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婕等在警局外,心情有点乱。
乱到她还没理出头绪,孟元就已经跟在郑天身后出来了。看似安然无恙的出来了。
之所以是看似,是由于条子惩治人,通常不惩治在明眼瞧见的地方。
看见楚婕,孟元有些意外,随即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出来,恐怕楚婕没少出力。他很感激。他没文化,不代表不懂做人的道理,所以他向楚婕和郑天都鞠了一躬。
郑天有些羞赧。他一辈子唯楚铎之命是从,干过不少缺德事,也很少有过羞赧这种情绪。
他很不适应。
于是他跟孟元随意交代了两句,就匆匆撤退,心里有些后悔亲自过来——实在是他太看重孟元,想替大哥看好这个人才。
郑天一撤,就剩楚婕和孟元面面相对了。
楚婕顿了一顿,从她缭乱如麻的心绪里抽出一头:“孟元,我觉得你活该入狱。”
孟元一怔,不知道她没头没脑来这样一句话,是怎么个意思。
“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阿元,你不该那样狠。”
孟元一笑,原来楚医生悲天悯人,看不惯他恶行。
见他笑容,楚婕恨铁不成钢:“你不该再走这条路,你可知这样下去你会越陷越深,永远迷失良知?”
“大小姐,你今天原来是想感化我。莫非在老板那里努力多年不见成效,想换个人试试?”
这话正中楚婕心病,她生在污浊,努力二十年尚拔不干净,又怎能妄图拔孟元出泥坑。
想及此,楚婕顿觉心灰意冷。
她心灰,便不愿让孟元好过:“不知你真实样子给你哥看到,他会如何想?”
此言一出,孟元果然色变。
但他色变不是为楚婕的话,他色变是因为想起卓一尚被他反锁家中!
34、自私
楚婕深夜接到孟元电话。
一个傍晚时分才与你不欢而散的朋友在深夜给你打电话,除了是要跟你道歉和好,还可能是要……跟你借钱。
如果这时你借钱给他,那你一定很傻。
无奈,楚婕就是这样一个傻子。
她不仅答应借钱,还亲自把钱送到了医院。
送到了孟元面前。
不到万不得已,一个男人是不愿向女人借钱的,孟元现在显然处于万不得已的关头——卓一已经被推进了抢救室。
孟元接过楚婕递来的缴费单时,手还一直在抖。
楚婕蓦然发现他真的还是孩子,还差那么几个月才成年。
她叹了口气,握住孟元的手:“我问清楚了,是感冒引起的病毒性心肌炎,不是什么重症绝症,你别怕。”
孟元依旧在抖。
他仿佛掉进冰冷深水,楚婕怎样拉,都拉不上来。
他不知自己倘若再晚回一刻,卓一会怎样——像医生说的那样,心力衰竭?
孟元再没文化,也听得懂“心力衰竭”有多严重。那意味着卓一的心脏将不再跳。
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卓一。
他恨自己不曾发现卓一的异常,恨自己丢下他一人疼痛挣扎,更恨楚铎阻碍了他回家的路。
人恨自己,往往风声大、雨点小,但恨起别人,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孟元在脑子里,把老板楚铎的名字深深刻了一遍、又一遍……
楚铎彼时尚在睡梦中,不知手下爱将正对他咬牙切齿。他正做着一个梦,梦见楚婕的婚礼。
与苏家大少的婚礼。
他正梦见他挽着盛装的女儿,在红地毯上走,女儿脸上是多年未见的单纯笑容……
卓一也做着一个梦,梦中一条大河,水深浪大,他牵着年纪尚小的孟元在河中走,每迈一步都无比艰涩,他紧握着孟元的手,怕他在茫茫大水中就此消散,河岸在他视线尽头,他不知还能否走得到,他感觉越来越累,越来越累,心口仿佛压了块巨石,让他想就此合上眼睛,随波逐流而去……但是不行!
