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权 上——虞易
虞易  发于:2013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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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袖道:“王爷待人亲切和气,也没架子。对百姓的事知道得也清楚,竟不像……不像……”

王惟朝笑道:“不像王爷?你觉得我一口一个本王端着架子你听着舒服,我改口也无妨。”

锦袖失笑:“王爷还是这样就好。”

王惟朝搅了搅馄饨汤:“我从小不是在宫里长起来的,万幸没像了那些皇亲国戚。小时候我也常像这样上街,不过多是偷跑出去。那时候人小鬼大,早早悟出了法不责众这道理,为了被发现时少挨些罚,总是拖上些人一道去。回去罚跪时一跪一片,时常是我和启羽跪在最前头,并排跪着,困极了就互相靠着睡到天亮。”

锦袖有些向往,追问道:“王爷说的可是凌侍卫?”

王惟朝有些沉默,眯着眼看着门外行人来来往往,片刻一笑道:“趁着还热乎着,快吃了罢,别等凉了腥气。”

那顿饭锦袖吃的舒畅,王惟朝却剩了大半碗。

出了店门,正遇了午后最热的时候。初春里难得见这么毒的太阳,锦袖出门迎着太阳晃了晃,紧紧地皱着眉。

他垂着头走了几步,一双眼眯得睁不开,没走出一条街,头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身上几重衣服都被汗透湿了,脸色苍白,嘴唇也微微的发颤。

王惟朝一直都有些晃神,却没注意锦袖的异样。

走了些路程,却听身后扑通一声,路上的行人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他回过头,却见锦袖已倒在路边,人事不省了。

王惟朝忙抱起锦袖,叫了轿子将锦袖送回王府,又吩咐人赶紧去找太医来看。

索檀探完脉,皱着眉沉吟了片刻,提笔开了个祛暑气的方子,叫人下去煎了。

锦袖的嘴唇苍白,额头上仍然不断出着虚汗。王惟朝拿袖子给他擦了去,抬眼瞧着索檀道:“这才初春,怎么就中暑了?”

索檀又仔细瞧了瞧锦袖的脸色,起身道:“出来说罢。”

两人站在门廊上,有燕子从水塘上滑着飞掠过去,穿枝拂叶地飞了几回,又飞到厢房的檐下栖了。

索檀放低声音道:“那症状我确实没见过,还是春寒料峭里就能被热成这样,确实奇怪。印象里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这种病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眼下且给他清些暑热,待臣回去查查该如何诊治。”

他想了一想又道:“他之前就有这病么?”

王惟朝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他不怎么出房门,只在早晨天还不亮时在这院子里逛逛。今日带他出去转了一圈,上午瞧着就不太好,过了午太阳略毒起来,他便受不住了。”

索檀点头道:“看来他自己知道有这病症才总躲着日头,等他醒了我再问问罢。”

罗宝端了药碗过来,王惟朝接了过去,进了屋坐在床边,扶着锦袖起来,拿调羹给他将药汁一点点灌了下去。

索檀下午回去了一趟,说是去查那个稀罕病症的记载。到了第二天又过来了一回,却不像查出来的模样。

锦袖早已醒了,索檀详细问了他些病症,最后得出个结论。

他这病症不像是普通人得的,倒像是中了邪。

王惟朝一口茶喷了出来,把茶杯撂在桌上:“索太医以医术救人,怎么还信些怪力乱神的事。”

索檀一本正经道:“臣回去查了不少典籍,到最后却在一本荒诞不经的神怪书上见着了类似的症状。说是阴气重的人容易被鬼附体,附了魂的人便见不得人间至阳之气,白日里出不得门见不得日光。”

王惟朝瞧着他:“你信这个?”

