再叫把你舌头绞了!”

小凤头亮开嗓子跟他斗气,一路大嚷:“贱人!贱人!贱……”

王惟朝把锦袖送进房,扯开被褥给他裹好,坐在床边,静了片刻道:“你好生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说着起身,手腕却被锦袖攥住了,微微发潮的指尖,手心透着凉。

锦袖一动不动,两行眼泪从紧闭着的眼中淌出来。

王惟朝觉察时,手指已探了出去。他给他把泪痕擦干。

“别想太多,有什么事过些日子再说,先休息罢。”

锦袖慢慢松了紧握着他的手,睫毛微微颤着,害冷似的有些瑟缩。

还是料峭春寒里,免不了冷。王惟朝给他掖了掖被角。锦袖蜷缩起来,抿紧嘴唇,不再作声了。

王惟朝悄悄为他掩上房门,出了院子,微微拧起眉头,叹了口气。

平白里闹了这么一场,天色已有些暗了。曹管家等着问在哪里用晚饭,原来索太医常来时,经常在水榭用饭。索太医最近几日不太来走动,便改回了偏厅,有时候也拿不准王爷什么时候想在书房里用饭。厨房里做好了,不知道该往哪儿送。

曹管家跟在他身后问了几声,王惟朝方才听见,淡淡道:“今晚不吃了。”

曹管家动了动嘴唇想劝,王惟朝已起身出去了。曹管家打发祁东跟着去看看,祁东出去转了大半个时辰又回来了,说跟丢了,王爷惯常去的几家欢场也没见人影。

曹管家心里有些不上不下的,看看外头渐黑的天色,皱眉道:“找不着就多叫几个人出去转转,今日当值的有几个,一并去找。”

罗宝提着小凤头,一路吵吵嚷嚷地过来,苦着脸道:“大半夜的王爷能上哪儿去啊。”

祁东揣着刀在院子里打转,点齐了人就出门找人。

凌启羽站在连廊下,狭起眼瞧着外头。几个小厮抬了裹了红绸礼盒进厅,小心翼翼地放下。曹管家细细检查了一遍,点了点头,挥手让人又抬了下去。

凌启羽看着那几人走远了,罗宝提着小凤头转悠过来。凌启羽叫住他问:“方才瞧见些贺礼,是哪家送来的?”

罗宝笑道:“不是别家送来的,是王爷准备送给人家的。听说是郑大人和赵大人家要结儿女亲家,王爷叫人准备的贺礼。”

凌启羽眉头一跳,追问道:“哪个赵大人?”

罗宝道:“听说是什么官位是什么敬酒的,叫赵渊的大人。”

“……国子监祭酒?”

罗宝一拍脑门,咧嘴道:“是了,好像是这么个说法。”

凌启羽静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了。”

罗宝有些莫名其妙,低头看看小凤头,小凤头歪着脑袋,难得安静地瞧着他。

凌启羽一转身走了,罗宝瞧着他的身影,摸了摸嘴巴,倒抽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小凤头张了张嘴,大叫:“贱人!贱人!”

凌启羽回了东院,打开房门,落满了月光的房内,有个独坐的影子。

他淡淡道:“外头为找王爷闹得翻了天,您却在这里待得安稳。”

窗外溶溶月色倒映在河渠中,木樨芭蕉刚绽了嫩芽,带着若有似无的草木香气,静的让人沉醉。

王惟朝道:“我没什么地方可去,不过借你个僻静居处躲上些许时候,偷片刻清静罢了。”

凌启羽瞧着地上斜长的影子,轻轻一笑:“王爷如今却又心烦了。早知今日只为了个戏子便和葛御史闹翻了,当初又何苦留下那祸水。到今天闹出这么一出怎么收拾。莫说以后不好见葛俊卿,便是葛嘉那里,你又如何过得去。”

王惟朝淡淡道:“既是瞧见了,总不能不管。葛嘉踩着跷板两头讨好,一头搭着皇上,一头搭着这边。也不是什么信得过指望的上的人,翻脸就翻了,还有什么可惦记的。”

凌启羽道:“在朝堂混迹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是心里防着,面子上也总得要过的去才好。”

王惟朝苦笑道:“我无才无德,没什么经天纬地之志施展抱负,做那些虚伪人情作甚。”

凌启羽目光流转,夜色中,一双眸子寒星一般,亮得逼人。

“我还以为你有雄心壮志,没想那些志气经了这些年都消磨殆尽了。当初王爷一怒能百万兵马中取敌将首级,如今倒打磨成了个八面玲珑的温吞脾气,冲冠一怒也只不过为了些祸水罢了。果真是经足年月看透世事了,却是恁的没了志气血性!”