小元还在!他要牵着他的手,送他到对岸……
第二天中午,卓一才醒。孟元坐在他床边,脑袋拱在他床边,似乎睡着了。
卓一转眼打量周围,是一片陌生的白。他皱眉片刻,试着抬手,却发现右手插着吊针,而左手被孟元紧紧压住。
卓一不过轻微动作,孟元却醒了。
他抬起头来,憔悴的样子将卓一吓了一跳。
是的,一夜之间,孟元仿佛老了五岁。他眼窝凹陷,瞳仁中满布红血丝,面色苍白如纸。
卓一张了张口,却没吐出一个字。
语言这种符号,已被某种未知力量粗暴地从他脑中抹去。他的担忧焦虑只有蕴含双眼。
孟元看进了这双眼。他觉得鼻梁一酸。
哥,谢谢你,肯醒来……
楚婕手捧饭盒,在门外静静看了会儿,才敲门进来。
卓一看到她,似乎有些尴尬,被孟元握着的手拼命向外挣扎。
孟元自然不撒手,不撒手,心中却一痛——卓一力气小的可怜,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虚弱。
楚婕向卓一笑了笑,放心饭盒,掩门出去。
她觉得自己不该呆在那里打扰二人。
出门之后,楚婕在走廊里踱步。走廊里散发着消毒水味,这味道她已经闻得很习惯。
别的女人学着鉴别香水气味的时候,楚婕就已置身在消毒水的味道中。
消毒水没有前调、中调与后调,它不能给楚婕女人味,但却让楚婕充实。
只是如今,楚婕再呼吸起熟悉的味道,却感觉心头空空荡荡,失落莫名。
此时此刻,她仿佛闻出,消毒水也有一种别致伤感……
伤感的楚婕踱步到窗口,听见她的手机响了。
她望着屏幕上的“苏平”二字,迟疑了一霎才接起电话。
苏平的声音沉稳有力:“阿婕,我们得谈谈。”
有一种人,内心虚弱时,外表往往格外坚定。苏平就是如此。
他坚定地递给楚婕一沓资料,请她转交孟元。
“孟元比较排斥我,阿婕,只能请你帮忙。”
楚婕低头看去。
资料大多为外文,但关键地方都已翻译,内容是国外几家医疗机构的详细介绍,详细到附带了所有医生的简历以及许多患者的病历病史,也不知苏平怎么搜罗到。
整理好这些确实不容易,但也没有多难,何况苏平自得知卓一病情后就在做这件事。
这几家机构,都有能力对卓一的失语症做出治疗,哪怕不能治愈,至少可以改善。
这是好事。
但楚婕翻完这份资料,却有些迟疑。
“苏少,我佩服你用心良苦,但我不认为孟元会接受。不说医疗费,单说往返机票,他恐怕都难支付。”
“钱的事自然不用操心。”
的确不用,苏少他穷的只剩钱了。
纵使如此,楚婕还是犹豫两难。
“阿婕,我爱他。”苏平忽然开口。
他这一开口,几乎是抛却了那层高贵的外壳。他已经不在乎楚婕怎样看他。他爱卓一,他恨自己不曾早些说出口——如果早些出口,如果竭力争取,也许他的父母不会……
不,没有用的,苏平在心里摇头,他了解他的父母。了解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面对自己儿子是同性恋的“耻辱”。了解他们依旧会用那双强者的手,将敢于惹他们不快的弱者置之死地。
楚婕不过稍有意外看了苏平一眼。
她不意外苏平爱卓一,她只是意外苏平如此坦诚。
坦诚到,几乎不允她不坦诚:
“苏少,这样对孟元未免残忍。”
“阿婕,你忘了,他们只是兄弟。”
是的,只是兄弟。没有兄弟会一辈子勾连在一起。
但楚婕不信苏平不知道,他们岂止是兄弟。
“阿婕,至少试一试,帮帮我,也帮帮你。”有些秘密,他们心照不宣。
楚婕再次迟疑了片刻,最终将资料收进包里。只是试一试,她想。
她试了,结局也和她想的一样。孟元不答应。他连迟疑也未迟疑就拒绝了。
楚婕叹了口气,把资料放下,“阿元,我想苏平也是好意。”
孟元不置可否。
楚婕只好告辞。
转身的一霎,她又被孟元叫住:“楚医生,那些医院,真的……能治好我哥的病?”
“治好不敢说,只能说可以改善。”
孟元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送走楚婕,他回到卓一病床前。卓一在看画册,见孟元进来,抬头向他一笑。
孟元拉过凳子坐在他床边:“哥,我是不是太自私?太混账?”
……
“混账!太混账了!”楚铎拍着茶几大发雷霆。
他老当益壮,一掌下去,拍碎了茶几一角。如郑成才这样胆子小的,当场就吓了一跳。
的确混账——梁青的确混账,楚老大眼看中标的一块地,又被他抢了去。
不管楚铎还是梁青,都不是什么地产商,但不管楚铎还是梁青,都懂“地产商”这顶帽子有多能捞钱。
所以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其实也是地产商。
寸土寸金的年代,他们争的不只是地盘,还争地——真正意义上的地。
楚铎没争过梁青。
一次没争过不要紧,要紧的是次次争不过。
楚铎这匹骆驼,眼看就再经不住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苏景仁来了电话。
这个电话带有浓浓的安抚意味,苏景仁甚至言语不甚隐晦地承诺给楚铎另一个项目。
楚铎心情宛如柳暗花明。
这柳暗花明的感觉还未消退,苏景仁又开口了:“你家的小公主最近是否很忙?怎么也不见她跟犬子来家里作客。”
楚铎脑子骤地清醒下来——苏景仁一句客客气气的话,他分明听出了怪责的味道。
挂掉电话,楚铎就思忖了:既然苏市长如此关心,他是否也该多过问一下年轻人的事?
35、威胁
楚婕是被“软绑架”到楚铎跟前的。
但不能怪楚铎霸道,要怪只能怪楚婕自己性子倔,楚铎电话已打了三次,她都不肯接。
况且,楚铎已经难得有耐心,让小弟们等到她下班才带她回来。
饶是如此,楚婕看向父亲仍是一脸忿恨:“说吧,有什么事?”