索檀慢悠悠一笑:“自然是不信的。不过臣家里一直经营着寿材生意,也听了不少类似的事儿,虽不怕,但也不否认这种奇事或许真有。”

王惟朝表情僵硬:“你刚才说……你家是做……”

索檀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淡定自若,口气极其平淡,且带着含蓄的自豪。

“臣老家是柳州的,想必王爷也听过柳州寿枋的名声。那儿寿材用料都是上好的楠梓,次的也是春芽、柚木,绝对防虫豸耗子,王爷若是有兴趣,臣可以为您挑几款好上好的以备百年。”

所谓出身能影响一个人的气质,果然不是没道理的话。索檀周身这阴恻恻的气场,终于找着了源头。

15.花明

到了晚上,王惟朝去东院看锦袖,却见索檀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给锦袖讲搜神记。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惨淡阴云掩着钩残月,远处一串串红灯幽幽地晃着,阴风阵阵。

索檀一张阴恻恻的脸映在摇曳的红烛下,阴影随着烛火晃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诡异的意味深长。

锦袖则前倾着半个身子,睁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听得全神贯注。

王惟朝打了个寒颤,顿觉得后脊梁有些发麻,推门道:“索太医这么晚了还没回去休息?”

索檀抬头,向他慢悠悠一笑,一脸狰狞阴影。

“方才跟锦袖公子聊了一会,难得的投缘,没留神竟耽搁到现在。”

王惟朝干笑:“天色晚了,索太医就留在府上过夜罢。”

索檀瞧了瞧窗外,起身道:“也好,那就叨扰了。”

他跟锦袖道了别,转身出了门,和王惟朝并排着往空厢房走。

回廊曲曲折折,灯光摇曳在远处,朦朦胧胧的不甚清楚。走到拐角处,索檀想起什么停了脚步,从腰间抽出柄折扇,慢条斯理地将扇坠解了下来。

他将那枚扇坠递给王惟朝,清秀的脸映着些张牙舞爪的树影,凄惶惶的,一笑露出两颗锐利的虎牙。

“臣险些忘了,身边就带着家乡特产,王爷若不嫌弃就留着把玩罢。”

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只小巧精致的,檀木雕的,棺材。

“檀木能辟邪纳福,棺材取升官发财的口彩,是个吉祥物件。”

王惟朝不怎么情愿地接了过来:“这……多谢了。”

索檀扶一扶眼镜:“王爷客气,今后若是想挑寿材,还请照顾臣的生意。”

王惟朝额头青筋微弱地跳了几跳:“……有劳索太医惦记了。”

索檀笑得亲切:“应该的。”

索檀留在府上给锦袖调养了几天,却也没见他身子有什么起色。仍然是一见太阳就眯眼,晒久了就头晕,怕阳光怕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以前在戏班子里也是个有名的角儿,少不了从早到晚唱戏撑台面,却也没听说他哪时唱着唱着就晕了。

索檀嗑着瓜子悠闲地给了个不靠谱的意见,兴许是这宅子有点问题。锦袖身子阴虚,一来了便招上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找个道士跳跳大神说不定能管点儿用。

王惟朝捏着扇子下头挂着的那个小棺材磨牙,索檀你再胡扯我让你回去替太医院那帮老头捣药去。

这话传到索太医耳朵里,他沉默了,随即含蓄地表示,关心则乱,王爷是因为心尖儿上的人病了才心情烦躁,他十分大度,完全可以理解。

流言的速度比风还快,没过几天王惟朝就听不少人说他对东院那位标致公子有多上心,听说他病了,成日衣不解带地抱在怀里,喂水喂饭,其情之深意之切,足让天地动容。

两个小丫鬟在水井边合提一桶水,笑嘻嘻地说:“谁说男子之间就没有真情,你看王爷对锦袖公子一片痴心,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真比画还美上百倍。”

另一个睁大了眼:“我从东院走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都说王爷极宠那位公子,旁人看一眼也能惹他发火。”

先前那个掩着嘴偷笑:“咱们王爷脾气那样好,哪像你说的那样啊。那个锦袖公子性子更好,我给他端茶时他还向我笑了呢!”

