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尔丹下巴朝棉花糖一摆,“我自个儿献的马,会看不出来?一猜就知道了。”
胤礽回头瞧了瞧棉花糖,看着葛尔丹轻车熟路地给它刷毛喂草,心里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突然一匹纯白骏马从远处飞奔而来,长长的鬃毛随风飘起,像是云朵化作双翅,在它背上尽情伸展。白马踢踏着跑过来,围着棉花糖和葛尔丹打转,还拿湿漉漉,沾了青绿色草屑的大鼻子使劲儿蹭着棉花糖的脖子。
胤礽见这白马比棉花糖要壮实一些,高出马头三寸许,两匹白马是一模一样的毛色和骨架,他指着大白马说:“这该不是……”
葛尔丹一手顺着大白马的长毛,骄傲笑道:“这是天鹰,你家那位的母亲。”
胤礽却是跑到棉花糖面前,扶住它脑袋郑重道:“你记得不?没认错?”
棉花糖歪歪脑袋,看了眼跟自己亲热的大白马,有些熟悉却也没太多印象,反正这感觉挺不错的,干脆甩开胤礽的爪子,挪到大白马身边一起蹭。
胤礽张大了嘴,看着自家吃里扒外的棉花糖跟着葛尔丹家的天鹰飞起蹄子,冲向大草原,连一个留恋的眼神都不给自己。瞪着葛尔丹一通龇牙咧嘴,还没开骂,却听得营外一阵哄闹。
葛尔丹转身皱眉,讷颜格隆扶着毡帽跑过来,行礼道:“可汗,手下抓了个探子,是康熙的小兵。”
“去看看。”
“是。”
葛尔丹转而侧身,给胤礽让出一条道,手臂一伸,“太子殿下,请。”
哼了声,胤礽昂首挺胸大步往前走,一脚踢开帐帘钻进去,往老地方一坐,撑着脑袋等葛尔丹落座。
讷颜格隆跟在后面,挎着腰刀翻起帘子,外面被拖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兵,往地上一摔就不起来了。讷颜格隆一脚踢向他腰间,把人翻的面儿朝上,胤礽一看就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不是阿尔济善嘛!
阿尔济善双手被绑在身后,穿了件夜行衣,裤子上全是泥巴,靴子掉了一只,脚丫子裹满黑泥,额角还摔了个大包,仰面倒在地上,看着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胤礽低头咬牙不敢笑,只竖起耳朵听着葛尔丹说话。
“你是谁?康熙的探子?”葛尔丹双手握拳撑在膝头,严肃地问着。
阿尔济善哼了声没答话。也不知道他是在不屑葛尔丹,还是在生胤礽的气。
不料葛尔丹突然抽出桌上的弯刀随手一扔,弯刀打着旋儿从阿尔济善鼻子前飞过,只差半寸便能削掉他一层皮。
“说!”葛尔丹的声音带着怒气。
胤礽不敢笑了,他奇怪地望了眼葛尔丹,他是看出什么了吗?还是对每一个捉来的人都这样审慎?
阿尔济善也是个硬脾气,丝毫不在意刚才的威胁,两腿一蹬,翻身站起,直视葛尔丹笑道:“是又如何。两军对阵,双方各派探兵,古来有之。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葛尔丹看了阿尔济善半晌,点点头,靠进椅子里缓声道:“好,那就杀了吧。拖出去,就在营地门口,砍了把脑袋挂起来。”
“喂!”胤礽连忙出声制止,爬起来跑到葛尔丹旁边,小声说:“你不能杀他。”
葛尔丹挑眉看了眼阿尔济善,笑道:“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仇人,我得亲自动手,整够了,你再杀也不迟?”
葛尔丹怀疑地看着胤礽一脸认真的表情,忽而凑到他耳边说:“他该不是你跟班儿,出来找你的吧?”
