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提起来,顿觉的背上疼得更加厉害,倒抽了口凉气,嘴角几乎裂到耳根。
王惟朝头有些疼,忒没同情心地随口说:“要教训早该动手了,怎么昨天才想起来。”
葛俊卿那张脸扭曲的不成人形:“表哥你莫消遣我了,昨天我快被我爹抽筋扒皮了,若不是有耽误不得的事,我也不会强撑着出来一趟受罪。”
王惟朝笑道:“可是为了你那位美人?”
葛俊卿作讶然道:“表哥果然神人,竟不用小弟说就已猜着了。”
王惟朝道:“得了,直接说怎么回事。”
葛俊卿讪讪道:“前几日将锦袖接出来后,小弟自然不敢带他回府,而是在外头找了间房安置下他。没想还没过几日就被我爹得了消息。昨儿个我一回去就被人捆了,送到老爹跟前,结结实实挨了二十鞭。”
王惟朝扬眉:“所以?”
葛俊卿谄笑:“我爹昨天放了狠话,我若不把锦袖送走,他便连锦袖一并打了。小弟昨晚一夜辗转反侧,也没什么好主意,唯一想起能救小弟一急的便是表哥。就算看在那一千两银子不能白打水漂的份上,表哥也得帮小弟一帮,暂时收留锦袖在宣王府上过几天,等风头过了再说。”
王惟朝默然地瞧着他,葛俊卿笑的极难看,像是被人硬生生掴了一巴掌似的,光瞧着就让人觉得抽着筋的疼。
王惟朝无可奈何地笑道:“你把心尖儿上的人放在我这里,心里不添堵么。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素来不讲究客套,若是瞧上了眼便占了,这么着你也不心疼?”
葛俊卿表情沉痛且百转千回,想了又想,几次三番都欲言又止。
王惟朝扬了扬手,转身出门:“你还是把人带回去罢,留在我这儿怕是最不妥帖的法子。”
葛俊卿一把捉住他的袖子,眼看着心疼的冷汗直冒,咬牙切齿一字千金地说:“索性也没什么人能托付,小弟便豁出去指望表哥一回了。”
既然不放心还偏要送过来,这牛角尖到底是怎么钻的。
王惟朝无语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人呢。”
葛俊卿表情像是被人硬生生从心尖上挖下块肉似的疼,愁眉苦脸地说:“人在后院等着,我去把他带来。”
王惟朝道:“不用了,你背上有伤,我去迎罢。”
青皮小轿停在后院,王惟朝到了近前,回头瞟葛俊卿一眼。
葛俊卿手拄在嘴边,不情不愿地清咳了一声:“锦袖,出来罢,王爷亲自来迎你了。”
轿帘面如湖水般动了动,一只手怯生生地探了出来,指尖微挑,春葱一般。
拨开轿帘,一个少年低了头,从轿中迈了出来。
他一双水杏眼盈盈地望了王惟朝一望,垂眸跪下,一口又甜又脆的京片子,声如黄莺出谷。
“锦袖拜见宣王千岁。”
王惟朝笑笑,一手搀了他的腕子,将人扶起来。
“起来罢,这礼行大了。”
葛俊卿额角上青筋跳了几跳,抿了抿嘴,忍不住过去握了锦袖的手。
“从今儿起你便住在宣王府上,事事都要听王爷千岁的吩咐,不得使性子让王爷为难,可记好了?”