王惟朝正好逛到后院,一番话听得明白,脸黑得堪比锅底。

两个丫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他,手忙脚乱地把桶拽上来,一桶水洒了大半桶,硬着头皮向他福了福,慌慌张张地提着桶跑了。

王惟朝看着那一路洒得到处都是的水迹,拧了眉头。

罗宝笑呵呵地过来,看见王惟朝,忙迎上来请安:“王爷。”

王惟朝抬眼看他:“怎么乐成这样?”

罗宝道:“刚才锦袖公子到处找王爷前些日子送他的小玩艺儿,到处寻遍了也找不着。索先生看他着急,叫人拿了纸笔来,问了丢的时间物件,起了个奇门遁甲的局,推出来那小玩意儿丢在有水的地方了。这不,叫小的到处找找。”

王惟朝不以为意,笑道:“那些旁门左道能起得了什么用,你也听他的跑腿。”

罗宝道:“还是王爷体恤下人。小的跑遍府里所有有水的地方,池塘、小湖边、三口水井都找遍了,这口井是最后一处,再没有就回去跟索先生复命了。”

他说着围着那水井转了几圈,拨开草丛寻了几回,均没找见,这便抬起头来道:“索先生果然故弄玄虚,只是苦了我这个跑腿的——”

正说着突然脚底绊了一下,磕得他一个趔趄。罗宝当是块石头,正要一脚踢出去,却见草丛里泛着一点幽光。罗宝迟疑着弯腰看时,却见是一串生着厚厚铜锈的古铜钱,中间串着红绳,两头结成个如意结。正是锦袖丢了的东西。

罗宝直着眼半天合不拢嘴,半晌回过神,不住嚷道:“王爷,真找着了,索先生的本事还真不是虚的!”

王惟朝凑过来看他手里躺着的那串古钱,果然是他前日给锦袖买的。却不知为何掉落在此处。

正琢磨着,房屋后头靠着墙角传来一声猫叫,王惟朝见前日那只花斑小猫探出头来,扬着尾巴迈步往这边过来。那猫儿到了两人近前,抬着头伸着爪去挠罗宝手里的铜钱。一时又弓起腰,口中呜呜地叫,作势要扑那串钱的绳结。

王惟朝见它娇憨可掬,逗弄着它笑道:“八成是锦袖带着这钱串子在外头走,不慎遗失了,让这小东西拖了去当玩物。你看它着又抓又挠的,跟你讨得都恼了。”

罗宝挠了挠头,捋了捋猫儿背,把钱串子收到怀里,笑呵呵地说:“找着了就好,小的这就回去跟索先生和锦袖公子复命。”

王惟朝看着他跑到院门口,忽然叫住他道:“快中午了,索先生是客,你在水榭摆几个菜,请他用饭罢。”

罗宝应了声是,一会儿就走没影儿了。

王惟朝到水榭时,菜正陆续端上来。索檀早到了片刻,在门廊下抬头看杏花,颇感慨地吟道:“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王惟朝笑着摇头,索檀听见声音转过身来,见了王惟朝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王惟朝笑着入席道:“先生不必拘礼,都是老相识,客气也不是这个客气法。快坐罢。”

索檀撩衣入座,先抿了杯茶。

王惟朝给他挟了块鱼唇,笑着说:“我听说先生刚才用奇门遁甲之术帮锦绣找着失物了?”

索檀道:“臣也只是会些杂学而已,说不上什么能耐,十占九不准罢了。”

王惟朝笑道:“先生何必自谦,我看你通晓的不少,若说会的只是杂学,那先生也是杂学家里的状元了。”

索檀垂眼一笑,恭敬道:“承蒙王爷看得起,以后有事么东西丢了,臣一定尽其所能帮王爷找回来。”

两人说些闲话,用过饭菜,王惟朝亲自送索檀出了水榭。

索檀手里提着王惟朝特意送的杏花糕点,眯起眼望波光粼粼的水面,回头道:“这王府真是好景致。”

王惟朝笑道:“这府里不缺四时好景,只是少有人来欣赏。先生若是喜欢,便常来走动,随意逛逛,也不枉那一番春花秋月好景致落到我家。”

