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一脖子和后背渐渐出现点点红斑,甚至还有一道道指甲划痕。
因为痛,卓一身体下意识中有些紧张,皮肤紧绷。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慢慢放松舒展开来,同时伸手去抚慰孟元。
这抚慰在一瞬催发了孟元更深的兴奋。他骤然用力,将卓一身体抬起来,抵靠在洗手池上。水龙头恰好硌住卓一后背,随着孟元用力,也就硌得越紧。卓一痛得脸色发白,却没有吭声。他直直看着孟元。
他眼睛里有些孟元说不出的东西。
孟元看了又想哭。
在掉下眼泪之前,孟元狼狈调开视线。他把头埋在卓一身体间,仿佛鱼儿潜入深海,又仿佛鸵鸟扎进沙堆——哪怕沉没海底,哪怕窒息而亡。
洗手间里天花板低矮,昏暗灯光将他们剧烈晃动的投影模模糊糊拉开,在地上铺成一团,揉成一片。
在最后的冲刺中孟元喉中有些哽塞。他叫着哥,声音带有无助与羞愧。
他一边羞愧,一边用力勒紧卓一,像勒紧一根看不见的绳索。
卓一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他说不上身体中哪处更痛,孟元在他体内释放的一瞬,他神智都有些模糊。但只是一刹便清醒过来。
清醒地听到孟元的哽咽声。
孟元那潮水般涌上的力气又潮水般退去。他压靠在卓一身上喘着气。
他像一株粗糙的藤蔓,弯弯绕绕爬满卓一这根树枝,层层叠叠将他护住。
是保护,也是仰赖。
是占有,也是寄生。
无论好坏,孟元想把自己完全交代给卓一。可是他又不敢。
他不敢拿自己的龌龊去玷污唯一在乎的人。
他恶的一面,都只给自己看。
他平凡而卑微,经受不起卓一厌嫌。
那一刻,孟元既醉了,又醒着。人永远如此矛盾。孟元在矛盾中闭上眼。
他不敢看卓一。
卓一原本就没完全退烧,身体有些虚弱,这会儿撑着洗手池,才缓缓站直身体。
孟元也离开他肩膀,似乎要迈步往前走,却踉跄了一下。
左脚绊住右脚,醉汉通常都会做出这种事。
孟元神色迷离,此时就是个寻常醉汉。
卓一张了张口,嘴里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随即又没了后文。卓一眼神中划过一丝无奈,随后扶住孟元,半拖半拽,带他出了洗手间。
孟元躺到床上,酒劲儿更加压不住。他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却紧皱眉头。
卓一将手从他脖子底下抽出来,替他褪去上衣。
衣服褪到一半,卓一却愣住了。
孟元肚子上还有一大片青紫。肋骨断了,他不敢让卓一看出端倪,连绷带都没缠。
卓一愣了一会,把孟元的衣服重又拉回原处,给他盖上被子。做完这些,卓一就坐在床前发呆。窗外夜色深沉浓稠,映在卓一眼里,像一块墨凝住了,怎么也化不开。
世上最快的是时间,最慢的也是时间。卓一发呆的功夫里,夜晚过去,白天回归。
这个白天,却有些不一般。
孟元砍下林光头一截手臂,这事不光黑道上震动,也惊动了白道。
事情毕竟发生在医院,公共场所,发生如此血腥残忍的事件,影响极其恶劣。老油条们看来,孟元这小子狠归狠,终究太稚嫩。
稚嫩不怕。怕的是稚嫩到底。
孟元只稚嫩在该稚嫩的时候。从林光头那儿出来之后,他就给郑天打过了电话。
电话里孟元毫不掩饰自己的稚嫩:天叔,我惹事了,不知道会不会给老板添麻烦。
郑天大包大揽:放心,一切有天叔。
一切有天叔是假,一切有楚铎是真。
黑白看似水火不容,但对峙何尝不是一种依存。明眼人都懂,黑与白哪里分得开。
楚铎这双黑暗之手,握着多少白道资源,常人恐怕说不清。
有郑天这句话,孟元便安了心。
有恃才能无恐,孟元如此胆大妄为,本就是楚铎授意。隐晦地授意。
孟元知道,此番动手,让黄叔满意是假,让楚铎满意是真。
