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消息不会是从幼儿园传出去的。
幸幸养病在家,尚未痊愈,“好得差不多了”的确是一个标准无误的病况报告。
周芸也不可能到雷家探视——她甚至应该不知道幸幸在雷家。
那么只能是余多?
他是孤儿,他想要家……
雷怒轻叹一声,这是余多会有的想法,会说的话。
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将余多找来。
吃饭不过是调整心情的缓兵之计。
但他看见余多欣赏入海夕阳时的喜悦,雷怒有一瞬打消了刨根究底的念头。
但不能回避的事情便是不能回避。
雷怒的发问很巧妙,肯定作疑问。
余多自然上当,他双眼圆睁,嘴里不由自主得漏出惊疑的“啊”音,然后坦率得回答:“幸幸想见妈
妈,你又不让她见,我看她可怜,便擅作主张了。”
“可怜?”雷怒点头,“多少次?幸幸生病以后,你让周芸来探过病?”
“没有。不方便啊。我打了电话告诉她,正好她当时也在外地——”余多吸了口气,他感觉雷怒抓住
双肩的力道在加重,便笑道,“我没有让她知道幸幸在你这里,我……没那么笨。”
对话时两人始终互视,雷怒没有在余多眸中找到一丝愧意或怯意。
“为什么?”反而是他的定力开始瓦解。
无法继续不动声色。
“什么为什么?”
“带孩子见周芸。你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还要去见她?”
余多不假思索:“因为幸幸想见妈妈。”
这个答案雷怒意料之中,但仍然颇具火上浇油的效果。
很多情绪性的东西无法用语言条理出来,雷怒深知自己的所思所想不会被余多接受。
从心底深处,雷怒不愿让雷幸幸与周芸再有任何瓜葛。
若可能,他甚至希望能够彻底无视掉周芸是雷幸幸生母这个事实。
只不过,雷怒思虑再三,唯一算得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即是:“小孩不懂事,万一让周芸知道你我住
在一起,那不是全部露馅?”
余多低头,口气略有些迟疑:“这……我也是知道的。虽然我再三叮嘱幸幸,不过小孩子,谁也不晓
得她会说出什么来。”
雷怒逼问一句:“那你还坚持?”
“因为……”余多苦笑,“幸幸真的很想见妈妈啊。雷怒,你连故事都不肯给孩子编,幸幸只知道一
提妈妈爸爸就生气。”
天色全黑了下来,废弃的码头上没有路灯。此地不近市中心,点点星光,在污染不重的夜空中熠熠生
辉,深蓝色上洒下无数银粒。
海风徐过,涛声清朗,情景交融,两人无声向海。
这并不是个适合谈论俗务琐事的地方。
良久,雷怒才道:“余多。不要再去见周芸。你和幸幸需要的家,我可以给。”
余多错愕,他难以置信得望向雷怒。
雷怒直视余多,目光复杂深邃,却自有一种坚定。
余多心下激动万分,相较之下表情倒显得木讷,他半晌不能成言,直到雷怒又道:“我知道这有点惊
世骇俗,但也并不是不可想象。罗景辉与谢天诚就是一对,他们也都好几年了。我想也许我们也可以
依照着……恋人或是家人的模式来共同生活,你不必离开。”
“你真的这么想?”
雷怒缓缓点头,笑道:“是。只要你不讨厌我。”
余多也笑了:“我不讨厌你。”
他说,应该说是喜欢你。
第三十三章
次日雷怒傍晚回家,不见余多,保姆阿姨拿出一封信交给他。
信自然是余多所写,有字有画,洋洋洒洒。
雷怒没想到余多还能写一手好字,更没想到这个年头居然还有人写信。
信的内容,在雷怒看来,更有点匪夷所思:
“雷怒:
见信好。
或许很唐突,只是请你千万看到最后。
我不善言辞,而且有些话,若当面跟你说,也许又会起争执,我不希望看见你生气。
所以还是写信吧。那样即使你生气,我也看不到。
是不是很胆小呢?
雷怒,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即便是废话连连,也再一次恳求你耐着性子看完。
与你相识到如今,我一直很矛盾。
虽然答应要帮你争取幸幸,但很多时候,想起这事,我禁不住得难过。
在你们都不需要我之后,我又能是什么呢?
也许无论对你还是幸幸,我都是多余的一个。
日子愈久,这个想法就愈是折磨着我。
直到你对我说你愿意成为我的恋人与家人。
雷怒,为这句话,我感谢你一辈子。
只是请你原谅我的软弱与胆怯。
我感觉得出阿芸对你尚有留恋,所以曾经,我期望你们能够从此和解,重新给幸幸一个完整的家。
但之后的一些事情,我明白你们已经不可能再生活在一起。
我只能企盼你们能为孩子着想,不要再这么势成水火,互相不留情得攻讦,这会伤害到孩子。
我明白你不满我带孩子去见阿芸,只是,母亲对孩子的意义,也许雷怒你并不清楚。
当我长大到懂得人都有一个母亲,并且知道自己的来历时,我不止一次得想过,为什么我对母亲而言
,会是个多余的人呢?
