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惟朝扬了扬眉,目光落在锦袖身上。
房里光线暗昧,阴影拢在他的侧脸上,看不清眉眼。
王惟朝瞧着他有些落寞的神情,不由得想起前两天葛俊卿过来时,对他上下其手时的情形。他便是当真不愿,也无从推拒,早早认了命的模样,当真让人瞧在眼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小凤头扑棱棱地跳了几跳,又低下头,细细地梳理起羽毛。
索檀举目看看天色,起身道:“一不小心就多待了些时辰,险些忘了晚上还约了客。等会儿药熬好了请锦袖公子服下就是,臣今日先告辞了,明日再来。”
王惟朝送他到了院门口,正好碰上罗宝提着药壶过来。索檀嗅了嗅,捻起壶盖瞧了瞧汤色,蹙眉道:“下回火小些,这几日都煎得急了,药效逼不出来,平白浪费了些药材。”
罗宝咧嘴一笑:“索大人果然厉害。以往都是厨房李师傅看着煎的,今回他出去采买了,叫小的顶了回班,手生火急了您都能瞧得出来。”
索檀道:“想必就是你煎药那会儿光顾着跟人闲话,草草煎出这么一壶来,下回多用些心照看着罢。”
罗宝挠了挠头,缩着脖子提着药壶进了院,抬手敲了敲门:“公子,小的伺候您吃药来了。”
他刚要推门,一只手自他身后拿过药壶,淡淡道:“我看着他服药,你下去罢”
王惟朝进了房把壶放在桌上,又从搁板上取了只茶碗,倒了些茶水洗净了,斟上汤药。
他抬头瞧了一眼门口,罗宝还怔怔地站在那儿。
他扬眉,淡淡道:“还有事?”
罗宝连连摇头,讪笑道:“小的没事。王爷您忙着……忙着……”
他连着退了好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四下望望,两三步跑回来把门严丝合缝地关上,这才小步跑了。
锦袖仍是怔忡地坐着,神思不知道游到了什么地方。
王惟朝将汤药吹了吹,端到锦袖面前。
“该吃药了。”
锦袖垂眼瞧着那满满一碗冒着热气的苦汁子,摇了摇头。
“喝这些没用。”
王惟朝挑眉:“怕苦?”
锦袖慢慢地笑了:“锦袖从小就没少吃过苦,这些汤药不过一时苦在嘴里,那时常苦在心里的罪都受得了,哪还怕这些。”
王惟朝放下碗,瞧着他道:“心里怎么苦了,说出来给我听听。”
锦袖轻轻摇头:“没什么,是我胡说了。”
他伸手去端药碗,还有些烫,他小心地端着碗沿,深吸了一口气,将药一饮而尽。
王惟朝将茶水递给他,他漱过口,王惟朝又从腰上解下个小锦囊,从里头取了颗腌渍的乌梅递给他。
“昨日见你吃药时便想着了。你喝剩的药渣我尝了一口,果然苦得不像样。下午叫人买了些果脯蜜饯来,明天给你送过来,吃完药含着去苦味。”
他将那颗乌梅喂给锦袖含在嘴里,转身收拾了药碗。
锦袖低声道:“王爷这样当真是折煞锦袖了。东西留着我来收拾就好。”
王惟朝道:“反正没什么事,顺手收了。你养好了身子,隔几日俊卿来接时我也好跟他交代。”
锦袖沉默不语,神色又黯淡下来。
王惟朝回头瞧了他一眼,苦笑道:“又怎么了?”
锦袖低声道:“……这些时日来,王爷的恩情锦袖都记在心里。锦袖不是没良心的人,即便这辈子报答不了您的恩,却也决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
王惟朝慢慢皱起眉头:“说什么呢,什么对不起对的起的?”