锦袖乖巧地含着笑,点一点头。
葛俊卿又絮絮地说了些有的没的,锦袖性子和顺,睁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眼望着他,听得耐心。倒是王府上来来回回经过的佣人瞧了,忍不住掩着嘴偷笑。
葛俊卿也自觉着自己这依依不舍的作态实在难看,终于松了手,后退两步嘱咐道:“你便把宣王当成主子服侍,不得忤逆。我……我过些日子自会来接你,你且安心在宣王府上暂住吧。”
王惟朝靠在刚打朵儿的梨树下笑吟吟地瞧着,等他嘱咐完最后一句才道:“索性一次将几个月的话说完了,别回去想起来再挂心。”
葛俊卿苦笑:“都嘱咐完了,没什么可说的了。锦袖就托付给表哥了,我过些时日再来。”
他说完又看了锦袖一眼,转身钻进轿子。王惟朝瞧着那顶小轿绕过影壁远去了,微微蹙眉,目光落在锦袖身上。
王惟朝将锦袖安置在东侧院,偶尔过去瞧他,总见他待在房里,透着窗子望着外面。
那模样像极了只金丝雀,分明没人关着他,他却像是被锁在链子上,只是睁着晶亮的眸子望着外头。
那天王惟朝起的早,散步散到东园。早晨雾大,一片迷雾当中,隐隐地瞧见个着红衣的的身影,担着水袖进进退退,一双手撩着,竟有几分妖娆。
大雾里瞧不清他的步伐,却竟让人觉得,那是在云中飘浮似的轻盈,竟像是个化了人形的妖精。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默默念着唱词,只在这时候,眼中才有了不同于往日的神采。
王惟朝抚掌道:“好身段,好跷功,却为何不唱不声来?”
锦袖这才注意到站在院门口的王惟朝,神情像是个做了坏事被人抓住的孩子,掂起水袖垂首道:“……见过王爷。”
王惟朝一笑道:“见着我不用这么拘束。该怎样就怎样就是。你刚才练的是哪一出戏,可否唱与我听听?”
锦袖一双柳叶眉蹙到了一起,扑通一声跪下道:“锦袖知错了,求王爷原谅。”
王惟朝苦笑:“这又是怎么了,说跪就跪,我怎么不知道你哪儿错了。”
锦袖断断续续道:“还在国丧期间……锦袖就披红挂绿……练这些……”
王惟朝垂眼瞧着他诚惶诚恐的小模样,噗哧一声笑了。
“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唱就唱出来,正好我也听听。太后她在天有灵,爱听就听,不爱听也不必管她。你刚才练的那出戏叫什么?”
锦袖一张脸白得透明,嘴唇有些哆嗦,想必还是让王惟朝给吓的。
“是……还魂记。”
王惟朝在池塘边挑了个舒服姿势坐了,淡淡道:“为我唱一段可好?”
锦袖有些犹豫,王惟朝只是带着浅笑,垂眼掸去了落在衣袖上的梨花,一副颇有耐心的悠闲模样。
锦袖望着他,渐渐抿出一丝笑,有些犹豫地撩起水袖,低低地吟唱。
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
似雾蒙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
那声音起初如游丝般的轻,渐渐地,润进了音韵,便忘了我。
……
心喜转心焦,喜的明妆俨雅,仙佩飘飖。
则怕呵,把俺年深色浅,当了个金屋藏娇。
虚芳,寄春容教谁泪落,做真真无人唤叫……
王惟朝静静地听,手指轻轻地敲着湿润的青石,为他点着拍子。
浓雾渐渐散去,而那一片殷红却像是刻入眼般的翩然。
耳边余韵袅袅,挥散不去。
锦袖最起初几回唱时,都有些怯意,总是听见院外有脚步声便住了声。若想听他唱戏,便得起早。
他的嗓音化在心尖上,像是一场杏花雨,绵绵密密地落在身上,柔润的恰到好处。
后来再去几次,他渐渐少了拘束感,仍是低吟浅唱,却比着之前更有意蕴。就像一杯茶,初品时有些涩,含在口中细细回味,却又余香盈口。
之后又有几回见着他,若不是赶上早晨他练功那会儿,便保准见他待在房里,神色黯淡地望着院里的几树梨花。