如果可能,我真不希望幸幸的成长中母爱缺席。
你看,雷怒,这又是我矛盾的地方。
我希望与你和孩子一起,但另一方面,我又想也许完整的、常规的家庭对你们会更好。
即便不是阿芸,你也完全能找到一个温柔善良、懂得珍惜你与幸幸的女人。
我并不是你组建家庭的理想伴侣。
尽管任性,我还是选择暂时离开你,我相信如果继续与你一起,我会逐渐习惯依靠你生活。
而这绝非我的期望。
我想要有自己的工作,自己可以决定的生活,即便是永远及不上你,但唯有这样,我才能心安。
若将来真有机会,在事情解决之后你仍有那一夜的想法,我也只能在独立的前提下,才能做到毫不自
卑得面对你。
也许你会嘲笑我的固执,不满我的任性,我亦唯有祈求你的谅解。
我仍会争取孩子的监护权,为了自己。
雷怒,乱七八糟写了那么多,这都是我最真实的想法了。
我喜欢你。
真的很喜欢。
那一次有人问我,对你是什么心情。
我想到你,居然就有了反应……也许很变态,但也是真的。”
后面是落款和日期。
另附有新居的地址。
信封内还有一笔钱,那是余多上个月的工资。
加上一张借条,写明因租房之故,借去五千元整。
画是铅笔素描,佳佳与幸幸玩在一起,画后面还注明:佳佳留给幸幸作伴,想来狗粮的钱你不会找我
讨要。
雷怒看完余多留下的东西,哑然失笑。
余多这么一着,彻底出乎他的意料。
但他没有生气。
其实雷怒一早即明白,坚持与余多同居,已经不是那么必要。
周芸居然并不想要那个孩子。
如果余多愿意抚养,周芸一定乐意顺水推舟。
余多想也是知道这点,才毫不犹豫得辞去工作,搬离雷家。
他没有在信上写出来的心事,雷怒却也察觉出来了。
为了“大局”,余多清楚顶好不要让孩子与周芸相见,只不过他恐怕很难做到。
既不希望雷怒生气,又不忍心孩子难过,余多只好抽身离去。
这倒很符合他的性格。
雷怒心道。
他将信放进书房写字台的抽屉,想了一想,取出纸笔,复起信来:
“余多:
如你所望,我看完了信,并且没有生气。
你的期待与做法,我可以理解,只是对你没有当面向我辞行,多少有些不快。
我知道你素来是个独立的人,但这段时日来,恐怕没有给予你足够的尊重,我向你道歉。
工作也好,住所也好,你的事情理当你自己决定。
与周芸的事,你不必插手,这事与你没有多大关系。
我的确怀疑过你与她通气,也曾经打算在离婚的时候让你出面增加我的砝码。
但你喜欢我,我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虽然不算自恋,我也知道你的喜欢不会掺假。
找女人的事,倒也不是没有考虑过。
遗憾的是,除了对孩子好之外,我无论如何都得找自己喜欢的人。
这个人就是你。
所以你不是变态,因为我想到你,也会想到某些事情。
我认为很多事情你不必考虑得那么复杂,孩子有两个爸爸,不见得是坏事。
当然我不打算在这封信里说服你。
那么就按照你的想法,等官司结束后再说。
我只想告诉你,作我的情人不是可怕的事情。
狗粮我是不会吝惜,但你不在,给狗洗澡又怎么办呢?我是不会的。”
再署上签名,雷怒轻笑着把信塞入信封。
这个余多,着实让人没有办法。
******
余多收到雷怒的信是在迁入新居后的第一天的一大早。
他从床上爬起,走过大门便发现门缝下有封信。
余多在一个小区里租住了个单间,地段不错,就是不带家具。
堪称家徒四壁。
他在地板上躺了一晚,精神不振,乍一见信还以为是出现幻觉。
待他通读完全信,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
雷怒,雷怒。
余多深叹口气,柔情井喷而出。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喜欢一个人,被允许喜欢一个人;被一个人喜欢,被一个喜欢的人喜欢。
思维再清楚,也无法参透这其中的奥妙。
——上部·完——
下部
第三十四章
贺小玉知道余多辞职,已是余多离开公司三天后的事了。
她虽不敢靠近余多,但与那男人有关的事情,她总在不被人察觉的前提下暗自关心着。
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余多相救相助的恩情贺小玉没齿难忘。
难忘归难忘,报答却无从谈起。
她只想着到底在同个一个公司,等到风平浪静,也许可以找到帮助余多的机会。
谁想出差几日归来,余多已经辞职走人。
贺小玉只有茫然。
尤其是同事们私下里传闻,由于公司易手,经理公报私仇,赶走了余多。
这让贺小玉更为不安。
她不是担心自己也有可能受到牵连,重蹈覆辙,而是为欠下人情的加重而难过。
父母显然不明白女儿的心思。
他们只是乐呵乐呵得数点着“意外”横财,然后宽慰贺小玉,若经理开除她,他们也将把经理闹个身
败名裂。
这些话只能让贺小玉更加郁闷。
她无法排遣这样的愁思,于是养成下班后不立刻回家的习惯。
贺小玉深深得后悔,为何当初余多在时,没有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到他跟前,诚心诚意道一声谢。
即便人言可畏,终是问心无愧啊!