王惟朝脸色一僵,神情复杂。

凌启羽道:“有些东西,怎么失了就怎么拿回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王爷是有改天换日之能的人,切勿为了些私情琐事耽误了大业。”

王惟朝道:“你可是想为凌家报仇。”

凌启羽冷笑道:“自然是无一日不想。我虽恨靖远恨到想眼下就把他从龙椅上拖下来,却更想看你来日高居朝堂之上的光耀。那原本就是属于你的,是他硬生生占了去。弱者肉强者食,这些自不必我多说了,王爷心里明白,这般藏拙也躲不过,终有一日被他逼到死地,你欲求作一介平民都不得。说句难听的,若要让他彻底心安,唯有你一死而已!”

王惟朝未作声,只是瞧着窗外夜色,眉头渐渐深锁。

凌启羽淡淡道:“我言尽于此,是进是退,都在王爷一念之间。”

月光投进房内,慢慢在脚下游移。

静了片刻,凌启羽转而道:“赵渊要将女儿嫁给郑家了?”

王惟朝皱眉道:“你怎么得知这事?”

凌启羽道:“你只管说是不是真的。”

王惟朝有些顾左右而言他:“我本不想让你知道。”

凌启羽淡淡道:“也该嫁了,她只比我小两岁,今年该二十有二了。直到现在才结亲,是我耽误了她。”

王惟朝道:“没想到你能看开。”

凌启羽笑得有些自嘲。

“有什么看不开的,短短二十年、争过、怨过、荣过、辱过。还有什么经受不住的。”他轻轻叹息,“婚期定在何时?”

“三月二十。”

那便是五天之后。

凌启羽道:“我想去贺声喜。”

王惟朝抬眼看着他。

凌启羽轻轻笑了:“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平白耽误了她这些年,一直愧疚。如今她有了好归宿,不管她知不知道,我只想祝她幸福。”

王惟朝淡淡道:“好,那日你我便同去赴那两家的喜筵。”

院中有人提着灯笼跑进来,祁东在门口喊:“头儿,整个章台街都找遍了,没见着王爷。”

两人对视一眼,王惟朝起身推门而出。

祁东见遍寻不着的王惟朝竟在东院待着,一时傻了眼,连声道:“王王王爷,您怎么……?”

王惟朝淡淡道:“一时有些倦了,过来找凌侍卫讨几杯酒喝。去把人撤回来罢,别折腾了。”

祁东面皮有些抽搐:“……是。”

他走到院门口,王惟朝叫住他道:“锦袖怎么样了?”

祁东道:“锦袖公子一直歇着,曹管家过去看了他一回,睡得很安稳。”

王惟朝道:“你去罢。”

祁东躬身一礼,转身离去。他手提着的那盏红灯笼,在夜色中晃着,渐渐远了,一点红光烙在眼里,闭上眼仍是耀的眼发疼。

19.喜宴

三月二十,大半个京城张灯结彩。从大清早就开始放鞭炮,震得人耳朵一直隆隆作响。良辰吉日迎了新娘子进门,讨糖果吃食的小孩子围着轿子蹦来跳去,连声嚷着:“看新娘子喽!”

赵家的小姐赵悦雍是出了名的美人,不仅容貌娟秀姣美,脾气更是精灵俏皮惹人喜爱。年少时她也曾学祝英台,女扮男装混进他爹主持的太学里读书,口齿伶俐思维敏捷,引得不少鸿儒对她交口称赞,只可惜如此天分,却是个女儿身。

她这个夫婿,便是当年在太学里读书的同窗师兄。两人青梅竹马,终成眷属,实在让人羡慕。

郑效掀了轿帘,见了里头的新娘子,情不自禁地一笑,俯身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一直抱进了大堂。

宾客满是艳羡之声,恭贺欢笑不绝。满地都是艳红的碎鞭炮衣,踏在上头也似是沾了喜气,人人喜上眉梢。

夫妻向天地、高堂拜过,最后一拜,两人缓缓拜下,那一拜便是结下一生一世的情缘。

众人喝彩恭贺声不绝,新娘子由喜娘搀着进了内堂,郑效也欲跟进去,却被几个同窗嬉笑着拦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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