连楚铎都没想到孟元真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意思。他还有些踌躇。
林光头的事看似不过一件小事,却发生的正是时候。立威?还是怀柔?态度很重要。
态度决定一切。态度使这件小事不再小。
经多了风浪的楚铎最近连连受挫,斗志渐消,这个决定一切的态度,他竟然拿捏不准。
他竟然失了锐气。
他竟然不如楞头青孟元。
到此时,楚铎其实比谁都相信孟元并不楞头青。
何止不楞,他简直太聪明了。聪明又果决,让楚铎有些恼羞成怒。
这羞怒来得毫无道理。楚铎没必要在一个小辈面前自卑,不自卑,何必羞怒。但是道理是道理,事实是事实。
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往往是因为事实与它相悖。
楚铎嫉妒上了孟元。
所以孟元安心的时候,楚铎有点闹心。
林光头这件事,楚铎自然能摆平。
黑吃黑的事,只要不闹大,白道上其实并不过多干涉。而佘庆已向楚铎服软,如今只需要拎个小兵出去,坐一阵子牢,对警方有所交待便好。
对楚大佬来说,这种事实在驾轻就熟,易如反掌。
容易是容易,楚大佬此时却有些不甘不愿。
31、知足(抓虫)
这注定要不一般的一天,孟元是以头痛开始的。
醉酒的代价此刻才兑现。
孟元开始并没全醒,眼睛也未睁开,一边因头痛而皱眉,一边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摸。
这一摸,他才醒透了。
旁边是空的。
孟元“腾”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动作惊醒了卓一。
卓一坐在地上,头靠着床板,不知何时,竟这样睡着了。孟元昨晚睡得很不踏实,夜半呕吐了两回。卓一守在床边,照顾了他一夜。
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孟元同哥哥四目相对。
相对的一瞬,孟元眼中的惊慌慢慢褪去,变成一股茫然。
“哥?”他一边叫,一边去拉卓一。
卓一轻轻吸了口气,他的手脚都麻了,被孟元这么一拉,又痒又痛,苦不堪言。
孟元也吸了口气。动作停在半空。他吸气自然不是因为痒和痛。他吸气是因为卓一。
因为卓一胳膊和脖子上的伤痕。
那伤痕星星点点,有的只是红了,有的却显出青紫。最明显的是手腕上一圈淤青,显得有些狰狞。
孟元看得更加茫然。
卓一把袖子往下拉了拉,挡住淤青。只是脖子上那些痕迹怎么也挡不住。见孟元直勾勾盯着,卓一不由有些尴尬,微微侧过脸去。
孟元不知不觉伸出手,碰触卓一脖子上那些伤痕。昨夜一些破碎片段闪过脑海,孟元有些咬牙切齿。
他对自己咬牙切齿。
“哥,对不起……”孟元声音有些发颤。
卓一活动了下手脚,若无其事站起来。
也不全若无其事,他脸色白中带点红,手仿佛整理衣领般,把衣服拉高,尽量遮住脖子。
孟元看他转过身,眼中更忐忑不安,下意识拽住他手腕。
卓一看到弟弟嘴唇一张一合,也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他不知弟弟在说什么,但能看懂。
看懂孟元的焦躁不安。
卓一抬手揉了揉孟元乱糟糟的头发。
孟元心中总算安定了些。他还要拉住卓一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但卓一已经不着痕迹地挣开他手掌,往洗手间走去。
孟元慢慢握紧空了的手心,他闭上眼,细细回想昨晚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惜记忆是一尾粘滑的鱼,孟元越想捞起,它便溜得越远。模糊的记忆终究无法复原。
无法复原,并不妨碍孟元自责,不知不觉,他指甲已掐破自己手心。
卓一迈步走进洗手间时,眼前已经一片昏沉。