胤礽正色摇头,只道:“这人很讨厌,我躲还来不及,怎么会是跟班儿。”
“哦。”葛尔丹挥挥手,让讷颜格隆把人拖下去,又朝胤礽道:“你最好记住,这里是我的领地,任何花样都是无效。”
胤礽灿烂一笑,只说:“我当然知道,你看,我现在多老实。连棉花糖被你收买了都没发脾气。”
葛尔丹却是哼了声,自然而然地挂上这几日常见的笑容出了大帐。胤礽一看,赶紧跑出去,掀开帘子竟然见葛尔丹站在门外似是守株待兔一般,盯着胤礽。
“嘿嘿,你还没走呢。”胤礽摸着后脑勺讪笑。
“唔,突然想起来你的小白马,不知道会不会跟着天鹰变野了,到时候可不一定能听话。”葛尔丹侧头望向远处一片马群。
胤礽顺着看过去,居然发现棉花糖挤在那群马里面,跑的撒欢,压根儿就没有回来的意思。胤礽皱眉,两指放在唇间使劲儿一吹,再吹,棉花糖竟是完全没反应!“噌!”火气立马就窜上来了。胤礽随手抢过葛尔丹手中的套马鞭,跨上邻近的一匹马向马群冲过去。
葛尔丹见了有些惊讶,这小太子会套马?连忙跟上去瞧热闹。
只见胤礽驾着马二话不说直接冲进拥挤的马群,控着自己的马顺应马群的方向一起跑,慢慢靠近棉花糖同步跑了三圈,瞅准机会,拿绳子一把甩过去。
葛尔丹站在围栏外头见他甩了三次都是套空,那棉花糖像是知道胤礽发脾气了,压根儿不敢惹他,只想着往马群里头钻,躲得远远的。葛尔丹突然觉得胤礽以前一定经常欺负棉花糖,搞得马儿警惕心这么强。
胤礽见棉花糖溜的比兔子还快,气炸了肺,暗自盘算这回一定要把它隔离三天三夜,彻底让它见不到任何母马!
放长绳子,胤礽再一次挨近棉花糖,倾身一勾,终于把马套住。棉花糖嘶吼一声,无可奈何地慢下速度,胤礽正打算将马牵出来,旁边的马群突然暴动,埋头乱撞,竟是天鹰飞起蹄子朝胤礽直直冲过来!
葛尔丹一见这情况,瞪大了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还把讷颜格隆和阿拉尔拜拉过来一起看。
眼见着天鹰窜起怒火的赤红双眼节节逼近,胤礽控好身下的马匹,调转马头和天鹰保持一个方向慢跑,屏住呼吸,待它欺近立马脚下一蹬,腾空而起跨坐在天鹰背上,抓着天鹰的鬃毛死不松手。
天鹰高抬前蹄开始胡乱踢踏,好几匹小马都被它踢到,疼的嘶鸣不断。这会儿子,马场外忽的围了一大群士兵,看着场中的混乱也不动,还在葛尔丹的煽动下瞎起哄。
胤礽暗地怒骂,你还敢跟老子撒泼!牙一咬,心一横,胤礽揪起天鹰脖子上的一簇鬃毛,突然发力,故意把马头使劲儿往上扯,身子紧紧贴在它背上,两腿死命夹紧马肚子,把天鹰惹得直跳脚,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
忽然旁边的棉花糖一声恐怖的嘶叫,把天鹰吓得转头去看,竟是胤礽手中的套马鞭还挂在它脖子上,天鹰这么一扑腾,绳子拉直,猛的勒住棉花糖脖子。
“哼,你再折腾,小心你儿子被你勒死!”胤礽在天鹰耳边恶狠狠地说着。
天鹰喘着粗气,在场地间不断踱步,靠到棉花糖旁边拿牙齿去咬套马鞭,却是怎么也咬不断。胤礽见了一拍天鹰马头,对着它泪水汪汪的眼睛说:“你听我的话,我就放了它,你儿子的命可掌握在你手里。同意就后退一步,不同意我们继续。”
感觉到天鹰的妥协,胤礽忽而一笑,翻身坐到棉花糖背上,把绳子取下来,摸了摸棉花糖的脑袋,两匹马靠在一起欲哭无泪。简直拿这魔头无整!
瞧着胤礽得意洋洋地骑着棉花糖走出来,天鹰灰溜溜跟在屁股后头,葛尔丹拍手大笑道:“手段不错!”