锦袖抬头看着他,凝视片刻,伸手去握他的手。
“王爷,我……不想再跟着葛大人。”
他眼里满是泪,只一眨,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王惟朝抬起手,替他把眼泪擦干。
“他将你疼在心尖上,你跟着他,日后便是有了依靠,眼下怎么说傻话了。”
锦袖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仍是低低道:“我不愿跟随他,王爷若是怜惜锦袖……便收留了锦袖罢。”
他神色凄然,目光里有绝决,更多的却是无助。
王惟朝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起身道:“别胡思乱想了,早些休息罢。”
他提着药壶出了门,轻轻替他把门阖上。
隔着一扇门,他抬手慢慢揉着额角,小凤头缩着脑袋闭着眼,蹲在栖木上一动不动。
眼看上弦月到了头,渐渐圆满。
王惟朝抬头看着那轮月上笼着的影子,想起刚才那番话,心中有些烦,更多的是千头万绪的乱。
他不愿跟着他,又何尝是真心实意地愿意跟着自己。不过是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可去,浮萍也想有个根。
他并非不愿留他,也不否认曾动过这个念,可人心不足,总想这事总需他心甘情愿才是最好。
更何况他话中蹊跷,葛家一直都踩在桥板上两头讨好,对靖远帝那是十二万分的忠心,对自己这边也显得客气,却在暗地下做了不少动作。这回把锦袖送来,多半是安插了个眼线在他身边,他又如何能新安理得地笑纳了这份大礼。
他叫来祁东,蹙眉道:“你去给我查查锦袖的来龙去脉,一丝一毫都给我弄明白了。”
祁东有些诧异:“王爷?”
王惟朝不再多言,只是吩咐道:“去罢。”
祁东欲言又止,躬身退了出去。
夜色含烟,那一抹黯淡月光下的宣王府像是陷入了沉睡。院墙一角有个影子一掠而过,扑楞楞的拍翅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17.旧事
这一日索檀来给锦袖看诊,叫人熬上药之后闲来无事,罗宝给他拿了盘松子,几碟干鲜果子给他磨牙解闷。索檀便在门廊前头坐下剥着松子,小凤头白日里吱吱喳喳地叫的累了,缩起脑袋蹲在栖木上打盹。
王惟朝闲来无事,站在一旁看索檀剥松子,随口道:“索太医好兴致,在这里闲坐看云么?”
索檀拿指甲撬着松子上的一点缺口,慢悠悠地说:“也并没多好兴致,只是等着熬药,打发时间罢了。”
他说着更用了力去撬那枚松子,略微露了一点缝的硬壳,指不定那只是道纹,撬也撬不到心里,他仍是执了意地去剥。
猛地动作一顿,拇指上一道红渗出来,慢慢的凝成血珠。
指甲劈了,都说十指连心,却不怎么疼。
王惟朝瞧见了,拧了眉头拿过那粒松子,轻轻一捏便开了口,厚实的硬壳裂成两半。
他把松子仁扔到盘子里,瞧着堆成尖的松仁说:“喂鸟用不了这么些,剥这么多做什么。手怎么样了。”
索檀把手指蜷在袖子里,感觉指尖有热辣辣的液体淌下来,淡淡道:“没事。”他想了想又道,“锦袖公子的身子最近调养的渐好了,王爷照着臣开的方子再煎上一个月的药,想必就能更平稳些,臣以后也不必常过来叨扰了。”
他说着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王惟朝道:“索太医这是什么话,天天拿些没用的汤药打发着,锦袖真正的病根在哪里,医术精湛如你,又怎会不知?”
索檀的身子僵了一僵,转眼看着王惟朝,片刻笑了。
“臣确实见识浅薄,医术有限,不过庸医一个。王爷见多识广,若是知道锦袖公子病因何处,还请赐教。”
王惟朝道:“朝廷理的派系纠葛我不愿多说,你日日来我府上走动,早已被朝中清流看成了我的人,你便是想撇清也已经晚了。既然如此,索太医为何不能跟我推心置腹。”
索檀只是垂眼听着,嘴角带着一抹苦笑。
“王爷这是要拖臣下水?”