从刚才醒来他便觉得不适,此时关上门,再忍不住越来越强的眩晕感。
卓一阖上眼,将整个后背抵在门上,扶着把手,慢慢滑坐下来。
才走了这几步路,他体内一阵阵绞痛越发压抑不住——孟元昨晚动作太过激烈,卓一知道自己恐怕又受伤了。
他痛得弓起后背,脸色苍白,一向温和俊美的五官此时也有些扭曲,五根细长的手指死死扣住门缝,指节泛起青白颜色。
两三分钟过去,卓一却仿佛熬了很久,绞痛终于稍稍平息。他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而缓地吐出……
洗手间的水声让孟元从自责中回过神来。
再如何自责,孟元也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事实。因为过去从来不是用铅笔写的。过去是渗在纸里的墨汁,无从修改,无法擦抹。
孟元揉了揉额头,起身走到洗手间门外。
在门外他有些踯躅。
他的手放在门板上,却好像没了推开的力气。他不敢面对哥哥。
只有在一个人面前,他频繁用上“不敢”这个词。
假如他的爱已膨胀成了伤人的刺,他不敢再假借爱的名义去占有。
他踯躅的功夫里,门开了。
卓一脸上还带着水珠,看到孟元就在门外,他似乎有些惊愕。惊愕闪过,卓一勾起嘴角,安抚似的向孟元一笑。孟元不知他为何笑。他不知自己此时表情忐忑不安,像个惹祸之后的孩子。
卓一笑得柔和温暖,孟元看的有些失神。
他失神的功夫里,卓一凑过来,嘴唇碰了碰他脸蛋。水珠顺着卓一下巴流下来,滴在孟元脖子上,又湿又滑,凉得孟元一个激灵。
也凉得他清醒过来。清醒且安定。
——原来哥选择以德报怨。一个算不上亲吻的亲吻,便是对自己所有恶行的回报。
孟元心里一下子阴霾散尽,拨云见日。
他振奋起来,手臂勾住卓一脖子,舌头缠住卓一下唇,贪婪地吸吮。昨晚的一切太朦胧,孟元不安自责之下,何尝不是压抑着一股躁动。
卓一个子比孟元略矮,此时完全不占优势。孟元得寸进尺,干燥温热的手掌攀住卓一肩胛抚摸撩拨,卓一不由自主颤了颤,下意识有些推拒。
不管心里如何想,他的身体在恐惧。
孟元并未察觉这种恐惧,直到卓一哆嗦得越来越明显。
孟元已经变烫的呼吸缓缓冷下来,他退开半步,低头看向卓一。
他眼神里再次盛满不安。
今天的他仿佛孱弱幼兽,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频频受惊。
卓一发抖的身体平静下来,他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示意孟元,自己只是有些冷。
孟元那颗受惊的心,重又吞回了肚子里。他意识到自己多心了。
大概心中有愧,才会如此多疑。
从小卓一便教他,人不怕犯错,错了能改就好。孟元知道自己还有机会。他知错,更愿改。
愿好好弥补。
卓一这时主动伸手揽过孟元肩膀,将他抱在怀里。
孟元更加知足。知足且快乐。
他爱我。这一瞬孟元心里莫名肯定。
莫名宁静。
这一瞬他只想享受卓一的怀抱。
却享受不了。
因为有人在敲门。
孟元怒气上涌,是谁如此不识趣?一大早扰人清静!
怒气上涌的孟元并未注意到,时间根本不早了,照往常这时,他已经出了门。
孟元拉着脸,满心不耐地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小朴。与初遇那天不同,今天的小朴穿着低调,休闲裤加卫衣,朴素乖巧。
和孟元脸色相反,杨小朴满面阳光,连眼睛内闪烁的光都有些愉悦。
这愉悦碰到孟元的怒气,立时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小朴没有察觉这不合时宜,却察觉孟元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仿佛满是……幽怨?