两人说着话从水榭出去,过一道没栏杆的曲折水道,青石板浮在水面上,踏在上头有水漫过石缝,颇有些意趣。水岸上种着些垂柳,风吹得次第浮动,兼着些缤纷零落的桃杏花瓣,雅致得让人心如那春水一般,不由得就融在春风里化了。

16.旧事

这几日葛俊卿听说锦袖病了,偶尔趁他爹不注意偷溜出来看他。

王惟朝有一回去的不是时候,正撞上葛俊卿自身后楼着锦袖,一边猴急地凑过去亲他脖子。锦袖低着头推他,却带了几分惧怕不愿。

王惟朝在院中清了清喉咙,葛俊卿身子僵了僵,抬头瞧见他,讪笑道:“表哥有事?”

王惟朝笑得有几分嘲讽:“舅父那便都说妥了?若是办妥贴了就把人接走。宣王府是清静地方,别在这里犯浑弄得乌烟瘴气的。”

葛俊卿搔了搔头:“我爹那边我怎么敢再去招惹,方才是我一时糊涂。表哥这些时日照顾锦袖,小弟还没谢过表哥呢。”

王惟朝额头青筋跳了几跳,皱眉道:“不必了,以后少给我惹麻烦便承你人情了。”

锦袖待在房里,眼神里满是惊惧,让人看了心疼。

葛俊卿仍是三五不时地过来,来了便动手动脚,他走了锦袖便一个人待在房里,若有所思的怅然模样。

葛俊卿来时多半不空手,时常捎些小玩艺儿过来。有一回他给锦袖带了只白羽凤头的鹦鹉,会说话,还能背诗,很是逗人。

索檀对那只凤头鹦鹉很感兴趣,常揣着一把松子,剥了逗它。

锦袖坐在床上,隔着窗户能瞧见索檀逗它说话。小凤头伸展翅膀扑棱几下,张了张嘴,却不是人声。

王惟朝笑着接过索檀手里的松籽,举到小凤头面前道:“听说你会背诗,背来听听,床前明月光?”

小凤头低头啄了王惟朝手里的松籽,在栖木上跳了跳,哑哑地叫了两嗓子。

索檀忍不住笑了:“葛大人莫不是被人骗了,这只鹦哥分明只会学老鸹叫,哪说过半句人话?”

王惟朝笑了笑,回到廊下坐着:“不会说话就算了,这小模样挺逗人的,养着也挺不错。”

低低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清润的仿佛是泉水地在青石板上。

“竟日语还默,中宵栖复惊。身囚缘彩翠——”

小凤头扑了扑翅,亮开嗓子叫了几声,突然伶俐俐地开了腔。

“竟日语还默,中宵栖复惊。身囚缘彩翠,心苦为分明。暮起归巢思,春多忆侣声。谁能拆笼破,从放快飞鸣?”

索檀睁大了眼,转到笼前细细瞧着鹦鹉,伸出手指逗弄了它几下。

“真是你背的,你还会背什么?”

他说着探头向房里的锦袖道:“你怎知道它会这首?”

锦袖笑道:“葛大人说就叫人反复教了它这一首。它聪明着呢,慢慢教,什么都能学会。”

小凤头像是听懂了他话里的夸赞,得意地叫了几声,猝然张口道:“贱人!小贱人!”

王惟朝眉头跳了跳,抬眼瞧那鹦鹉,又转眼瞧房里。

锦袖满脸的笑容倏然间僵住了,神情有些不自在。

索檀伸手去刮小凤头的下巴,笑骂道:“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前一刻还是大雅,这会儿却又说起污言秽语了。”

小凤头躲着索檀,在栖木上跳上跳下,大声道:“跟我走!跟我走!”

这回连索檀的表情都有些僵了,锦袖一脸不知所措。

王惟朝慢慢地剥了满满一手松子,递到小凤头面前,任它啄食着,一手顺着它头颈上的毛。

“跟你去哪里,你倒是说说,天下之大,有何去处比得上此处?”

小凤头啄着食,晶亮的小眼转来转去,突然道:“竟日语还默!竟日语还默!”

索檀摇头道:“连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要问它,才是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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