“过奖!过奖!”胤礽飞起眉毛俯视着葛尔丹,活像个骄傲的小老虎。
葛尔丹好笑地摇摇头,看见他把棉花糖拉到一边指着鼻子开始训话,这会儿,又像个炸毛的小公鸡了。
第五十七章:康熙来了
胤礽训完棉花糖,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抬头竟是漫天银星。扯扯领子,胤礽转身去找水喝,半道儿上却听见一个帐篷里有人仰天大吼:“人都死哪里去了!给口水喝啊!喂!”
猛的一拍脑袋,胤礽终于想起还有阿尔济善这么个人物!连忙跑去摸了个牛皮水囊,进得帐内,却见阿尔济善被剥光了绑在柱子上。胤礽浑身一抖,手忙脚乱地脱掉外袍给他遮住下身,颤着声儿说:“你,你不会被,咳,那个了吧……”
“你才被那个了呢!”阿尔济善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别犯到爷手上,扒了你的皮!”
“是是。你先遮好。”胤礽用外袍把他下身围住,绕到背后解开麻绳,看见阿尔济善手腕和背部的累累伤痕,对他的否认十分怀疑。
阿尔济善叉着腿坐在地上直灌水,胤礽出去找人要了点儿伤药,一点一点给他抹上。看着明显是鞭痕的伤口,胤礽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为什么打你啊?”
“呸!不就是揍死了一匹马……”
“啊?”胤礽脑袋一抽,“你打人家的马干什么?”
阿尔济善撇嘴只道:“一时失手么。”转头却是朝着胤礽嘿嘿直笑,“你胆子还真大,敢跑到葛尔丹这边来。”
瞧着阿尔济善幸灾乐祸的脸,胤礽心里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你是故意进来的?”
“没。”阿尔济善挠挠咯吱窝,又喝了一口水,道:“是被某人陷害的。”
“某人……”胤礽摸着下巴细细揣摩这个词儿。忽而听见帐篷外面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去看,竟是一个黑衣人手上拿了一套不知从哪儿扒来的棕黄大袍子,扔到阿尔济善脑袋上,就站在帐篷中央直勾勾盯住蹲着的胤礽。
阿尔济善穿好袍子,勒紧腰带,看了两人一眼,赶紧跑出去找吃的。
胤礽看见那身影的一瞬间就愣在原地。他仰头望着高大的黑影,烛火摇晃两下瞬间熄灭,原本暗淡的帐篷里,视物更是模糊不清,但胤礽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锐利的眼光夹杂着怒火,还有一丝怨恨。
“皇阿玛……唔……”胤礽猛然被康熙抱进怀里,死死吻住。他放任康熙发泄愤怒,这样狂暴的感情,胤礽全部感受到了。或者,在很久以前就感受到了。
康熙把胤礽按在怀里,力气之大仿佛要捏碎怀里的人。“为什么逃。”他不甘地问。
胤礽的脸埋在康熙怀里,他闭着眼说不出话。为什么逃,他不知道,直觉告诉他应该这样做,否则,会永远也逃不掉。
康熙没听到答案,也不生气,只低低喊着:“保成……”一遍又一遍,只喊给怀里的人听。
清风的诉诵太低沉,竟像挽歌般,哀戚着怀念某种逝去的静默。
葛尔丹当然知道康熙来了,他站在帐子门口没有进去,看了眼旁边斜倚着的阿尔济善,走过去笑着问:“他们这样,你们都知道?”
摇摇头,阿尔济善却说:“我也是刚刚知晓。”抬头望了望东方发白的天空,又道:“你觉得这可能吗?”
“也许吧。”葛尔丹同样望着东方的黎明,笑着叹了口气,只道:“新的一天,终于到了。”
阿尔济善皱眉望着葛尔丹平静地离开,他身上透出的自信,让人无法揣测。
康熙和胤礽走出来,看见阿尔济善迷惑的神情,康熙却问:“葛尔丹呢?”
胤礽奇怪地望了眼康熙,他不会真的去找人单挑?
阿尔济善抬手一指最高的白色帐顶,康熙便径直走过去。胤礽扒到阿尔济善身边,莫名其妙地问:“他要干嘛?”