王惟朝含笑道:“这趟浑水是你自己踏进来的,如今想撇清关系抽身而退,怕是晚了些。”
索檀只是苦笑不语,半晌道:“臣不过是尽治病救人的本分,若是与这本分有关,臣与王爷推心置腹也无妨。”
王惟朝轻声笑了:“若是本分之外的事,难道就不能托付给索先生?”
索檀心中蓦然一跳,抬眼看向王惟朝时,见他神情中带着几分苦涩,停在眉宇之间挥之不去。
夕阳落影在池塘水波中微微摇曳,索檀道:“王爷有什么用的着臣的地方,直说罢。”
王惟朝一笑道:“锦袖的病我已着人查了,是中了葛俊卿的蛊,叫寒炽,想来索太医早已瞧出病因,解这点小蛊毒,对你来说不算难事。”
索檀背着身,身影映在夕阳里,衣袖翩然他自不动,片刻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开口,不止这一回配解药,今后若是能用的上的,王爷也开口就是。”
索檀说着,回头看着王惟朝,他眉宇间一抹苦涩已经消失,眼中带着淡然的笑意。
王惟朝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跟你客气了。”
索檀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将一缕乱发别到耳后,有一刹的垂眸,眼角染上了夕阳里的一抹飞红,竟有几分动人。他拱手道:“如此臣便告辞了,解药或许要费些时日,王爷请稍待。臣告辞了。”
王惟朝忙道:“怎么说走就走跟风似的,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上回你亲手钓的鲤鱼还有两尾养在厨房里,我刚吩咐厨房给炖了一条,怎么也得等到吃了晚饭再走。”
索檀笑了笑:“鲤鱼是灵物,王爷怎么说炖就炖了。剩下的那条,王爷替臣放生了吧,也算是替臣积德。”
王惟朝沉默片刻,瞧着他道:“索太医如今还是七品?”
索檀微笑:“臣无能,多年来一直未曾挪过窝。”
王惟朝道:“多年来多承先生诊治照料,宣王府确实薄待了先生。”
索檀蹙眉苦笑:“王爷何出此言,索檀虽然常来附中叨扰,诊金却从未少拿过,王爷何谈薄待。”
王惟朝道:“我来京城前,也曾听说过,索太医妙手丹青,人皮做画,一副千金。宣王府那三五两的诊金,确实寒酸了些,也大材小用了。”
索檀看着水塘里锦鲤涌动的暗影,有些出神。
王惟朝淡淡道:“先生若有心,凭那一手技艺,便是执掌太医院,也是轻而易举。这些年,是我耽误了先生。”
索檀笑了,他抬起头看天,天空有些阴郁,山雨欲来。
王惟朝道:“不知可否麻烦先生,为小王做一幅画。”
索檀垂下眼,受了伤的手指微有些痉挛。
他听见自己说:“我几年前就已不画了。”
王惟朝看着他。索檀却不敢看他,略一欠身,极不自在地转身离去。到院门口,却见迎面而来的凌启羽,他面色一僵,竟有些无措了。
凌启羽神色如常,微微颔首,道一声:“索太医辛苦。”与他擦肩而过。
索檀抿紧嘴唇,心底总有几分不上不下,竟有几分惆怅滋味。
说起来,索檀总觉得有几分对不起王惟朝,说到底却也不是对不起他,而是对不起凌启羽。
当初在严屏府上,是他第一回见凌启羽。
那一双手掀开红纱帐的刹那,似笑非笑的颓靡神情,烙在眼里,便再忘不了。
他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孪宠,这般妖而不俗,媚中还透着凌厉风骨的,他仅见过凌启羽一人。
那一双眼里,流露的是傲睨和屈辱,还有些他看不分明的东西。
索檀为他惋惜,却无能为力。
一枝鬼擎火文在身上,一针一针,疼到骨子里的烙印,让他的恨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索檀的手一直在颤抖,心上受的折磨竟比他承受在身体上的折磨更难承受。文完他才恍然觉察到,自己出的冷汗,已湿透了中衣。