王惟朝见了他这模样好几回,瞧在眼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对他说了好几回府里随他走动,他却也没怎么出过院子。像是把自己当成件寄放在别人家里的物件,天天待在一个地方,等主人领他回去。
葛俊卿却自那天之后,一直没来过,似乎是被他爹锁在家里忙着一日三省,分不出身来顾及锦袖了。
这一日王惟朝又见他在屋里发呆,便问他愿不愿意一道出去逛逛。
锦袖的脾气王惟朝算是摸明白了,他就是水,倒进杯子里是杯子的形状,倒进碗里便是碗的形状,无论在何处都能软下自己去和别人的款度,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会拒绝。
锦袖果然点了头,迈出房门时,他迎着头顶的太阳略略皱了皱眉,像猫一样眯起了眼。
他的皮肤因为长时间呆在室内,白得有些病态,却别有一番病弱的柔美。
正好逢着赶集的日子,两人一路瞧了不少小玩意儿。锦袖偏爱些荷包、古钱之类的小玩意。街边摊上摆着的古铜钱,说是从前朝古坟里刨出来的,三钱银子才换一枚。
原本那钱也不过是民间私自造了模子铸成前朝钱币式样,扔到水里沤上两个月,再埋到土里捂出厚厚一层铜锈,冒充前朝古物罢了。可那摊主着实有几分口才,为了推销那几枚铜钱,连比带划地吹了一段惊天动地的盗墓经历,听得王惟朝只觉着身边阴风阵阵,宁愿他这钱是假的,也不想买那么邪性的东西留在身边。
锦袖倒是颇感兴趣,充满期盼地回头看王惟朝,目光灼灼。
王惟朝十分自觉地掏了银子,锦袖挑了几枚据说是从死人棺材里摸出来的古钱,小心翼翼地收进刚买的荷包里,又心满意足地抬头笑了一笑。
摊主两眼放光,又从一堆废铜烂铁里摸出块碎琉璃,忙不迭地道:“小哥,你是个识货的,人相东西,东西也相人。从刚才起我这宝贝就在这儿嗡嗡作响,看来是相中了你这个主了。这块玉可是这些明器里最值钱的,那坟的主啊,当初就是含着这块玉片下葬的,压在舌头底下保他尸身几百年都没腐烂啊,你看看这宝贝,生津止渴延年益寿,不信小哥你含着试试……”
王惟朝额头上青筋跳了几下,装着没听见,无视兴致勃勃的锦袖拽着就走。
……那种东西,就算是真的也没几个人想要。
锦袖一步三回头,还对那些玩意儿恋恋不舍。
王惟朝见他真恋上那些破玩意,不由得好笑,半真半假道:“你既然爱那些东西,等我上疏保你去尚宝司谋个差事,让你天天跟玉片宝玺打交道。”
锦袖把他的玩笑话当了真,睁着水杏眼望着他。
“尚宝司是做什么的?”
王惟朝笑道:“尚宝司是宫里管宝玺和印章的衙门,多半是荫职。怎么,你当真感兴趣?”
锦袖摇了摇头:“王爷取笑了。我是个戏子,如何敢想这些。”
一路上又看了些许东西,锦袖似乎仍然还惦记着之前那块玉片,时而捏着荷包里的那几枚古钱把玩,一脸向往的神色。
王惟朝觉得有些好笑:“你对鬼神之事感兴趣?”
锦袖有些支吾:“……在戏班子里时,常听师兄们讲些鬼神的故事,总觉得有些……神往。”
王惟朝从他手里念过枚铜钱,掂着把玩了片刻:“喔,难不成是羡慕那些遇上狐仙花妖的书生?”
锦袖脸上红了一红,勉强笑道:“王爷莫拿锦袖开玩笑了。锦袖只是信轮回、因果报应罢了。”
“轮回?”
锦袖苦笑:“我是个戏子,做的是下九流的行当,这一生注定是吃苦来的。只有念着轮回果报,权当这一世是在偿还上辈子欠的债,同时为下一世多积些福,也算是有个盼头。”
王惟朝表情淡淡的,沉默着。
锦袖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锦袖一时信口开河,胡说些有的没的,坏了王爷的兴致,请王爷恕罪。”
王惟朝皱着眉笑了,拈着扇子在手里轻敲了几下:“说得好好的怎么又请起罪来了,我方才想起了个关于鬼神的段子,你要不要听?”