不应该怕的。
贺小玉的心事无人能懂,父母辞不达意的安慰只有增添她的阴郁。
她又不能因此发作。
便只有秉持“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
但能与余多重逢,贺小玉也必须感谢她这个游荡的习惯。
那是余多离开半个月后,傍晚,天色迅速得暗去,从西北角出现的一点阴霾在数分钟之内便蔓延开来
。
阳光败下阵去,难觅一丝踪迹。
随着乌云的渐渐堆积,风愈刮愈猛,云层上方一道白光转瞬即逝,沉闷的雷鸣仿佛从地底传出。
不消一刻,黄豆大小的雨点便锐不可当得砸落下来。
贺小玉当时正在江边闲晃,雨来得这般突兀,来势汹汹,她左右张望,快步躲进最近的公车站内。
公车站里已挤有不少人,贺小玉进来,空间更加狭小。
贺小玉抬头向大家歉意得笑笑,就这么无意中一瞥,她发现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只是眼熟,并不能完全确定,但这足以让贺小玉冲入雨幕,和着雷声高叫起来:“余多?余多?!”
那人循声回头,贺小玉看清他的脸,欣喜若狂。
真是余多。
她跑到他跟前,喜不自禁,却不知如何开口。
幸好余多也认出她来,微笑着道:“贺小玉小姐。”
贺小玉点头,目不转睛得盯着余多的脸庞,顾不上矜持,脱口道:“我一直在找你,想跟你说谢谢,
和对不起。”
余多笑了笑,声音温和依旧:“你已经说过了的。我能明白你的苦衷,没关系。”
他这么一说,贺小玉反倒要掉下泪来,所幸雨泪不分,她大可掩饰自己的激动。
摇了摇头,贺小玉颤声道:“不,是我太胆小,你离开,也……也都是因为这件事吧……”
“不是的。”余多打断了她,移开了视线。
“我选择离开,不是任何人的关系。”
他的话温和平淡,贺小玉却从中敏感得觉察到隐没于其中几近窒息的痛楚。
她怔怔得看着他。
雨中的男子,不见狼狈,朦胧中,添上几分魅惑。
但贺小玉知道,让她心动的,不是,或不仅仅是余多的俊美。
余多激发了她的勇气,她忘乎所以得握住他的手。
而余多显然为贺小玉的大胆举动而惊讶,但并没有挣开,倒是因此冷静了下来。
“我们不要在这里淋雨了,走吧。”
余多往前两步,停下来回头看贺小玉。
贺小玉毫不迟疑得跟在他身后。
两人在滂沱大雨中不急不缓,散步般来到一个大商场门口。
此时雨势仍不见小,商场门口虽已经有不少的避雨客,但他二人湿漉漉得进来,众人不得不退让,留
出一个较大的空间来。
贺小玉全然顾不上旁人的反应,她一门心思只在余多身上,目不转睛得看着他。
余多一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冲贺小玉一笑,笑容未尽,肌肉倏然僵硬,他忙转向外面,生生打出个大
喷嚏来。
商场内的空调威力奇大,便是站在门口,犹能感受到冷风渗入骨头的寒意。
何况这两只周身湿透的落汤鸡?
贺小玉虽也觉得寒意逼人,但见余多冷不丁得打喷嚏,禁不住莞尔。
她从手提袋中取出纸巾,递给余多。
不能作毛巾用,但聊胜于无。
“谢谢。”余多恢复了拘谨,“连累你也跟着淋雨,不好意思。”
贺小玉轻笑着摇头,她道:“这家商场的地下层有个咖啡厅,我们去那里坐坐好不好?”
“咖啡厅?”余多浮起苦笑,他微叹口气,却还是答应了。
因着大雨之故,咖啡厅内来客盈门,他们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个位置坐下。
侍者上来,贺小玉让余多点单,余多看也不看,张口便道:“拿铁。”
贺小玉也要了杯拿铁,在等待咖啡上来的过程中,她发现余多的视线发直,虽似看着餐牌,表情却显
示在神游太虚。
“余多。”她小心翼翼得开口,“你有心事?”
余多如梦初醒,没有作声,仅是笑笑。
热腾腾的咖啡端来后,他盯向咖啡,仿佛是平生初见,问话没头没脑:“贺小姐,你跟朋友来咖啡厅
喝过咖啡么?”
心中莫名,贺小玉还是决定配合余多,如实作答:“有过的。跟一些要好的朋友同学。聊天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