那不是个甘心做人娈嬖的人,假以时日,他必然会将受过的屈辱加倍奉还。
只是索檀没想到,一切来的那么快。
几天之后,那少年闯进了严屏的书房。
他散着发,两眼血烧一般赤红,硬生生将严屏从温柔乡里拖出来,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地一脚踹在尖叫不已的姨太太心窝口,登时疼得那女人闭过气去。
严屏还以为他是醋了,涎笑着去摸他的脸。却被他反手拗的腕子脱了臼。
他没有任何兵器,也不屑用那府中的刀刃脏了手。他徒手捏着严屏的喉咙,险些就要将他喉咙捏碎。
严屏下跪求饶的丑态映在眼里,令人恶心得无以复加。
他垂下恨得发抖的手,一脚将他踢开,转身离开了严府,再无人敢拦。
那天的雨极大,闪电劈断了严府前的老桐树。街上的行人都遮着头奔跑,急急地寻一处避雨的地方。唯独那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轻纱薄衫,飘飘摇摇,像个游魂。
索檀急赶着避雨,与那人擦肩而过。心念不觉一闪,不由得回头看那人渐远的身影。
他不知道为何会在此时此地与那人相遇,却在明白之前,已追了上去,将一把油纸伞遮在他头顶。
“我的居所就在这儿不远,随我来可好?”
凌启羽回头看着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眼里一片空茫。
那一场雨不仅浇透了索檀,也浇病了凌启羽。
索檀蹲在厨房里打着把蒲扇煎药,揉着疼得厉害的头,不时回头瞟一眼沉睡中的凌启羽。
煎好了药,他自己先灌了一碗,又滤好一碗端到床前,垂着眼琢磨该不该把他叫醒。
凌启羽还有些烧,脸色发红,睫毛微微颤着,像是梦着什么。
他先前穿的那身衣服湿透了,索檀给他换下来晾在一边,另给他找了身衣服换上。他烧得昏昏沉沉一直没醒,身体烫的厉害。索檀瞧见了他背上那一枝鬼擎火,心底蓦然起了个激灵。他一瞬间甚至想,眼前这少年是不是已经死了,化成魂来找他这为虎作伥的来算账。
凌启羽全然不知索檀心里所想,却是紧闭着眼,略微扬起嘴角,模模糊糊地说了些什么。贴得近了,才分辨出他口中呓语说的是“微兆”二字,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索檀又定定地瞧了他片刻,却见他笑的与当日在严府中的刻毒颓靡不同,反而是一片宁谧。
索檀替他把被子裹好,药放在一旁,自己坐在床边,慢慢地想了不少。窗外雨声不断,烛火也微微摇曳,索檀头一点一点,不觉也歪在床边,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早晨,药自然已经凉透。索檀端起药碗瞧瞧,扭头去看凌启羽,却险些跌了碗。
凌启羽躺在床上,没动也没出声,望着窗外初晴的天空出神。片刻又转过来,淡淡道:“没想到是你,索先生。”
索檀的喉咙有些发紧,捏着药碗的手忍不住开始哆嗦,涩声道:“你着了凉,我去给你把药热热。”
他说着端着药碗往厨房躲,凌启羽在他身后道:“先生可知,凌啸凌将军……如何了?”
索檀眉头一跳,前几天他进王府为宣王诊病,便有此一问。如今又提起来,却有些巧了。
他慢慢道:“近来打听凌将军消息的人不少,想来他功勋赫赫,受人敬重也是自然。前几天宣王也曾问起,得了消息竟一时心口疼晕过去……”
凌启羽的声音带着颤,截口道:“凌将军他到底如何!”
索檀点起火,将药倒进砂锅里道:“几天前就已斩首了,听说宣王打通关系买下了他的尸首火葬了,不日便启程带回凌将军老家葬下。”
他正说着,隔间里扑通一声,凌启羽从床上跌扑下去,他扶着桌子勉强站起来,却是一连串咳嗽不止,眼角都呛出泪来。
索檀连忙去搀他起来,没想凌启羽病中还有几分力气,甩开他跌跌撞撞往门外去。到了门前腿一软,绊在门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