“不知道。”阿尔济善站着没动。
胤礽想了想,跟上康熙往主帐去。四周的士兵看见康熙,虽不认得,却都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更没人敢拦。
掀开帐帘,康熙于帐中站定。偌大的帐篷里葛尔丹和康熙对视良久,一个眼神犀利,一个面色阴沉,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胤礽以为他们两人很可能就这么打起来。
不料葛尔丹忽而笑了,说:“好久不见。”
康熙点点头,也是笑着道:“好多年了。”
胤礽歪歪脑袋,实在想不出他们什么时候见过。
又听得葛尔丹道:“你这次来,带了多少人马?”
“足够踏平准格尔。”
“哈哈哈!”葛尔丹撑着膝盖大笑起来,“好!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他站起身走到康熙面前,平视着他说:“我很期待。”
“我也是。”
葛尔丹低头笑着望了眼胤礽,拍了拍他的肩随即走出大帐。胤礽十分不解,抬头去看康熙,却见他的表情彻底不一样了。没有骄傲,没有挑衅,只是从容不迫,仿佛在演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剧目。那翘起的嘴角,隐藏的是一份风轻云淡。胤礽没有看错,是绝绝对对的淡定。
“皇阿玛?”
康熙朝胤礽笑笑,“保成,你可信我?”
“嗯。”胤礽点头。康熙便紧紧握着胤礽的手,道:“你看好了。我说过的,我会打败他。”
胤礽知道自己是相信康熙的,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坚信不移。这种信任,说是与生俱来,也未尝不可。
当天晚上,葛尔丹的营地被冲天火海包围,没有人找到纵火的人,只看见北风转向东风的一瞬间,粮仓窜起高高的火苗。他们发了疯的抢救,刚一回头,整个营地全部浸没在火海中。
与此同时,康熙的东路军也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胤礽爬上棉花糖,跟着康熙的豆芽往北跑去。阿尔济善则一人返回军中,传达康熙的新指令。
“皇阿玛,我们是要去追葛尔丹?”迎着夜风,胤礽大声询问。
康熙头也不回,拉着豆芽的缰绳喊道:“他在等我们!我们是去会战!”
“会战?”胤礽略一想,不就是自投罗网吗。这两个人,疯了不成。使劲儿抽打着棉花糖,胤礽咬牙望着眼前的无边夜色,只希望阿尔济善能早点儿带救兵过来。
晚上草原的风比白日里刮得更猛,像是刀子在脸上割,叫人不敢睁眼,生怕一个不小心,眼珠子会被突然划破。康熙猛的勒住豆芽,在前面原地转了两圈,抬头望着山坡。
火把从最中间的一点沿着地平线往两边延伸,胤礽看见葛尔丹带领他的军队等在前面,像是围猎的弓箭手,早已架起长弓,只待猎物踏入包围圈,便射出锋利的箭将它们统统射穿。
康熙忽而笑道:“保成,跟紧了!”说罢调转马头横向东面,挥鞭一抽,往右边飞奔而去。
胤礽想也没想,直接赶着棉花糖跟上。侧身见葛尔丹领头跑在最前面,从山坡上紧紧追了下来。身后突然响起无数破空之声,箭雨密密麻麻打过来,皆差半分!
康熙回头大喊:“保成!”
胤礽咬牙往棉花糖屁股上狠命一抽,棉花糖也知情况紧急,飞起蹄子死命地跑。
豆芽和棉花糖不愧是千里马,直直将人甩开百来里,回身一看,只有葛尔丹离得最近。而康熙却是减慢了速度,胤礽便驱马跑在他身边,捕捉到空气里一丝腐烂的味道,胤礽知道这是进了沼泽。
康熙跑了会儿,便停了下来。胤礽干脆也让棉花糖休息。两匹马得了空,寻到有水的地方补充水分。康熙望望四周,暗的看不清地势,转身就见葛尔丹驾着马停在不远处。
两方很安静,葛尔丹在等康熙说话,而康熙压根儿就没想说什么。胤礽勾身想看看葛尔丹的那群军队跑哪里去了,康熙却道:“他们会迷路。”
葛尔丹没有回头,但听身后半分响动也无,自己没带火把,跟丢了也有可能。
胤礽仔细听着,却总觉得不对劲,窸窸窣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四处看看,沼泽水反射的月光一点一点,其他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照不见。抬头看天,竟是没有月亮!猛的睁大眼,胤礽突然发现反射出的光斑不是白色,而是绿的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