“终生大事。”楚大佬深沉开口。
但楚婕并不以为他在玩笑,她心往下一沉:“我还不想考虑这些。”
“那就开始考虑。你年纪也不小了,女孩子还是早点嫁人好。”
“我还不想嫁人。”
“你——”每次和女儿对话,楚铎都觉得喉咙里塞了块抹布,时时被噎着……
“你想不想我不管,我只管我该尽的责任。说说吧,你和苏平处的怎么样?”
“我和他不可能。”楚婕回话依旧简短,简短得楚铎怒气一阵阵往脑门上涌:楚大佬也很无奈,用句老话,他和楚婕就好像命格相冲,不管他心里多想对她好,一见面就全气忘了。
“你说不可能没用!”楚铎重重一哼,“苏市长也问过了,我看他对你很满意,这几天我再用把力,争取就把婚先定了。”
“我不同意!”听他说订婚,楚婕才激动起来,“婚姻是我自己的事,你无权干涉!”
楚铎悠闲地挖了挖耳朵。楚婕来和他谈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实在找错了对象。
楚婕显然也意识到了。她换了种策略:“我不能和苏平结婚,他根本不喜欢我!”
“现在不喜欢有什么关系,等结了婚,有的是时间培养感情。”楚铎缓缓开口,现在轮到他不温不火。而且,楚婕这个理由他根本不信,他早认定苏平喜欢楚婕,他认为楚婕现在使性子,不过是习惯了和自己对着干。
“不是,苏平他,他喜欢的是男人!”惶急之下,楚婕顾不得保护苏平隐私。
孰料楚铎扑哧一声笑了。他根本不信。
见他这副模样,楚婕心里忍不住一紧:“不,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嫁给他的!”
“胡闹!”笑完的楚铎重重一拍身前的桌子,“你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
楚婕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喝一吓,更加六神无主:“不,我不喜欢苏平!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谁?”楚铎眼睛咄咄逼人地看过来。
楚婕心里一凉,她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看楚铎那样子,分明要把这个“谁”找出来,扔出去五马分尸。
她知道他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嫁到苏家,哪怕苏平是个同性恋!
她愤怒绝望,却不敢再开口。
可惜,她此时住口,已经晚了。楚铎望着空气吐出口烟圈:“是孟元那小子,对不对?”
屋子里一片静默。
静默中楚铎想了很多,首先想到的是可惜——孟元这么棵好苗子,若真成了他的女婿,那他百年之后,捣腾的这番事业也算有了接班之人,可惜了!可惜遇到苏平,苏平和孟元比起来,显然是个更好的归宿。
楚铎认为他女儿值得更好的。
所以他弹了弹烟灰:“你别想了,你们不可能。”
不用他说,楚婕也知道不可能。苏平背后站着常务副市长,挥手间就给楚铎带来数不尽的利益,可孟元呢?他身后只站着一个卓一。现在奉医嘱卧床、连站也站不起来的卓一。
楚铎不可能答应。
何况,就算楚铎答应了,孟元也不会答应。
一念至此,心恢恢然。
楚婕忽然什么也不愿再求,什么也不愿再想。
人生就是如此不如意,求不如不求。
楚婕走后,楚铎阖目沉思。
沉思了半晌,他叫来郑天:“唐虎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郑天一愣:半小时前,大哥才交代下来让他查的呀,他就是千里眼、顺风耳,也查不了这么快不是?
所以郑天讷讷不言。
楚铎也不怪他。楚铎沉默了一会儿:“唐虎八成不可靠,动手吧。”
“这——”郑天十分犹疑,虽然他也觉得唐虎不可靠,但查都不查就动手,日后被兄弟们知道了,未免寒心。
“这什么这?别忘了,你砍过他一根手指,你信他会忠心耿耿?何况,有人亲眼见到他和梁青见面,他还有什么好洗脱?”
“自然不信。但好歹咱们也得找着个证据吧,总不能单凭别人的一句话……日后兄弟们知道了,恐怕……”
“你闭严你那张大嘴,谁会知道!”一提这个,楚铎更来气。
郑天委屈地看了楚铎一眼,却不敢分辩,他看得出来大哥心情不好。但有些话,他还是忍不住要说:“大哥,这会不会……又是梁青那狗杂种的诡计……”
“不至于!”楚铎吐出三个字。
这三个字郑天却不懂,不至于耍诡计呢?还是不至于怕了这诡计呢?
郑天还在苦苦思量,楚铎又开口了:“交给孟元做。”
“什么交给孟元?”郑天反应有些慢。
“唐虎。”
郑天心里一哆嗦:大哥好狠!叫孟元对旧主下手。原来这么久了,大哥还是信不过这小子?
他误会了,楚铎不是信不过孟元,只是不想孟元好过。
孟元接到这个命令时,和郑天有着一样的误会。
他求见楚铎,向楚铎剖白了一番:“老板,当初你放过孟元这条命,孟元就发誓尽忠,绝不敢对老板有二心!”