锦袖有些诧异,点了点头。
王惟朝道:“我早年在军营里待了些年,便给你讲个关于打仗的。话说边关有名将军,平时练兵不勤、武艺也稀松平常。有一回跟敌人打仗,不幸被包围了。他正万念俱灰,这时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敌兵以为是天神动怒,吓得落荒而逃。那将军着实动了口气,向天跪拜道:‘是哪位神仙相助,且容在下拜谢。’云层里隐隐约约现了个影子,低沉且慢吞吞地说:‘我是靶子。此番为报恩而来,你不必谢我。’将军诧异了,连忙道:‘敢问在下何曾有恩于上仙?’”
王惟朝说道这里顿了一顿,笑吟吟道:“你可知靶子说什么?”
锦袖睁大了双眼,饶有兴趣地问道:“他说什么?”
王惟朝刷地展开扇子:“靶子道:‘我特地来谢你当初在校场上,从未曾射中我一箭。’”
锦袖一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被逗得前仰后合。
王惟朝垂眼看着他笑着的模样,心像是被什么拨了一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摇了摇头,像是要将些不着边的念头抛到脑后,换了笑容道:“快到中午了,找个地方用饭罢。”
原本以为达官贵人在外用饭,至少也要找间像模像样的酒楼,上二楼挑个靠窗的位置,一边酌酒一边悠然瞧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一眼看尽天子脚下繁华。却没想王惟朝带锦袖去的地方,却是间普通的馄饨店。
店里连个小二都没有,老板兼着小二还顺便当着帐房先生,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腼腆地笑了笑。
王惟朝指着墙上挂的板子道:“别看店铺简单,这家店的馄饨可算得上京城第一,这些馅儿你中意哪样?”
墙上挂着的馄饨有
家常的馅儿,更多的馅儿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想都没想过还能这么搭配。
锦袖蹙眉思索了片刻,慎重地点了个蟹黄鲜肉的,王惟朝点了个腊肉玉米馅儿的。
老板冲里头喊了一嗓子,老板娘脆生生地应了一声,隔着扇纸窗,能瞧见她忙着填馅擀面的剪影。
门口那口大锅里熬的高汤在小火上慢慢熬着,细细的咕嘟着水泡,香气扑鼻。
锦袖撑着下巴看那锅高汤,深深地吸了口香气,两眼弯了起来。
王惟朝笑道:“那些金字招牌堆出来的酒楼,去过一回就够了。有风味的小吃,还藏在街头巷尾。真正会吃的人,舍得拿出时间一家家品过来,披沙拣金。这一回尝馄饨,下次有空时,我带你去吃京城做的最好的东坡肉。”
锦袖又笑了一笑,原本笑弯的眼,这回像猫一样眯成条线。
不多时馄饨下了出来,老板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来,满满一碗馄饨沉沉浮浮,香味勾的人忍不住咽口水。
锦袖先尝了一口汤,又捞起个馄饨咬开,蟹黄的鲜美和精肉的细腻融合在一起,味道好的让人忍不住把舌头都吞下去。
王惟朝从自己碗里捞了几个馄饨放到他碗里:“尝尝这个。”
锦袖之前就颇为他挑的这个馅儿困惑,腊肉和玉米配在一块,能是什么味儿。
他咬了一口,眨了眨眼,却没想到这味道比他这碗蟹肉的还好。腊肉的烟熏味和玉米的糯香混在一块儿,竟搭出了种特别的味道。
王惟朝笑道:“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都点海鲜的,总觉得那是稀罕物事,说实话那个味儿太腥,不如这里特色的馅儿好。”
锦袖道:“确实,下次便知道该点什么馅儿的了。”他说着又捞起一个馄饨,还没送到嘴边,却睁大了眼,恍然想起来道,“不是说国丧禁荤腥,这店怎么还敢……”
王惟朝随手翻过快牌子,将“停卖”两字点给锦袖瞧。
“国丧是国丧,店家总还得做生意过活。要是逢着官兵来查,只要将牌子一翻,把馅儿一藏就是了。”
锦袖抿嘴一笑:“王爷真是……”
王惟朝挑眉道:“我怎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