他讪讪挠了挠头,一定是昨晚没睡好,眼花了。“阿元,我今天没课,来看看你。你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
“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孟元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瞪了他一眼,就准备关门。
“别!”小朴半个身子扑在门板上,挡住孟元动作。“我,我还有事!”
孟元不耐烦地抬起头,“还有什么事?”
“我,”小朴愣了片刻,接着一拍自己脑门,“啊,对了!我来送这个——”
小朴说着,伸出一只手。孟元这才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把伞。
这伞有点眼熟。
“我刚在在路口遇到表——,遇到苏平,他来还伞,我就顺路给捎过来了。”
孟元接过伞。难怪看着眼熟呢,原来是自己家的。
自己家的伞,为什么在苏平手上?
孟元下意识看向卓一。
卓一也正向门口看过来。他视线和孟元撞在一块儿。
卓一眼神中有些焦急,仿佛想向孟元诉说什么。但孟元先转开了视线。
这么一会儿空挡,小朴已经大着胆子闪进门来,冲着卓一热情地张牙舞爪,“哥!”
瞧他动作,分明是要给卓一一个热情的拥抱。自然没抱成。孟元从后边拽住了他衣领。
卓一没出声,温和地笑了笑。
小朴却有些奇怪,“哥,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小朴啊,杨小朴。我小时候——”
“杨小朴,你住嘴。”孟元在身后冷冷发声。
卓一仿佛没听到他们这些话,拉过小朴胳膊,示意他坐下。
小朴本来没法坐,孟元还揪着他衣领。幸好这时孟元电话响了,他松手接电话,小朴这才重得自由。
见小朴坐下,卓一也跟着坐在椅子上。他大概有些发烧,头重脚轻,眼前发花,已经快站不住了。
小朴嘴唇有点薄,这样的人似乎说起话来特别快。
卓一看着小朴嘴唇上下翻飞。他忽然觉得有点头痛。
好在孟元走了过来。孟元已接完电话。
接完电话的孟元脸色阴沉。
卓一刚有些放松,又不由紧张起来。
孟元一把拽起杨小朴,大步往外走。
卓一着急地站起来。可是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上。
孟元走到门口,才回头看了卓一一眼,“哥,等我。”
等到眼前黑暗散去,卓一抬起头来,房内已没有孟元踪影。卓一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顿住,他抬手捂住胸口,莫名觉得胸前一阵闷痛。
孟元此时并未走远。确切说,他就在门外。
他本来应该已经走远的。他没走远是被什么牵制住了脚步。
牵制住他脚步的是苏平。
苏平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自昨晚之后,苏平就有些胆怯。他不敢再来卓一门外,他怕再体会昨晚那样的彻骨寒冷。
所以他拿着伞在路口徘徊。所以他遇到了杨小朴。所以小朴自告奋勇帮他还伞时他没有拒绝。
他把伞给了杨小朴,但也没有就此离开。
他就在门外等表弟小朴出来。他想问问卓一的状况。他想了解卓一的一切。他思念卓一的一切。
发疯般思念。
在国外这几年隔着几千公里,思念也不曾这么疯狂。因为彼时他有寄托有希望。如今的他,就站在卓一门外,却更像无根飘萍。孤苦难当。
小朴很快就出来了。
只是一起出来的,还有孟元。
32、变故
孟元急匆匆的脚步在看到苏平的一瞬就刹住了车。
苏平在看到孟元的一瞬微缩眼眶。
小朴在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上次两人险些大打出手,小朴记忆犹新。
出乎意料,孟元这次并没施展他那傲人的拳脚。他站在门前台阶上,居高临下,坚冷如冰的脸上缓缓挤出一个笑来,“苏少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苏平也笑了,他眉目俊朗,笑起来时格外真诚,“小元,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小元……孟元呼吸一滞。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称呼。
世上只有一人,习惯叫他“小元”。
可是那人却不再能叫出口。
孟元心如刀割,脸上却笑得更加灿烂,“误会?没有误会。”没有误会,只有仇恨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